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服软
风拂着发丝拂过面颊的时候,明姝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绿漪被隔在一众祈安书院学子之外,被突然的变故吓得瞪大了双眼。
“小姐!”
她才出声轻唤,声音却马上被其他人的惊呼压了过去。
离明姝最近的是方才给她递果子的少年,见明姝一头青丝泄下,直直呆立在了原地,便连手里的果子都掉了下去。
他怔怔道:“师弟,你、你怎么生了一副女子的模样……”
又同窗拍了他脑袋一巴掌,“还叫什么师弟,这就是个女子!”
身边人如何议论,明姝已经无暇去顾及,她只知道自己在温世晏面前丢了脸。
到这般地步,温世晏不可能认不出她来。毕竟方才离得远,她还不算担心,可眼下这不足十尺的间距,面上涂抹的□□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明姝想逃,可前前后后都被堵住了出路,只得眼睁睁看着温世晏与院长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老院长陶钦在身前停下,挥退一干面上纷纷写着好奇的学生。
他沉吟一声,捋着胡子细细打量了明姝许久,皱着眉开口问:“今日女子那边也设了比试,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抓包,饶是面皮厚如明姝,也难免有些挂不住面子。
她整个脑袋都几乎埋了下来,闻言先是悄悄用余光看了陶钦身侧的温世晏一眼,见对方面色沉沉,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才支支吾吾道:“我……我并非祈安书院的学生。”
“不是院里的?”陶钦眉头锁得更紧了,“那是天泽书院的学生?可你身上缘何穿着这身院服。”
以为她在撒谎,老院长板下了脸来教训,“莫要以为我年纪大了便可随意欺瞒,我看你很是面熟,还不说实话么?”
“我、我真不是!”明姝好是无奈。
她怎么知道这老院长为何瞧着自己面熟啊,难道祈安书院里有与她长相相似的女子?
神思乱作一团,正想着如何应付过去,只听陶钦严肃的声音又响起:“叫什么名字?”
明姝急得面露苦色,头一次如此懊悔,她为什么就非要忍不住上来和这帮书呆子踢蹴鞠呢?
实在没有办法,明姝想着随便编一个名字蒙混过关算了,前提是温世晏不要拆穿自己。
有了这一丝希望,她便忍不住安慰自己,万一……万一温世晏其实真的没有认出她来呢!
“你问你话,你答便是,看他做什么?”陶钦有些不满地道。
被当众拆穿小动作,明姝面上立时涌上热气,心里也跟着委屈起来。
丢人死了!
愈是羞恼,她便没了思考的能力,原先计划好的对策一个没用上,反倒索性破罐子破摔,委屈巴巴抬头望着温世晏道:“世叔……”
与温世晏的这场冷战,到底是她先服软了。
明姝眼睛里蕴了水雾,与以往不同,这次不是刻意装出来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的就变得如此娇气,可一想到自己明明替祈安书院扳回一城,却只是因着女子的身份便要接受这莫须有的质问,还是当着整整两个书院学生的面。
鬼使神差的,她便转而向温世晏求助,就好像知道他一定会惯着自己一样。
可眼下温世晏还是一派冷淡端方的模样,明姝又怀疑自己的期待要落空。
越想越委屈,便下意识将心里所想说了出来,“要不是他们踢得那么差,我才不会上来呢……”
“什么?”老院长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本来就是嘛。”明姝嘟囔道。
陶钦一杵手中的鸠杖,有些被气着了,正哆嗦着嘴唇要说什么,却被身边人扶住了身形。
温世晏这时才开口:“老师,她确实不是书院的学生。”
陶钦吹着胡子瞪了温世晏一眼,颇有些身边人胳膊肘往外拐的气忿,“你认识?”
“嗯。”温世晏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明姝身上片刻,附在陶钦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只见陶钦神色一敛,眯着已然有些昏花的眼定定又瞧了明姝许久,倏然展开笑颜。
“像,果真是像!难怪这般面熟。”
蹴鞠场中众人不明白院长为何又突然笑了起来,皆面面相觑。
只见陶钦一摆手,“是个误会,你们自去比试罢,莫要把人围着。”
说罢,又对明姝道:“随我来。”
明姝不明所以,一抬眼却见温世晏对自己点了点头,忽然就放下心来,依言跟了上去。
.
书院静室。
扎着羊角鬓的小童沏好了一壶茶,小心放到了书案上。
陶钦令其退下,自己亲自提了壶,为明姝将茶水在绘着君子兰的瓷杯中满上。
在陶钦又为他自己与温世晏倒茶的时候,明姝抬眼偷偷看了身边的温世晏一眼,又看看对面的祈安书院院长,心生不解。
这老儒对自己的态度……怎的转变如此大?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陶钦却已是坐了下来,将茶杯往明姝面前一推,开口道:“你父亲近来可还好?”
明姝一愣,忽然抬起头来。
陶钦慈和地笑了笑,“你父亲是这里的学生,难道他从未在你面前提过?”
“没有。”明姝回过神来,语气有些冷:“倒是我娘总提。”
阿娘还在的时候,总是抱着她讲父亲如何厉害,如何意气风发。
闻言,陶钦有些意外明姝不避讳谈及她母亲,便是一旁安静饮茶的温世晏也顿了下眼眸。
陶钦又问明姝迎县的民生,话题大多围绕在祝文清身上,明姝难得没有摆出对读书人的偏见,俱是一一答了。
末了,只见陶钦叹了一声,面上满是怀念,“你父亲当年啊,可是书院里最有名气的学生,便是世晏,于通透之处也不及他。”
“当年 ,文清考中状元却自请出京,怕是整个书院都为他不值,若非知晓你娘是一位奇女子,这事怕还要成了我一块心病……”
陶钦说着,叹声连连,明姝原本还算平静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了些。
温世晏看了窗外一眼,道:“老师,木射比试快开始了。”
陶钦笑着觑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你也以为我老糊涂了?”
说罢,撑着鸠仗起了身,“该是将地方留给你们年轻人了。”
又对温世晏摆了摆手,“好了,你也别送了,左右你也不爱看场上的比试,早些处理你自己的事就是。”
明姝坐在静室中,看温世晏将人送了出去,连忙倒了些茶水沾湿掌心,马马虎虎揩上自己那涂得惨白的脸。
温世晏再折进来时,恰好见到她双手盖在面上揉擦的一幕。
“绿漪。”温沉的声音响起,他侧首对门外吩咐了一句,“去取些水来,还有帕子。”
听见温世晏的声音,明姝一下子放下了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有些扭捏地对他道:“世叔,怎么进来都不说一声……”
温世晏轻撩衣袍在她对面坐下,语气淡淡道:“那你来了书院,又怎么不说一声?”
明姝一噎,吞吞吐吐道:“我不过是一时兴起嘛,我知道错了。”
她抬眼观察着温世晏的神色,发现对方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淡然,就好像方才在蹴鞠场中面色黑沉的不是他一样。
自己踢个蹴鞠而已,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温世晏鲜少主动开口,明姝却受不了长久的沉默,于是又开口问:“世叔,你今日怎么也到书院来了,只为了看两院的比试吗?”
“不是。”
明姝觉得也对,温世晏这样只与书卷为伴的人,一看便不喜欢这种场合。
她想追问温世晏来书院的缘由,却见目光相接的时候见他顿了一下,而后有些不自然地先开了口:“何时回府?”
明姝先是一愣,既然缓缓睁圆了眼,难以置信。
温世晏这样的人,居然会主动给她台阶下!
惊讶之余,明姝心下更多的是欢喜,掺杂些许莫名的得意。
然而她还未开口给出回应,静室门便被人“嘭”的一声推开。
紧接着便是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祝明姝,你果然躲在这里!”
来人是陶丹莹。
陶丹莹见温世晏也在,努了努嘴,“表哥,你这次可一定要替我做主。”
明姝倒不怕她,不甘示弱:“我怎么你了?”
“你居然还敢狡辩!”陶丹莹气得连跺了好几次脚,“要不是你,我才不会、才不会……”
“才不会什么?你倒是说啊。”
陶丹莹顿了顿,面色怪异又羞愤,将事情道了出来。
原来明姝拿了她那身院服去换之后,被支走的丫鬟不小心在路上扭了脚,陶丹莹便因此被困在斋房浴桶中泡了整整三柱香。
闻言,明姝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须臾又敛了笑颜,严肃地与她道歉:“这次确实是我不对,对不住啦。”
说完,她又有些好奇,“斋房附近又没有其他人,那你最后是怎么出来的?”
被问及这个问题,陶丹莹面上的羞恼之色愈发明显了,眼神躲闪,又凶巴巴瞪了明姝,“你管我!”
她又不满地对温世晏道:“表哥,你怎么能这么偏心,之前我同你要那个暗卫你不给,结果居然派他跟着祝明姝!”
话落,静室内的明姝与温世晏俱是一顿。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七章 话本
窗外黄鹂啼声婉转,梨花开得正盛,风一吹,便纷纷扬扬飘了进来,落在对坐的二人衣发上。
静默凝神中,却是谁都忘了去拂。
最终还是明姝先回过神来,缓缓念了一遍道:“……暗卫?”
温世晏微不可查地颤了下眼眸。
心下倏然一滞,他不动声色的抬手拂落肩上梨花,目光落在悠悠落下的花瓣上。
“嗯。”
他并不否认,只是依旧不愿对上明姝的视线,顿了下垂眸道:“若是你不喜欢,我……”
岂料出人意表,散漫自由惯了的明姝得知自己被暗卫跟着,竟没有恼怒的意思。
她轻笑了一声,反倒将心思放在揶揄温世晏上面。
“哎呀,真瞧不出来,世叔前几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倒真像是半分不在意我离开相府,想不到啊,啧啧……”
她说这话没往旁的心思上想,丝毫未觉出温世晏的僵硬,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抬眼好奇地往静室中角落看去,“那暗卫在哪里?”
陶丹莹犹带着火气坐了下来,白她一眼没好气道:“要是能被你瞧见,那就不叫暗卫了。”
“说的也是。”明姝正好奇,未与她辩驳。
温世晏道:“不会靠太近。”
明姝这才“哦”了一声,略显失落地收回目光,又问他:“世叔方才说,若是我不喜欢,就怎样?”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自己道:“可要是我身边没了暗卫护着,遇到了坏人又打不过怎么办?”
“你这问题问得好是无聊,表哥怎么可能真不管你?就算没了暗卫,肯定也会私下里买些会功夫的丫头……”
说着说着,陶丹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又不小心说了太多,撇了撇嘴角,哼声:“反正你这话问了白问就是了!”
“这还白问?”
明姝道:“我至少不会问世叔,若是我连私下里买的丫头都不要,世叔这样日理万机,倘是得了空,会不会分与我些许精力,亲自注意我的动向——这才算问了也没意思吧?”
反正,这样的事怕是连在梦里都难见。
明姝与陶丹莹又斗起嘴来,却见温世晏将手中茶杯放回案上,垂眸看着微微晃荡的茶水,半晌自言道:“会。”
温世晏的语气不重,力道也极轻,听在旁人耳中,就仿佛只是一声叹息似的。
可他那总是因紧绷抿着而显得凉薄的唇,分明噙了隐约的笑意。
“啪嗒”一声,陶丹莹手中的胭脂盒掉落在案,书案自然是纹丝不动,只是杯中茶水亦跟着晃了涟漪。
饮茶人再低头时,杯中之物又变回了寡淡的茶水。
陶丹莹顾不上去拾起案上的胭脂,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温世晏,“表哥,你、你……”
温世晏亦是一顿,仿佛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般,神色有些僵。
但旋即他便恢复了往日冷峻的姿态,站起身来,欲离开静室。
“表哥……”
陶丹莹还想问什么,温世晏却已提了步子,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也便是在这时,明姝开了口,感叹道:“世叔与我爹的交情竟好到了这个地步……”
竟连她这样过分的要求也应了下来。
闻言,恰好行到门边的温世晏脚步一顿,未转过身。
几息之后,只语气不明地“嗯”了一声,便离开了静室。
留下陶丹莹与明姝独处室中。
陶丹莹看看表哥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悠然撑着下巴的明姝,恼道:“你就一点也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明姝不解。
陶丹莹越发恼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手里的香帕都被绞得皱巴巴的,在心下天人交战许久,陶丹莹到底只是恨铁不成钢道:“没什么!你真是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