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时眉默不吭声盯着他狼狈逃跑的样子,咬牙冷笑,内心疯狂祝他族谱升天,恨不得拿出法庭辩论的气势怼到他自闭跳江。
但她在原地没动。
比起收拾宋今泉,此刻她面临着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
――她的裙子破了。
是被宋今泉大力甩开时,裙边不慎钩到他的手表扣,直接被撕裂一条口子。她的裙子本身就很短,将将过臀,这会儿只能拿包包勉强遮挡一点。
这个崽种,差点拜他所赐横尸街头。
“这位律师小姐,”视线飘向仍坐在车前的时眉,岑浪懒淡低睫,“还不起?”
时眉:“……”
她舔舔唇,说:“我缓缓。”
她也不想耗啊。
可当下围观路人太多,不少男人都直勾勾望着她,如果就这样直接站起来,绝对会走光。
再说这人,就不能自己拐个弯吗,怎么就非得等她起来。
岑浪掀眼扫了圈,没说话,单手控车直接调转位置,一把横在时眉身前。
重机型车体犹如为萍水相逢的女性展露善意的骑士,桀骜,优雅,坚定不移,顷刻格挡掉一切不怀好意的觊觎。
他微微垂首,吊儿郎当地咬住指尖机车手套,随意摘脱下来,眼梢冷峭瞥向周围的人,压着眉,语气有点儿不耐烦:“都很闲吗?”
夜雾暗涌,时眉听到周围嘈杂转瞬弱化,熙攘散去。
她轻轻挑眉,瞅准时机,正欲借助机车的庇护从地上爬起来――
“喂。”岑浪倏然开口。
时眉抬头,迎面是某件物什兜头朝她扔来。
她下意识伸手接住,
第一反应是,好香。
似小柑橘浸泡在磅礴雨后,混叠焚烧香根草,捕获嗅觉,逐渐推演颗粒感饱满的诱蛊尾调。
欲气的野,危险的坏。
――性感的,骚。
像它的主人。
时眉低头看清手中的外套。
浅紫色。
他的。
第2章 他人即过敏眼光真差。
晚八点,旧滩人潮汹涌。
喷泉升腾盎然华彩的水雾,浇灌音符起舞,涣散回旋,推搡出星夜流辉的夏日烟火。
时眉摔得不轻。
裙子破了不说,手腕、臂肘、膝盖到处都是伤,不少地方渗着血,小腿处磕出大片肿胀淤紫,触目惊心的,疼得发烫。
她也不矫情,迅速将男人的外套系在腰际,忍痛从地上起来。歪了歪头,然后在人影攒动的夜色里,走近那位机车酷Boy。
潮闷晚风短暂悬停。
光丝起伏勾描他的骨相,眉眼锋凌狭长,唇薄色淡,张弛出撕漫少年般冷酷雅痞的欲色。
时眉对他的感官印象不差。挑起月牙眼,大大方方地朝他弯唇,礼貌说了句:“谢谢你啊。”
岑浪没吭声。
顾自低着头,慢吞吞地戴回机车手套。
他眼睫低垂,耳廓金饰稀微碎闪,迸泛简净冰冷的银光渡淌至下颌弧线,侧颜漂亮,裹挟着冷调的靡恹。
很傲,理都不理她。
总归出于感谢,时眉忍下他的傲慢,清清嗓子,问:“那个…衣服,要怎么还给你?”
“扔了吧。”他眼也不抬一下。
“……”
行,十个帅哥九个拽。
她撇撇嘴,没什么在意,也不想自讨没趣,从包包里翻出一根棒棒糖,随意拆开包装丢进嘴里,转身要走。
“等等。”身后男人蓦地叫住她。
时眉没说话,疑惑地回望向他。
岑浪在这时微微偏头,眼睑低敛,视线懒淡凝在她脸上,片刻后,倏尔朝她伸出一只手。
“?”
这是要什么?
难不成……
思考着眨眨眼,半晌,她从包里又拿出一根棒棒糖,略显犹疑地放在他掌心,干笑两声:“看不出,你也喜欢吃这个啊……”
岑浪愣了下,垂睫看过去。
看他机车绿得扎眼,猜测他大概率偏爱这口,时眉还特意给他挑了个绿色外包装的,青柠汽水味。
米奇头卡通糖衣,安静躺在黑色皮质的机车手套上,堆叠违和,包藏奇妙的反差感,鲜明又真切。
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儿。
见他迟迟未动,“不喜欢?”她问。
“不喜欢没事,还有别的。”
她低头继续在包里翻找,还不忘碎碎念地耐心询问,“你喜欢什么口味?可乐?香橙?巧克力怎么样?”
“……”
“外套口袋里。”岑浪忍了半天才开口,嗓线冷漠,“还我。”
啊?
还什么啊?
说话有必要这么省字吗?
时眉停下找糖,顺着他的话弯下腰,伸手探进他的外衣兜里摸索,还真摸到一枚金属质地的东西。
冰冷的,很小。
像是一枚……徽章?
掏出来一看,果然没错。
不仅是枚徽章,还是她最熟悉的、最常用的、执业律师出庭时所佩戴的专用徽章。
“你也是律师?!”时眉难掩惊讶。
岑浪嗤了声,从她手里拿回徽章,揣进裤兜,懒腔懒调地反问:“怎么,不像?”
这话问的,
您自己觉得像吗?
这年头律师玩这么野?戴耳饰、漂紫毛、开机车???
都市精英的滤镜碎一地好吧。
时眉忽然就懂了。
所以像他这种拽王人设,绝非会对路人施以援手的暖男。纯粹因为大家同行,才会在宋今泉开地图炮喷律师时冷锐回怼,才会大发慈悲地扔件外套给自己。
“去医院的时候,挂个眼科。”
他眉梢微扬,斜了眼她一身惨兮兮的伤,冷嘁挖苦,“眼光真差。”
“?”
骂人?是不是骂人?!
时眉不打算忍了,正想回怼,对方却完全不给她机会,戴上头盔,从容拨调护目镜,伏低身子娴熟拧转车把。
轰鸣声轰然炸起那刻,一道绿影潇洒划穿潮热幽沉的夜,朝她丢掷过来。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
然后恨得咬了咬牙。
行,你清高,你扔我糖。
个拽b。
分手什么的,绝不会对事业狂时眉产生半点影响。
当委托人因早班高铁时间,希望她早一点到律所见面时,时眉并无任何犹豫。不仅比委托人更早到,甚至提前了两小时赶到律所整理会面资料。
塔楼的钟声惊扰破晓,划分昼暮。
旧滩尾上,游轮劈开层叠浪波,
缓速驶离渡口。
出港的第一道汽笛声闷彻天地,朝气横生,似曦光伏吻北回归线的致礼辞章。
一个祥和的夏至清晨。
“老东西,你签不签?”
却被投影视频中,充满危险的男声彻底撕碎。
画面很讽刺。
壮年儿子表情狠厉,将八旬轮椅父亲粗暴按头在桌前,强行逼迫他签字。
老人尚有意识。
含糊不清地用力丢开笔,呜咽抵抗,泪水交连口水滴落,烫皱灼糊纸张上「遗嘱」二字。
“签字,听见没有?”
老人仍然不肯。
此刻,儿子对父亲完全丧失耐心。
他烦躁地踹了脚轮椅泄愤,把笔一掌拍在桌上,暴力掐住老人的后颈,逐渐进入狂怒:
“不签是吧?”
“行,不签,我今天就先弄死你,再去搞死徐嘉合一家。”
“他徐嘉合不是有钱吗?不是看不起我吗?老子让他有命赚钱没命花!”
“从小你就偏袒他,他都那么有钱了,你们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呢?”儿子一把揪起父亲的衣领,疾言厉色,“我最后再问你一遍,签不签?!”
“……”
“总结来看,八年前您父亲中风偏瘫,一直都是徐先生您与妻子悉心照顾。而这期间,您弟弟从未尽过任何赡养义务。”
按下暂停键,时眉轻转座椅,摁亮手中的激光笔直射投屏上的混账儿子,
“半年前,老人病情恶化,您弟弟突然回来暴力胁迫他签立遗嘱,并以此为据,在老人过世后,要求您交予其名下所有遗产。”
“是这样的,时律师。”
接待室,视频中不肖子提到的哥哥“徐嘉合”,此刻正坐在时眉对面。
中年男人西装革履,面容温和,自我打理得十分精致,一副眼镜遮去大半商人的精明,反添几分儒雅。
“但他不知道,老人早在生病前便自愿立过一份遗嘱,声明除您母亲自身所得外,其余全部遗产留给您。”
时眉低头翻阅文件,在看到某处时,轻轻挑眉,
“并允许您妻子也一同继承?”
这并不常见。
按照法规,儿媳与女婿皆非法定继承人,无权继承公婆或岳父母的财产。
徐嘉合点点头,“我老婆很孝顺。”
“我经常出差外地招商,我爸瘫痪这八年都是她照顾,直到他老人家临终。”
所以老人也很明事理。
“时律师,老实说我不缺钱。”他突然抬头看向时眉,诚恳坦言,
“至少,不缺我父亲这点财产。”
港厦市富者如流。
徐嘉合排不上号,但大小算个企业家。
在本土24小时便利店连锁品牌中,其名下「喜仕嘉便利店」始终位居中游。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徐嘉合曾获封本市“十大慈善企业家”的荣誉称号,个人对外形象保持得十分良好,这使他家的品牌口碑也相当不错。
如他所言,他可以一次性预付高额律师费。
的确不缺钱。
“可这次实在太过分了,我可以允许他一直游手好闲,但决不能容忍他这样对待老人,不给点教训他永远长不大。”他顿了顿,补充道,
“另外…这笔钱,说白了是替我老婆争取的。”
“我已经自愿跟我老婆签订了协议,官司打赢后,我会将父亲的遗产全部转移到她个人名下。”
他目光坦率又坚定,
“八年,我不会、也不能让她白白辛苦。”
时眉嘴角微弯,毫不吝啬赞扬:
“徐先生赤城待人,宅心仁厚,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没想到家庭关系处理得也如此得当,孝顺老人,怜悯兄弟,更重要的是,看得出您真的很爱您妻子。”
“时律师过奖了。”徐嘉合虚握拳掌,掩住唇轻咳两嗓,倒像被时眉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人都有缺陷,我没您说得那么完美。”
如此谦逊有礼。
与视频中的弟弟,大相径庭。
不禁令人唏嘘,同一种家庭,同一对父母,怎么会培养出两种全然不同的品行。
“您刚才说,您弟弟一直‘游手好闲’?”时眉敏锐抓住这个关键词,问,“他没有固定工作吗?”
“没有。”徐嘉合扶了下眼镜,
“不过我也从没指望他赡养老人,自家兄弟,我不想计较这些。”
“我不是说这个。”时眉摇摇头,“没有工作,但总要生活,那么他的生活来源……”
她忽然笑了下,“或许是靠频繁向您伸手要钱吗?”
徐嘉合稍愣,大概没想到她说得这样直白,也无奈笑了笑,回以赞赏:“猜得这么准,看来推荐人说时律师在民事案上经验丰富,果然是真的。”
“您也可以直接称赞我专业。”她轻笑打趣,根本不谦虚,明媚自信到骨子里。
令人感觉踏实。
徐嘉合笑着赞同:“我从不否认您的专业。”
“谢谢。”时眉低头飞快做下笔记,同时交代对方:“麻烦您回去后,整合一下与弟弟之间全部的银行流水记录,原件邮寄给我。”
“没问题。”
片刻后,时眉撩起眼看向对面的男人,耐心分析给他听:
“目前来说,首先,我们的确可以向法院提交大量证据,证明您弟弟长期以来弃养病重老人,而您与妻子八年来尽职尽责履行赡养义务,以此控诉被告方品行不端。”
“但是,并不够。”
“哪里不够?”他问。
“我们手握的,筹码不够。”
“法理角度出发,法院更倾向于遵从逝者意愿,分配其名下所有。”
时眉进一步循序论述,
“而您与弟弟同样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老人前后订立的两份遗嘱效力一致。现在,两份遗嘱存在冲突,依照我国法律,订立时间在后的遗嘱效力优先于时间在前的。”
“换句话说,”她略微停顿,犀利剖开现实,“法院会以您弟弟手中那份遗嘱为准。”
徐嘉合听到这里,嘴角笑意微僵,皱眉反驳:“可他那份是强行逼我父亲写的,有视频做证据,还能作数吗?”
“这也是我接下来想要问您的。”
墙上挂钟滴答跳秒,沉溺静谧。
黑色笔管翻飞在她纤长细白的指尖,灵活转缠,她单手合扣上文件,拎笔指向旁侧的投影屏幕,将问题设置在事态严重性之后,问:
“徐先生,希望您可以如实告诉我,这份视频,您是通过什么方式拿到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