“我是不能的。”她淡淡地道,“但我可以让所有能做到的人都办不成。”
章清昱一怔,十来年前沈如晚荡平魔修巢穴的锐气模样猛然撞入她脑海,不由噤声。
自重逢以来,章清昱只知沈如晚当年在一众少年修士里超拔出群,但一直不知道这些年过后,沈如晚在所有修士里属于什么层次——现在她大约明白了。
然而还没等章清昱再说话,身后便有人一声嗤笑。
章清昱微微皱眉,回过身一看,不由抿唇,“……兄长。”
沈如晚早知道她们身后有人,但岛上本就人来人往,她也并不在乎旁人会否听见她的话,现在被人嗤笑,也不恼怒,只是转过身,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
章清昱别无亲眷,能叫上一声“兄长”的只有章员外的长子。
章大少二十出头,锦衣华服,神情很是倨傲,然而等到沈如晚转过身,他目光不经意往后者脸上一扫,那股倨傲之气竟然无端散去了七八成。
“这位是?”他看看章清昱。
“这是沈氏花坊的沈坊主,舅父特意让我请沈坊主来指点朱颜花如何成活的。”章清昱垂着头,声音里没了方才的鲜活气,一板一眼的,“我正要带沈坊主去客房下榻。”
章大少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顺着这么一思量,忽地觉出点不对劲,神色微变,“你早上出发,现在就带着人回来了?”
章大少是知道这次事情有点急,他爹根本没给章清昱联系车马,全靠章清昱自己赶路的,正因如此,今晚能看见章清昱回岛上,才显得如此诡异——
就算章清昱出发得再早,路上再顺利,也绝没有这么快的,这根本不是常人能赶出来的速度!
“沈坊主捎了我一程,故而回来得快上许多,本来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天才能到。”章清昱垂着眼睑,双手束在身前,规规矩矩,“多亏了沈坊主。”
章大少的脸色顿时有些维持不住,从前听人说沈氏花坊的坊主或许是异人,他还不当回事,毕竟异人的本事也有大有小,可若是按照章清昱说的这样……
“原来是沈坊主,实在是闻名不如见面。”章大少把方才的倨傲之色收敛得干干净净,客气之极,“方才我太过失礼,请容我向坊主赔罪。”
前倨后恭,倒也精彩。
章大少客客气气赔罪,亲自跟过来吩咐仆佣收拾客房,忙前忙后,周到备至,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我这位兄长就是这么个性格。”待章大少离去后,章清昱和沈如晚并肩站着,微微苦笑,“很是傲气,脾气也很大,难免容易得罪人,但也有眼色、识时务,总体来说,其实不是什么坏人。”
倘若此刻章清昱身边的是除了沈如晚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这么直言不讳,但沈如晚超然世外,脾气也狷傲冷淡,反而能给章清昱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有些只能藏在心里的话也忍不住吐露。
“前些日子还不知从哪请来一位游方术士,说是要在岛上建一座龙王庙,兴师动众的。”章清昱微微摇头,“沈姐姐,如果你在岛上遇见一个叫鸦道长的,那就是那个游方术士了。”
龙王庙?
沈如晚微微挑眉,不予置评。
她站在那里,沉默地听章清昱说话,直到三言两语后事情都说清。
“那曲不询呢?”她忽然问。
“啊?”章清昱怔了一下。
沈如晚偏头看她,“他不是你们岛上的人吧?”
章清昱点点头,“曲大哥是来岛上做客的,他身手很好,兄长对他赞不绝口,就请他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身手很好。
沈如晚咀嚼这几个字,忍不住有点想笑。
只怕章大少根本无法想象,曲不询的身手很好,和他理解上的身手很好,恐怕是天壤之别。
“原来是这样。”她慢慢地说,其实也不是真的理解了什么,只是想喃喃两句,纾解她的困惑。
像曲不询这样的修士,为什么会和章大少“一见如故”,特意来东仪岛做客呢?
第4章 风卷莲动船(四)
“沈姑娘,这就是我们岛上种的朱颜花。”
东仪岛东岸,有一片沃土,专门种植朱颜花,由几位岛民负责。
谷雨祭祀龙王是东仪岛经年的风俗,岛上种朱颜花的经验非常丰富。
“往年都是这么种的,老一辈的种花人什么样的天时都见过,一代代传下来,就没见过这种事。”种花人一个劲叹气,“明明都是按照老规矩做的,应该没问题的,怎么就蔫成这样了呢?”
沈如晚跟在边上,静静听种花人琐细的陈述。
今天要下地,她也换了件轻便的衣服,箭袖素服,气势昭然,纵然看起来年纪轻,经验老道的种花人也对她很是客气。
“今年和往年的种法都差不多?”她在一丛发蔫的花苞前蹲下,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花苞,衣摆下端垂在地上,却没沾上任何尘土,“确定没什么大的变动?”
种花人没注意到她衣摆上的奇异,跟着一起蹲下身,愁眉苦脸地看着那簇眼看着还未盛开便要败落的花苞,一个劲叹气,“可不是吗?当真是一点也没什么不同。沈姑娘,你也是老道的种花人,你懂行,我才跟你说实话——今年天气是和往年有些不同,但压根没超出我的见识,按理说,按照我的法子,这花应当是能好好地开起来的。”
沈如晚立刻会意。
外行指点内行,在哪都是免不了的事,遇上麻烦,外行人鲜少能沉下性子去了解麻烦背后的深层原因,而只会责备内行水平不行、责令内行一定要解决问题。
种花人实在搞不清今年的朱颜花到底为什么开不了,章家人也根本不会去和他一起想办法,却能责怪和惩罚他。为了减轻惩罚,必然要把责任推到谁也无法控制的天气上,只要说朱颜花是受到了反常天气的影响,自然就不能全怪他了。
这事说不上谁对谁错,和沈如晚没什么关系的事,她一向不在意。
“这花种得挺好的。”她收回手,站起身,望着这一片花田,微微阖眸,听见生机灵气在花叶间轮转的轻吟,“你很用心。”
“沈姑娘,你真是懂行的!”种花人一拍大腿,“总算是听见一句公道话了,我种花这么多年了,看花比看我家孩子都精心,结果这次花没长好,那一个个都在背后说是我没上心,真是气死我了!”
沈如晚目光慢慢看过整片花田。
种花人对朱颜花很是用心,问题并不出自培育方法,而在于这片花田的风水,东南二向的灵气就在花田附近交汇,周遭灵气混乱逸散,不至于伤人,但花花草草在这里很难活下去,此地的朱颜花竟然能结成花苞,本身就已经够让人惊奇的了。
“你们以前都是在这里种花的?”沈如晚微微蹙眉。
“祖祖辈辈都是在这儿,谁去改啊?”种花人答得很理所当然,“以往在这儿种得都很好啊。”
这就奇怪了,一地风水轻易不会变,从前朱颜花怎么就能在这种灵气混乱的地方安然生长开花呢?
“最近你们岛上有什么大动静吗?”沈如晚问他,“地动、丘陵崩塌,或者是最近有什么土木变动?”
她这么一说,种花人虽然不解其意,却也答得很快,“少东家带着不少人,在南边的小山丘上,要建个龙王庙呢,年初开始的,还挺耗时间的,到谷雨都建不成——沈姑娘,这和咱种花有啥关系啊?”
关系可大了去了。
沈如晚没回答,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目光在花田上逡巡了几个来回。
“这样吧,”她微微沉吟,报了几种常见的物事,“你去找找,最迟后天黄昏之前找齐,到时再来找我。”
种花人一愣,“这……”
请来的高人要用些偏方,这是他早有预见的事,可是沈如晚报出来的几个物事,有食材、有药材,甚至还要两只黄铜做的老香炉——这玩意和种花有什么关系啊?
沈如晚神色淡淡。
“你去找了,我自有用处。”她说着,垂眸理了理袖口,竟不再留在花田里,抬步便往外走。
“诶,沈姑娘……”种花人在后面张了张嘴,看着她的背影,又闭上嘴。
反正他是没辙了,高人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只管听她的,要真是出了事,错也落不到他头上了。
沈如晚走出花田,却没急着往章家的方向走,而是照着种花人说的龙王庙位置朝南走,一路顺着灵气流向找寻,果然在岛上见到一座小土丘。
光是远远的看着,就知道这段时间东仪岛上动静不小,不光新开了两条连通邬仙湖的沟渠,还挖开了边上更低矮的土丘,只剩下孤零零一座,高约三十来丈,若埋汰点说它是个大土堆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是几个月光景,动了些平时不住人也不耕作的地方,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些变动对于东仪岛整体风水的影响,可就大了。
沈如晚不远不近地驻足,遥遥打量这座仅存的孤丘。
她报给种花人的那几样东西,不是用来种花的,而是根据五行埋在花田四周形成阵法,重塑花田四周的灵气环境。
那几样东西里,有数年不会坏损的老香炉,也有芝麻这种埋在土里没多久就该腐坏的食材,故而这个阵法只是临时的,能撑到这批朱颜花开花,却救不了明年的花,治标不治本。
风水改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有城镇和建筑都会或多或少地改变当地灵气走向,只要及时适应就好。不过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罢了,总不能为了风水不变,就永远不变格局吧?
等事情结束了,提醒种花人明年换个地方种花即可。
“沈姐姐?”章清昱拎着个木桶,很是吃力的样子,从另一条路走过来,正好看见她,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儿啊?”
“刚去了趟花田,听说这里在建龙王庙,顺路过来看一眼。”沈如晚简短地说。
“你对龙王庙感兴趣?”章清昱笑了,“我正要上去,后厨熬了绿豆汤给修庙的人消消暑,让我送上去。你要是感兴趣,我们一起走?”
沈如晚对龙王庙本身其实没什么兴趣。
在凡人中待久了,就会发现凡人们往往会笃信一些没什么根据的事物,比方说她在临邬城待了这么多年,从没发现城外的邬仙湖里有龙的迹象,更没有什么龙王在保佑周围风调雨顺,但凡人们就是深信不疑,为此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传统和风俗。
东仪岛要修龙王庙,也不过是凡人们夸张幻想的产物罢了。
不过她本来也没什么事,登高远眺也算消遣,点点头,没拒绝章清昱的提议,和后者并肩顺着山路而上。
“沈姐姐,你去看过花田了,今年的朱颜花还有救吗?”章清昱问她。
“有。”沈如晚言简意赅。
章清昱点点头,既不惊喜,也不如释重负,只是神色平平,得到答案就行。
她提着那么大的木桶很吃力,有点喘。沈如晚本事那么大、修为那么高,帮她提着不过是举手之劳,却没有一点伸手的意思,章清昱也不觉意外,更没恼。
沈如晚最满意章清昱的就是这一点,为人做事很有分寸感,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故而以沈如晚的冷情,偶尔也愿意照拂她一把。
其实以沈如晚的修为和造诣,她完全可以纯凭法术让东仪岛的这些朱颜花直接盛放,甚至经年不败,只是她不乐意罢了。
多余的、与她无关的事,她不爱做。
“沈姐姐,我有点提不动,咱们歇一会儿可以吗?”走到半山腰,章清昱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
沈如晚本也不急。
章清昱把木桶放在山道边,揉着手闲聊,“今年要修庙,比往年还忙,偏偏朱颜花长得也不好,舅父实在是心情不佳,连带着岛上气氛都紧张了。沈姐姐你能来这里,实在是帮了东仪岛上下大忙了。”
先前她不过是问了沈如晚一句能不能救活朱颜花,沈如晚说能,她就深信不疑,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无论是其中对沈如晚的信任,还是寄人篱下的心酸,即使以沈如晚的脾气,也对她柔软三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淡淡地说,“寄人篱下的日子我也知道,一日捱过一日罢了。”
说到最后,明明语气平平,却也莫名有些怅惘。
章清昱微微讶异,从未听过沈如晚这样的语气,她从前和沈如晚也不过是救命之恩,细算来只是一面之缘,更不知这感慨从何而来。
以沈如晚的神通手段,也有经年后再回忆仍感怅惘的过去吗?
她垂眸想了一会儿,只做出没察觉沈如晚心绪的模样,微微笑了一下,“那我也要感谢姐姐,特意照拂我,帮了我太多。”
话音刚落,沈如晚还没开口,边上不知从哪传出一声哂笑。
沈如晚的神色猛然一冷。
她根本没察觉到周遭居然还有第三个人!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三步并两步走到山道边缘,在下方约一丈高的地方看见曲不询。
他就那么随意地屈起一条腿,仰躺在山棱凸起的山石上,枕着一只胳膊晒太阳,嘴里还叼着根不知从哪掰来的草根。
沈如晚从上方低头看下来,正好和他仰躺着的脸对上。
目光相对,曲不询动也没动一下,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有意偷听啊,我先来的。”
沈如晚垂眸望他。
“既然知道自己是偷听,就闭上你的嘴。”她语气冷淡,半点不客气,“没有人需要你的反应。”
曲不询挑眉。
“真是对不住,”他一看就没什么诚意地笑了一下,“我实在忍不住。”
沈如晚神色愈冷。
“咳,那个,曲大哥,你怎么躺在这儿啊?”章清昱见这走向有点不妙,在旁边干笑,打断他们三两句就剑拔弩张的对话。
“闲着没事,出来看看风景。”曲不询散漫地说着,稍稍支起身,遥看山外湖光水色,“谁想到有人路过,专挑我头顶上聊天,我没忍住笑了一声,她都要找我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