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番话,没有任何拐弯抹角,说得明明白白。
芸娘也听明白了,虽然青玉说得有鼻子有眼,她心里也曾动摇过,但即便他是真的纳妾,也属正常,她没什么好去介意。
完全没料到他会同她解释。
心头蓦然涌出来的一股欢喜,说不清是因为他对她自己解释了,还是因为他没纳妾。
目光转过去匆匆瞟了他一眼后,又快速地移回来,不敢多看,轻轻拉上身上的被褥,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才点头,“嗯,我相信郎君。”
她这番小窃喜,裴安岂能看不出来,嘴角扬了扬,倒觉得自个儿先前那一番颇费心思地套她话,简直毫无意义。
“还有。”裴安正色道,“记住,以后我不用你来保护。”
芸娘半喜半羞的眸子闻声一顿,转头看向他。
“我堂堂七尺男儿,岂有让自己夫人来保护的道理?”裴安声音低缓,本就好听的声音,在夜色中多了一层慵懒,听进人耳朵,很容易让人品出宠溺的味道。
芸娘耳朵发烫,“不过是些水......”
“今日是水,下回呢?”裴安扭着脖子看她,懒得给她讲多余的道理,直接道,“我是你夫君,是我应该保护你,不是你来保护我?再有下次,你不得鲁莽,水泼了便泼了,我一个男人还怕冷不成?”虽说被她挡住的那一刻,心底有被感动到,但她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夫人,不是来替他挡灾难的。
芸娘迟迟没说话,因为鼻尖被冲上来的一股酸意刺激得发疼,一时说不出话。
他对她这么好,她什么都没有。
青玉说她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即便帮不了他,也不能拖他后腿,可前路棘刺重重,谁又能说得准自己不会成为他的累赘。
他没嫌弃,还说要保护她。
她咬了一下唇角,愧疚地道,“我身后无人......”
“我要你身后的人作甚?”裴安轻声一嗤,“我还没沦落到要借女人势力的地步。”
他说话间,依旧改不了轻狂的毛病。
芸娘:......
见她没说话,他又道,“而且,谁说你没人?”
芸娘一愣。
“明日一早我会让童义送你出城,同行还有一人,名唤王荆,是你父亲曾经的下属,是个副将。”
芸娘的神色更冷,安静了好半晌,才突然翻起身来,趴在他跟前,看着他,“父亲的人?”
“嗯。”横竖明日就能碰上面,裴安也没瞒着,“新婚第二日,他来了国公府寻你,怕被人瞧见我没让他见到你,有什么话,等明日出城后,你们再好好聊。”
芸娘没想到还有这事,父亲的军队不是都全军覆没了吗,怎还有人......那他不是死罪......
“你脑子不笨,其中厉害定也明白,他本名不姓王,因明面上的身份已是战死亡魂,又受你父亲的恩赐才活下来,后来改了姓,如今也算是你们王家人。”说完轻声一笑,“此一人,能顶你们临安整个王家,你又何来的毫无背景。”
见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迟迟没有反应,似乎脑子里已有了一堆的问题要问,他提前止住,伸手搭在她后脑勺,将她的头按上了他胸膛,眼睛一闭,“早些睡觉,明日得早起。”
芸娘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被他按在那,动弹不得,耳朵贴在他心口,能清晰地听到他每一下的心跳声,脸挨着他滚烫的体温,被烫得面红耳赤。
而底下的人当真睡过去了一般,良久都没有说话,可她也不能这么躺着,这样她睡不着......
他胸膛太硬硌得慌,忍了一阵后,脖子和脸实在是太酸,受不了了,芸娘才动了动,发觉他搭在他头上的手掌根本没用力。
芸娘:......
芸娘赶紧缩了回去躺好,眼睛都快要闭上了,突然反应了过来,一下睁开,也没管身边是不是已经睡了过去,出声问道,“郎君呢?”
好半晌没听到回应,以为他真睡着了,又听他道,“我还有事情要办,耽搁半日,你先走,明日天黑之前,我会追上你。”
“那......”要不要约个地头,万一错过了呢。
“放心,能伤得了你夫君的人没几个。”
芸娘:......
对,他留下来,肯定是有大事要做,芸娘为自个儿的考虑不周,及时补了一句,“郎君还是要小心。”
“嗯。”
“我......”
裴安突然睁眼,看了过去,“你要不困,做点别的?”他不怕累,只怕她明日路途颠簸。
这一声之后,芸娘彻底没了声儿,顶着大红脸,乖乖地闭了眼睛,闭了嘴。
―
第二日天一亮,裴安先起床,穿好衣裳洗漱完后,也没留下来吃饭,走去床边,撩开帐子,见里面的人抱着被褥一角还在睡,弯身拿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她脸,见她懵懵地睁开眼睛,低声道,“我走了,城外再见。”
芸娘迷迷糊糊地起身,听明白后,瞌睡一下醒了,忙爬起来,还没下床,裴安已转身提步往门口走去。
从客栈出去后,裴安直接赶往了典狱房。
趁着早上日头没出来,天气不热,很多人都早早起来忙碌,来往的行人格外地多。
一上马车,卫铭便同他禀报道,“主子,都已经安排好了,半个时辰前城门一打开,钟清的人便入了城。”
“好。”
马车到了典狱房,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破开了天际,照射了下来。
“裴大人。”御史台的冯吉和典狱房管事一道迎了出来。
“都拉出来吧。”裴安没进去,立在院子里候着。
知道今日要上路,御史台的人早早就将钦犯押了回来,同上回从临安出发一样,由裴安先认脸,认完了,再一个一个拉上了囚车。
这次的囚车与之前的不同,没有将几人关在一起,而是按家族分开了押送。刘家的钦犯已经死了,邢风被赦免,余下就只剩了范玄,李家大公子,还有朱家一门。
囚车从典狱房出来,沿着最热闹的街市而去。
御史台冯吉骑在马背上,走在最前面,手里的锣鼓一敲,高声道,“叛国贼子范玄,李敦,朱豪......包藏祸心,妄图煽动民众行叛逆之举,此等动摇我南国国土的罪孽,不可饶恕,陛下下旨,判处几人流放之刑,今日游街示众,让各位乡亲父老们好好看看这些贼子们的脸......”
―
裴安走后,芸娘立马开始收拾,梳洗好,在客栈用完早食,童义便带着她上了另外一辆马车,一刻都没耽搁,匆匆地赶往城门。
街头热闹起来的那阵,马车刚好经过,错开了人群,之后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出了城门。
青玉有些担心,“小姐,姑爷有说在哪儿碰面吗。”
芸娘摇头,她昨夜倒是想问,没机会问出口。
第49章
马车没停,往前去了渡口,船已经备好了,裴安这回没打算走水路,渡到对岸后,准备上R州继续走官道。
渡口的船只横七竖八,鱼龙混杂,童义提前让芸娘戴好了帷帽。
这头刚登上船,便见对岸的几艘货船,突然被一群土匪团团围住。
阵势浩大,少说也有百来人。
要不是看到他们手里的刀架到了百姓的脖子上,跳上船只哄抢里面的东西,就这番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出没在巷口,芸娘还错以为是官兵。
片刻的功夫,几艘船被洗劫一空,船主跌坐在了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童义一脸平静,让底下的人将一面黑色,印着一个烫金的‘裴’字旗帜插在了船头,船从巷口缓缓驶出来,经过几艘土匪的船只时,竟安然无恙。
待走远了,童义才解释给芸娘听,“少夫人不用怕,这些都是流窜在建康城外的土匪,还不敢惹上主子。”
要不是主子发话,这群人今日哪敢出现在这儿。
青玉忍不住问了一句,“官府就不管吗。”
童义一笑,“主子在建康把守了两年,这一条路,已经很久没有遭过劫,不过这日子一长,总会给人天下太平的错觉,建康的知州,躲在背后享受着这两年的安宁,也是时候让他看清形势。”
芸娘听明白了,知州一家子昨日骂完之后,裴安这是撂挑子不干了,但她没想到,建康的巷口居然会这么乱。
其实越往外走越乱,这些年各地发生过多少起民怨,皇上怎可能不知道土匪猖獗。
但比起土匪,他更怕养出了兵力,到头来替别人做了嫁衣,杀到自己头上,目前南国最大的一只兵马,便是临安的江将军所带领的五万铁骑,虽不能令北国人放在眼里,但拿来镇压土匪逆贼,绰绰有余。
平日里皇上只顾门前雪,所以,临安最为太平。
其他地方,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闹得厉害了,才派兵镇压,镇压之后能管上一阵,又恢复成了老样子,这些年暗里不知道诞生出了多少个帮派。
明春堂便是其中之一。
童义也没说出来去吓唬她们,一个多时辰后,船只靠到了对岸,三人没有耽搁,坐上了前来接应的马车,沿官道赶往R州方向。
离建康已有了一段路,不再担心被人追上,马车的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上了山道不久,突然停下,童义回头隔着车帘同她道,“少夫人,王副将就在前面。”
芸娘一愣,掀开帘子,刚从里探出脑袋,便见对面一道马蹄声响起,一人骑在马背上,从丛林之间的黄土道上朝着这边卷土而来,在离她两丈之远的地方勒住缰绳,利落地跳了下来,一身同卫铭一样的天蓝素衣,身形魁梧,步伐雄劲有力,三步并成两步,目光期待又兴奋,走到跟前,他一掀袍摆,单膝跪地,握拳砸向自己的胸口,朗声行礼道,“属下王荆见过小姐。”
芸娘想了起来,昨夜裴安同她说过,是父亲昔日的属下。
今日见到对方这番派头之后,已无半点怀疑,就算是裴安御史台的那些侍卫,也比不上他身上的魄力。
当年父亲回来,就一副棺材和几件换洗的衣物,什么都没留下。
父亲是死于敌手的刀枪之下,她太小,母亲也没让他看父亲的遗体,她对父亲的印象便还停留在儿时他抱着自己骑在她脖子上,完全不知他在战场上,在军营里的那段日子,是何模样。
今日遇到了他的故人,芸娘也算是看到了他的过去,茫然地从马车上下来,走到王荆跟前,期待地问道,“王叔叔见过我父亲?”
王荆抬头,看着她眼里闪动的光芒,眼圈蓦然一红,“属下无能,未能保护好将军。”
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全靠自个儿,怪不得旁人,“您快起来。”
见她伸手来扶,王荆一个粗老爷们儿,竟然掉了几滴泪在脸上,别扭地用袖口抹了一把,又从袖筒内掏出了一张发黄的宣纸,看得出来画像保存了很久,已折出了几道深深的痕迹,王荆小心翼翼地展开,递给芸娘,“当年将军给咱们看这副画像时,小姐才十来岁呢,如今都长成了大姑娘,嫁人了。”
是芸娘十岁生辰时,母亲给她画的,说是要拿去给父亲,没想到竟然还留着。
芸娘接了过来。
王荆艰难地挂出一抹笑来,继续道,“将军生前将这副画像当成了宝贝,一直藏在枕头底下,每当夜深人静,便会拿出来看上一眼,咱几个没规矩的泼猴,很是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偷偷趴在门外,被他察觉后,大方地将咱们都叫了进去,告诉咱们画像的姑娘是他的爱女,单名一个芸字,小名叫宁宁,属下至今都还记得,将军说起小姐时,脸上的自豪。”
后来将军全军覆没,他和几个不怕死的将士,返回去,在营地的一片狼藉之中,只找到了这副画像。
“将军临死之前,交代过属下,若有朝一日能活下来,替他到临安来看一眼小姐,他说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希望小姐不要怪他。”
五年前,在得知父亲的死讯时,芸娘更多的是失落和迷茫,母亲让她不要伤心,说父亲不过是走了他该走的路罢了,她便也没在人前流一滴泪水。
如今这一副画像,再加上王荆的话,这一刻芸娘才意识到,他不只是南国的将军,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也是自己的父亲。
泪珠滚到脸上,芸娘看着画像一团模糊。
第一次相认,有太多的话要交代,离驿站还得要几个时辰,天色已经不早了,芸娘回到了马车上,王荆骑着马走在她旁边,将这几年发生的事,都同她说了一遍。
当年由王将军带领的南国最后一支军队全军覆没后,被秘密保护下来的两千余将士,开始东躲西藏,褪去盔甲隐姓埋名,怕被抓到把柄,连累了王家,这些年一直不敢轻易联系。
直到得知将军夫人离世的消失时,他才派了人潜入临安,找到了王老夫人,王老夫人却告诉他们时候还未到。
这一等又是三年,大半月前在收到王老夫人消息时,他一刻也坐不住,亲自赶来了临安,还是错过了小姐的婚宴。
将军走前曾有三个遗愿。
一是回来替他看一眼小姐。
二是护送夫人和小姐回一趟果州,替顾家老爷子上一柱香。
三是在自己有生之年,若有幸看到南国诞生出一位能拯救国运的英雄时,一定要在他的坟前告诉他。
第一件事他算是完成了,接下来是第二件,夫人已经走了,他只能带小姐一人去果州。
王荆终于将人接到了手里,坏怀揣着几分怂恿的意思,“小姐,姑爷这回的路线与咱们完全不同,属下的意思是小姐先去果州,等姑爷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咱们再来同他汇合,如何?”
他已放信出去,半月后他的人马都会聚集在江陵,完全有能力护送小姐去果州。
这几日自己被裴安使唤来使唤去就罢了,他手里的那范玄,这辈子他都不想再见到,但看裴安的架势,他极有可能还会遇到秦阁老。
这两人的嘴巴要是放在一起,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芸娘还没回答,一旁的童义替她答了,“不如何,王副将可别忘了,少夫人如今已同主子成亲,要走也是跟着主子走。”
王荆没理他,问芸娘,“属下听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