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话她说得很轻,几不可闻,可传入裴青玄耳中,好似千钧重,万丈光,叫那一直悬着落不到实处的心有了归处,直被照得温暖而敞亮。
她心里一直有他。
一直有。
这就够了。
裴青玄双手捧住她的脸,眉眼间的温柔,胜过窗外月光:“阿妩,这些话你早该与朕说。”
他所求所盼,不过是她心里一席之地。
李妩顺势靠在他的怀中,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心下暗暗想着,看来这招苦肉计的确奏了效。
“玄哥哥。”她唤着他,嗓音轻软又认真:“先前是我钻了牛角尖,觉得你恨我、怨我,才会那般待我。现下想想,你我要是早将彼此心意说出,也不至于走到这般地步……”
裴青玄默了一阵,抚着她的发,慢声道:“那些都已过去了。阿妩,朕与你保证,只要你愿意重新开始,朕定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最尊贵的女人。”
“真的?”李妩从他怀里抬头,期待又真切看他:“你说的,不许骗我。”
“不骗你。”
“那好。”李妩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那你听清楚了,我李妩愿意摒弃前嫌,与你重修旧好,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这话我只说一遍,至于你信不信……”
字字句句如温暖火焰,烧得裴青玄心口一阵激荡,好似总算看到曙光:“信,朕信。”
再看面前这张瓷白面庞,只觉那样明亮可爱,叫他生出一种亲吻她的冲动。
他的确也这样做了。
大掌抬着她的下颌,细细品尝她唇舌间青梅的酸甜,纵然仍残留着汤药的苦涩,抵不住心头欢喜。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稍松开她的脸,他贴着她的额,嗓音喑哑:“小青梅滋味很好,可惜病了,不然朕……”
“不许说。”李妩伸手捂住他的嘴,脸颊绯红不许他再说孟浪话。
“好。”裴青玄反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小青梅不爱听,朕就不说了。”
又温存说了一阵子话,李妩便觉得累了,再次睡去。
她这一病,一直卧床躺了三日,才算痊愈。
而她与裴青玄真如冰释前嫌般,三日里相依相伴,有说不完的话,更有说不尽对日后生活的畅想。
待到二十六日,李妩能下地活动,虽与裴青玄相处时仍是言笑晏晏,眉眼间总透着一股惆怅。
裴青玄知道她为何闷闷不乐,但她想出宫参加婚仪,且一去就要去三日,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不安――
大抵是与她错过三年,他实在不想再与她分开。
平日她去慈宁宫,晚回来一些,他便无法集中精神,患得患失,只有将她放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才安心。
一个白日见不到便已如此,何况分开整整三日,那将是何等煎熬。
直到二十七日的半夜,万籁俱寂,一片漆黑的床帷间响起李妩小声又压抑的哭声。
她似是被噩梦魇住,身子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地啜泣:“阿娘……”
他被她的哭声惊醒,抬手将她搂在怀中,温声安慰:“不怕,阿妩不怕。”
李妩在他怀间昏昏转醒,悲伤将脸埋在他胸膛,低泣了好一阵,才带着哭腔可怜道:“玄哥哥,我想家了……”
搭在背上的手掌顿了下,而后继续安抚拍动。
他不说话,李妩心下一片冰凉。
直到现在,他仍不肯松懈半分?哪怕她已入宫两月,从未与家人见过一面。哪怕明日便是她亲兄长的婚仪,她都不能去参加?哪怕她已经温顺如此,一举一动都尽力迎合他、顺着他,他依旧不肯给她半分喘息余地?真要将她当禁脔,一直这样囚下去,囚她到死?!
一股绝望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及至四肢百骸,她冷得颤抖,快要窒息。
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疯掉。
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疯子。
“很冷么?”男人温柔关切的嗓音在头顶响起,他伸手搂着她。
搂得越紧,她越是觉得冷。
在那阵冷意里,她疲惫阖上眼,不然放弃吧?就浑浑噩噩在这华丽的囚笼里,当他的磨喝乐。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不行,当年那样艰难,她也不曾认输,她再不要将自己的命运放在旁人手上。
哪怕是他,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李妩只是她自己的李妩,不是旁人的附属,更不是旁人的玩物。
这日早朝散罢,裴青玄并未立刻回紫宸宫,而是去慈宁宫见了许太后。
“明日便是李成远与嘉宁的婚仪,阿妩想出宫三日。”裴青玄坐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转动着指间玉扳指:“母后怎么看?”
许太后撩起眼皮看他,从前觉得自家儿子哪那都中意,越看越顺眼,现下因着李妩之事,再看他,只觉是个衣冠禽兽、混账逆子,一开口也忍不住嘲道:“难为你了,还记着我这么个母后。哀家还以为你当了皇帝,就天下第一,无法无天,也无爹无娘了呢。”
裴青玄下颌微绷,并不应声。
一旁玉芝嬷嬷见母子俩气氛尴尬,忙打着圆场:“娘娘这话说的,先前您为老太君伤怀不已时,陛下在你身边守了大半夜,一双眼都熬得乌青呢。常言道,母子连心,他忘了谁,也忘不了您啊。”
许太后闻言,又看了眼对座芝兰玉树般的皇帝,到底是自己儿子,再不顺眼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现下见他巴巴跑来问自己,看来是真的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办了。
轻叹了口气,许太后敛起心间诸般情绪,缓声道:“你把阿妩带进宫里这么久,平日不让她与家人相见就罢了,现下人家兄长要成婚了,你还不让人去参加婚仪?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你这讲理么?”
“可她,要去三日。”
“三日怎么了?那寻常人家外嫁的女儿回娘家,住个七八十日半个月也不是没有,且不说阿妩现下还没嫁给你呢。”许太后蹙着眉,忍不住纠正儿子那偏执错误的想法:“阿妩不是你的奴隶,没有卖身给你。便是当奴婢的,家里有事,与主家告假,主家宽容也会放人回去忙个几日。你倒好了,将人关在那紫宸宫,便是养个猫儿狗儿时不时还要放出来溜溜弯儿呢。”
裴青玄眉心轻拧:“母后,朕从未拿她当奴婢。”
许太后呵了声,冷声道:“你嘴上说从未,可你现下就是这般做。”
“朕是担心她……”
“担心她?”许太后不客气截断他的话:“好好的姑娘回她自个儿家,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太傅府是什么虎穴龙潭,她爹、她父兄是豺狼虎豹,会吃了她不成?”
“……”
裴青玄一时无言。
许太后盯着他那张沉郁的脸,既不忍心,又有个声音告诉她,必须得忍心,不然一国之君,被情情爱爱困成这样,成何体统?
“就叫阿妩回家探亲吧,你细想想,若是因着你一时的狠心,叫她错过兄长婚礼,日后想起,心里总是会有遗憾。既有遗憾,便会怨怼,何苦来哉?不单单阿妩心里怨你,李太傅、还有李家人,嘴上不说,难道心里不会怪你?”
见他神情似有松动,她继续语重心长地劝:“反之,你若是放她回去了,她心里也能念着你的好,李家人心里也熨帖,皆大欢喜。你与阿妩还有许多年呢,何苦就计较这三日?”
要说知子莫若母,最后这句话,倒是戳中裴青玄心里。
是,他与阿妩还有余生几十年,不过三日而已。
既已决定重新开始,自不好再与她生芥蒂。
指腹在冰凉的玉扳指摩挲两下,裴青玄施施然起身,朝许太后一拜:“多谢母后教诲。”
许太后看着面前深拜的儿子,心头五味杂陈。
直到外头响起“恭送陛下”的声响,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忧心忡忡地问着身侧的玉芝嬷嬷:“玉芝,你说我这做的,到底是错还是对?”
玉芝嬷嬷也满脸难色,摇头道:“老奴不知……对与不对,全看天命吧。”
许太后拨着白玉佛珠叹口气:“只能如此了。”
锦屏香暖,烛光朦胧的金殿之内,听到裴青玄愿意放自己回李家三日,李妩怔在原地,懵了好一会儿。
“怎么,不乐意?”裴青玄走到她身前:“若是阿妩舍不得朕,便不去了。”
“乐意,我乐意。”
李妩回过神,生怕他反悔,双手揪着他的袖子,一双乌黑美眸亮晶晶:“我要回家。”
裴青玄垂眸瞥过她的手,再看她这副迫不及待的模样,狭眸眯起:“阿妩就这样着急离开朕,真叫朕心寒……”
李妩心下一沉,生怕他反悔,赶紧抱住他的手,软着嗓音撒娇:“这不是许久没见到家人了,实在想他们么。”
她又仰起脸,信誓旦旦与他道:“我知道玄哥哥对我好,你放心,说好三日就三日,三日之后我就回宫来陪你。”
裴青玄见她眼角眉梢俱是灵动愉意,与前两日的郁郁寡欢截然不同,心下也软了些,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要不是看你才将病好,怕你又将自个儿气坏,朕才不放你。”
李妩嘴角弧度微不可察僵了下,而后又弯起眼眸,甜甜朝他笑道:“多谢陛下,你放心,我回家一趟,身体定然大好了。”
裴青玄望着她明媚笑靥,眸色微暗:“阿妩要离朕三日,一句多谢就应付了?”
李妩怔了下,再看男人那灼热逼人的目光,面上不禁发烫,这无耻之徒啊。罢了,反正最后一遭,待明日出了宫,从此再不必应付。
这般想着,她咬了咬下唇,再次抬眸,眸光潋滟,透着几分媚色:“那玄哥哥想怎样?”
轻软的嗓音,还有那犹如带着小勾子的盈盈眼波,她知晓怎样的姿态能叫男人动情。
心尖那点旖旎心思霎时燃成野火,连绵汹涌,裴青玄只觉得害,盯着她绯红双颊,喉头滚了滚。而后掐紧掌心那把细腰,俯身欺上:“小混账,明知故问?”
“哪有?”
她眨了眨眼,指尖由他薄唇摩挲,而后一点点移动,下颌、喉结、胸膛,轻戳,握着,直到身前传来一声哼,她无辜挪开眼:“明明是你要欺负我了。”
裴青玄又好气又好笑,咬着她的耳垂,哑声道:“小没良心,说这话之前好歹先松开。”
“难道你不喜欢?”李妩拢了拢手指,莹润水眸缓缓看向他:“可它好似挺欢喜的。不过,玄哥哥不喜欢的话,那阿妩只能听令了。”
纤细玉指刚要松开,男人扼住她的手腕又握住。
在李妩微诧的目光下,那高大如山的身躯覆压上来,直接将她抵到窗边:“是你先勾朕,那就怪不得朕了。”
接下来三日都见不到她,今夜总得吃饱餍足才是。
第43章
五月二十八,大吉,宜嫁娶,宜出行。
虽说昨夜被裴青玄折腾到腰酸腿软,浑身无力,但想到今日就能出宫,李妩早早便醒来。
她心情好,难得没赖在被窝继续睡,而是披了外衫,主动替裴青玄穿衣系带。
看着身前乌发披散,眉眼温柔替自己系革带之人,裴青玄眉眼也染了笑,待她系好,双手环住她的腰:“阿妩,你可知这一刻朕盼了多久?”
李妩仰起脸,好似还瞌睡着,迷蒙水眸透着疑惑。
裴青玄俯身抵着她的额,嗓音低醇:“夫君外出做事,妻子送他出门,再说上一句,我在家等你回来。”
这话叫李妩怔了怔,觉得熟悉,再一想,楚明诚从前也说过。
楚明诚还说:“阿妩大概不知,每日在衙署上值再苦再累,只要回家见到你,烦忧顷刻烟消云散。这时你若再说一句,夫君回来了,快些盥手用饭吧,我只觉这世上再没比这更幸福的时刻。”
原来尊贵如帝王,对妻子的期盼,与寻常男人并无二异。
“今日怕是不能等你回来了。”李妩将脸靠在他怀中,双臂也环抱着他,语气娇慵:“待三日后,我再等你回来可好。”
这份乖顺温柔叫裴青玄心下熨帖,抱了她好一会儿,才克制地松开:“现下还早,再回床上睡一阵。反正你次兄将新妇接回李府,也得午后,便是用了午膳再出宫也不迟。”
“府中就长嫂一位女主人,怕是有的忙。我早些回去,便是做不了其他,帮着照看安姐儿寿哥儿也好。”
“阿妩这样喜欢孩子,不如回来后,咱们也要一个。”裴青玄笑着看她。
他这意有所指的笑,叫李妩想到昨夜他深埋在里,磨蹭着就是不肯出去,还故意逗她:“埋一夜会不会有孕?”
这人平日里光风霁月、温润如玉,床笫之间却孟浪禽兽得很,有时李妩都不懂,他在北庭那三年到底是流放吃苦,还是与军营里那堆粗汉学习风月之事?不过有一事倒是叫她惊讶,在她之前,他竟都没碰过女人。
哪怕与他的第一回 ,他看似游刃有余,可行动间的生疏与莽撞都清楚告诉李妩,他是初次。不过男人于这回事大多无师自通,开荤之后,便猛兽出笼般,一发不可收拾。
意识到自己思绪又被他带偏,李妩颊边也泛起淡淡绯色,嗔怪看他:“不是说待到明年定了名分,再要孩子?急什么。”
生怕他又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轻推他:“时辰不早了,你快些上朝罢。”
“谨遵娘子之命。”裴青玄在她额间亲了下,这才敛容肃色,转身离了寝殿。
待寝殿门扉重新阖上,李妩面庞的娇羞笑意也逐渐退去,静静盯着门口看了许久,才提声唤道:“素筝,伺候我洗漱吧。”
巳时三刻,李妩梳妆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