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区别吗?”时眉举得手有点累,见他完全没有要接文件的意思,干脆扬手扔去旁侧小桌。
接住他投来的目光,她弯唇奚落,
“应该没人会甘愿服从一位空降的领导吧?”
“空降。”他眯起眼睛,淡声重复这两个字,倏尔略挑眉尾,轻嗤,“我说呢。”
“锵。”
时眉被这声清脆亮响捕捉,低眼一瞥。
岑浪在她凝落的视域中翻滑机盖,反转起手,回拉机身,指法熟稔迅速,修瘦指骨勾缠火机的手位着色某种老派绅士的风格,流畅得近乎华丽。又太过压制。
他花哨把玩的动作如此闲情逸致。
时眉也努力表现平静,唯独隐约皱眉的微表情,泄露些许烦躁的情绪。
岑浪慢吞吞地朝她走近,步态优雅,低磁慵懒的声线压着戏谑:
“我听喻卓说,你在今年升任五楼的备选名单里。”
“……你想说什么?”她心口一窒,话里带有警惕,预感并不好。
“本该升职加薪,结果被我这个外来人截胡,让你觉得委屈不公,你不甘心。”
岑浪在一段适时的距离站定,指尖轻弹烟灰,嘴角挑起的弧度浸染两分嘲弄感,直白剖露她绝对不愿承认的小心思,
“所以你讨厌我,是吗?”
的确是。
但她现在更讨厌的是,
他明明已知答案,还偏要发问,每次都是。
时眉看得出他有多高傲,很不巧,她也是。对于绝对骄傲的人而言,比起失败,对手取胜后的反复鞭尸更令她恼火。
真行啊,
踩人命门一踩一个准。
“不然呢?”时眉缓和几分紧绷的神色,双手环胸,略低了低头,指腹蹭挠两下额角,好整以暇地将问题抛回,“我有什么必须欣赏你的理由么?”
“啊,好像也有。”她忽然狡猾地笑了下,抬眼看他,自问自答,
“除非,岑律师肯退下来…”
“可以。”
他竟然回应得如此痛快。
时眉梗了一下,“?”
“我当然可以服从你,随时。”
岑浪稍稍欠身,在她困惑地注视下轻轻抬手,“啪”地一声,他下压的嗓线与机盖扣合的响音一起送入她耳中。
他说:“只要时律有这个实力。”
“……”
潜台词昭然若揭,
是在嘲讽她至少现在还没那个资格。
时眉简直要气笑了,胸腔极力克制无法释放的积郁,骂他的词句在嘴里来回颠倒,她眨了眨眼,忽然另起一个新的话题: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做律师的话,我能干什么。”
岑浪冷淡掀眼,没有赏赐任何多余的情绪,看起来像是对她缺乏逻辑的话语兴致缺缺。
总有点不近人情的意思。
但并不影响时眉输出,她走上前两步,眼尾淬着笑,神色认真地告诉他:
“现在我想,我可能会是一名屠狗专业户。”
专门屠杀你这种鬣狗,
为民除害。
面对她不加掩饰的威胁话,岑浪扯了扯嘴角,眉眼松动,青白烟圈自鼻唇间吞吐弥散,雾气幽凉蛰伏,裹挟他懒声懒气的口吻:
“我更建议你去当演员。”
时眉:“……”
什么意思?
还记着她那晚装哭的事儿呢,
就挺记仇呗。
――“诶诶,时律又上去挨训了。”
这时,另一道女声突然切入他们的对话,“你们说,这是这个月第几回了?”
“那可没得数。”梳背头的男律师笑哼,问,“她又玩什么花样儿?”
“就她手头那个遗产案,她把被告搞进去了,连立案期都缩短了,可真会玩。”
“正常,论不择手段,还得是她。”
“要不怎么叫‘魔女’呢。”
“之前就听过红圈所里有这号人物,据说打民事十拿九稳,手腕很毒。”一旁矮个男律师适时加入这场八卦。
他刚从临市的律所跳槽过来,对时眉的事迹一无所知,以一种看戏的心态表现出好奇:
“不过,‘魔女’这名儿怎么来的?”
背头男律师站在落地窗前,借着反光面整理发型,发胶打得头顶冒油,鄙弃的意味从作答中漏出来:
“仲裁策略精明刮利,辩护思路毫无同理心,甲方至上,不守规矩,道德感低下,永远只跟钱共情。”
“不是‘魔女’是什么?”
露台那端,非议声乐此不疲。
岑浪垂眼看向时眉,不料却被她毫无征兆地扯住卫衣袖口,猛地用力一拽,彼此距离骤然拉近,站位迅速调转,随即他整个人挡在她面前。
岑浪完全没防备,只是下意识挪开一点夹着烟的手,避免烫到她。
奇怪地低头看她一眼,他皱起眉问:“你干什――”
“嘘!”
时眉飞快捂住他的嘴,力道激进而莽撞,另一手食指抵唇,示意他噤声。
他们隐蔽在露台角落。
熙光偏漏,拖拽出两人几乎重叠的身影,冷酷与明媚意外交锋,描勒剥落下双人影倾倒在地。
像海浪追尾太阳,
张扬碰撞出碳酸质地的水蒸气泡。
在岑浪身后,数棵大望鹤兰蘸着天光张弛盛旺,错纵撑开一小块庇荫处,悄然收拢起双人影。茎叶繁硕厚肥,植株高矗的姿态是此刻为他们所设的最佳掩护。
夏日漫灌的绿潮中,时眉拉挑目光仰起头,踮起脚尖凑近他,气音黏连,每一个字词都在他微妙变红的耳际,轻柔慢放:
“不想跟我传办公室绯闻,”
她掌心用力压紧他的唇,
“就别乱动。”
第8章
星夜厚涂,恒存于小蝉O@的仲夏。
蜗牛伏卧老旧窗台慢速蠕爬,踽踽独行,悄然兜转半个圆周圈。
这时,木窗被人对向拉动。
热气猛然涌出四角楼窗,蒸腾弥散,蜗牛受惊缩蜷身躯,避藏自身柔软在脆壳中,只留一对触角在外,观察着欲落无处的水汽。
时眉抬手关掉花洒。
湍急水流声戛然而止,浴室陷落阒寂。
她趿拉上拖鞋,随手裹了件浴袍。
浴袍有些旧了,也不够长,随她脚步挪移的动作,袍子下摆隐隐飘开细缝儿,怯怯露出丰腻纤白的腿侧线条。
走到盥洗盆前,她抬手用指背擦拂了下镜子,雾气抖落,镜面仍残遗着层混乱水迹,朦胧暄映出女人的年轻面容。
也照清她修美的脖颈肌肤上,
难以消解的淤痕。
对着镜子左右查看半天,她探手从柜上取下化瘀药膏,挤在指腹,仰起下颚轻揉涂抹在脖子上。
但还是,“嘶…”
挺疼。
徐嘉志那王八蛋,下手真狠。
烦躁地扔开药膏,时眉双手掐腰瞪着镜子,一瞬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白天岑浪的话,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
“不想跟我传办公室绯闻,就别乱动。”
怎么听,
都是求他配合的词句,
却生生被她唇舌揉捏成带有威胁的字义。
岑浪一时没有动作。
火星灼烫烟丝寸寸烧卷,走势幅度稀弱,愈渐燃化成将断未断的灰色,摇摇欲坠。
当时眉强行调换两人站位,局势便在刹那间扭转。上一秒不算友善的谈话与针锋互斥的磁场,被这一刻猝不及防的肢体接触全盘搅碎,彼此都想制衡对方的这场较量,已然在失衡的瞬间变了味。
这是完全不合时宜的。
她上身前倾,一手捂着岑浪。
目光穿越他身后的浓茂绿植,眯眼盯向对面的两男一女,看了一会儿后,轻浅讽笑了声。
落在他耳边的一声笑。
她的眼神没有挪动位置,仍窥探着后方,嘴唇却努力探寻他稀微泛红的耳骨,虚声虚气地送出字音:
“让你划掉我的名字,是为你好。”
“你会后悔用我的。”
她在坦述的同时,甚至抵得更近。
斜落地上的双人影,充分记叙着两人当下紧密贴靠在一起的事实。彼此接触的部位激增热度,轻易刺透衣料,不受阻隔地源源倾泻给他。
她绝不柔软。
嘴角牵挑的弧度名为讥讽,眼尾眉梢是硬气,
还有一点,不知所谓的轻率。
可是。
唇上她掌心的触感是柔软。
抚触在他鼻骨的拇指指腹细腻绵凉,他的唇温,被她指根淡弱的乌梅香浸透,甜涩似坠挂在初夏雾带里的湿漉莓果,饱满,丰沃,生机勃勃。
岑浪觉得嗓子发干,忍不住微滚喉结,听觉神经敏锐读取到她发声前有意克制的气音,
她说:“毕竟,我名声很差的。”
气味、体温、触觉、声音,一切感官似被她恶劣剪断串连玻璃珠的绳线,珠体霎时崩弹,如露四散地飞溅,他无比矫健的行动力被这份冲击谋杀得彻底。
他站在那里,几乎忘了反应。
直到。
烟头灼热指尖的一瞬,岑浪像是被烫醒。
随着烟灰萎然断落半截,他迅速回神后仰脖子,紧紧皱着眉,抬手施力扣住她的细腕,毫不迟疑地将她的手掌从唇上拎开,脊背绷得极为挺直。
岑浪没有这样被动过。
他从未跟哪个女人,
甚至不会跟任何人产生如此越界的肢体接触,
他绝对讨厌的。
而在被迫成为接受方的此刻,比起强烈的抵触感,他感受到更多的是一种古怪。
前所未有的,异样的古怪。
他压低视线,捕捉住她也直视过来的双眼。
然后在她的眼里,
看清了他自己。
看看他这幅样子。
耳根被她的呼吸炙烤熏红的样子,
一脸警觉的怪异样子。
岑浪立刻甩开她的手腕,后退几步,转身掐了烟头,默不吭声注视着鹤望兰外交谈的男女。
时眉却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以为他也迫切吃瓜,挑了挑眉,跟着走过去站到他身侧。
只顾着对面的她当然不会注意到,
身旁男人在她又一次靠近时,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两步,从来缺乏情绪的眼底泄露一点不自然,不自然地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揉捏了几下发烫的耳朵。
大鹤望兰横亘摆排成列,分割露台,植株长势盛茂如林,极好掩蔽起两方阵营,但阻不断彼端这场针对时眉的批判言谈。
“听说魔女手握大把客户资源,光靠熟人介绍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原来是靠这么差劲的职业操守,才混上的业绩最佳代表。”矮个律师很快跟上附和,
“她这种人怎么还能被集体选进协作组?”
协作组会在年底参战红圈所大型辩论赛,胜出方将斩获“年度律师明星奖”,换句话说,组内成员都代表各家律所的专业实力及业务水平,是口碑,更是招牌。
矮个想不通,如时眉这般行径恶劣的无良律师,怎么还能得到这么多人的推崇,纷纷上票给她,送她进协作组。
她不应该接受集体群嘲吗?
“谁让人家时律有张巧嘴呢。”
短发女律倚着露台栏杆,阳奉阴违,
“场面话信手拈来,再难搞的甲方也能被她哄开心,不但甘愿掏钱让她打官司,还有一个算一个都反过来捧着她。人家那套圆滑处世摆在那儿,要想搞搞人心轻而易举,咱们可学不来。”
岑浪淡去情绪,敛低眼,略微侧头看着时眉。
她看上去很平静。
令人感到不适的带刺话语,完全没有为她制造半分不痛快的恼意,如此冷静又明艳,没有在意。没有心。
仿佛感应到旁侧投来审量的目光,时眉扭头回望他,双手交叉胸前耸耸肩,转身走去里面后靠在墙上,嘴角翘着歪了下头,口型默声告诉他:
“还有呢,接着听啊。”
“批判”的确还没完。
“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背头对窗正了正领带,远观自己的“完美仪表”,顺势嗤鼻冷嘲一句,
“想进去的挤破脑袋也没戏,不想进的接连两年被票进去。我要是她,既然没兴趣就干脆退选让位,何必装出一副清高样儿。”
短发女律调笑接话:“李律别灰心啊,我猜魔女今年肯定还会拒绝入组,毕竟为律所争荣誉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绝对不会做的。”
她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杯,“反正咱们在候选名单里,等她把位置让出来,大家就都还有机会。”
“不好说吧,现在协作组的事交由五楼的岑律师全权把控。”矮个语气存疑,
“内部名单送上去,魔女就算想退组,也得岑律点头签字,主任说了都不算。”
“那个空降的小年轻?”
背头不屑一笑,“一看就大学毕业没多久,收到ffer就来的应届生,能有多大本事?”
他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又补充道:
“在红圈所里,一块板砖扔出去,十个里有七个是硕博,像魔女那种本科学历就敢来掺和一脚的还真没几个。”
“估计那位岑律也跟她大差不差,学历高不到哪儿去。”
批判主角从自己莫名转移到岑浪身上,倒让时眉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这样也好,原本见他态度不清不楚的,时眉还在绞尽脑汁思考该用什么办法让他同意自己退组。正巧借那几个酸鸡的嘴,贬得她一文不值,甚至还连他也牵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