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点头,“多谢老人家。”
说罢,便朝前继续赶路。
又是一天一夜,明姝出南揭城时,已是傍晚了。
照那老人的话,她明日日出前便能到迎县。
心绪的紧张到这时达到了最高点——仿佛离家越近,她便越是不安。
胡乱抹了把面上的汗水,明姝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捧了一把清水饮下解渴。
便是在这时,她耳朵倏然捕捉到一阵渐近的马蹄声。
明姝动作一顿,分辨片刻,迅速往溪流稍远处的灌丛中隐去。
“停——”
随着如是一道人声响起,十余匹马在溪边停了下来。
明姝立时压低了身子,屏息凝神紧紧盯着那一队人马。
那些人纷纷下了马暂作歇息,口中说着什么,叽里呱啦一堆明姝听不懂的话,偶尔才冒出几句汉人的官话来。
显然是乌羌人。
明姝看着那些人,心底浮起一丝疑云。
一来,这些人来的方向显然不是乌羌,反倒更像是奉京那头。二来,这些人的身份也引人不解,若是是援军,这十几个人绝不可能,若是递送报信的,这阵势又显得太过招摇。
正想着,溪边的人群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明姝敛回神思抬眸一看,见那群乌羌人聚在一起,中间似乎簇拥着一个高大的身形。
那道背影虽披了黑色的斗篷藏住大半身形,明姝却无端觉得熟悉,心下突地一跳。
待那人转过身时,剑眉星目高鼻浅瞳的俊朗面容撞入眼帘中时,明姝倏地身子一僵,瞳孔骤缩。
那个被一众乌羌人围在正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担忧的巫玦。
从他身边人的动作与神态来看,那些乌羌人似乎对他没有半点敌意,反倒带着几分恭敬,仿佛巫玦才是他们当中最有话语权的人似的。
事实也是如此,明姝心绪正剧烈波动着,忽听其中一个乌羌人用并不十分流利的官话朝巫玦道:“再过几个时辰便到迎县,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王子号令。”
巫玦点了点头,问他:“孙江的军队呢?”
“就驻扎在县城里,不过我们的人已经将整个县城都围住了,他们是进不得也出不得,除非再有几万援军赶到……”
“就算有援军,行军最快也要五日。”巫玦打断他道。
“是,臣就是王子这个意思。”
孙江,王子……
乌羌人的话一下下敲击着明姝的神思,过分叫人震惊的事实让她僵在了原地。
孙江,在相府住了几个月,明姝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这是温世晏的亲信之一,朝中有沙场阎王之称的大将军。除此之外,明姝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是巫玦入京后救过的那人。
她清楚的记得,便是有了这一番际遇,巫玦才得以在锐兵营迅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当时得知这件事时,明姝十分为巫玦高兴。可现在听到那群乌羌人唤他“王子”,再一细想,这件事便显得蹊跷了起来。
巫玦怎就会有那般好的运气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受伤的大将军?
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仅凭他一人之力,他怎会如此顺利地将人护送进奉京呢?
明姝越往下想,便越觉心寒。
仿佛是要验证她的猜想一般,这时乌羌人道:“王子殿下,我们是不是该继续赶路了?”
“命人上马便是,这也需要问我么?”巫玦的神情有些冷,语气也没有温度似的,“况且,你们做事向来习惯先斩后奏,就比如孙江的事,不是么?”
“这……”他身边的乌羌人愣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才讪讪答道:“我们也只是想为王子殿下尽早扫清障碍铺好路,还请王子殿□□谅。”
“铺路……”
巫玦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须臾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在一众面面相觑的乌羌人犹疑之间,他不再往下追问,只道:“自然体谅。”
说着,径自翻身上了马。
溪边众人见状,也纷纷松了一口气,陆续上马。
不一会儿,哒哒马蹄声起,卷起一阵烟尘渐渐往远处去了。
直至不见了那队人影,明姝却仍旧僵坐在灌丛之间,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面上惊疑与怔忪交杂,神情恍遭梦魇。
巫玦虽有乌羌血脉,可她从未想过他竟是乌羌王子,也不愿相信他同乌羌人有什么勾结。
她想起不久前巫玦回营前与她道别的那一幕场景,那时的巫玦意气风发,又带有一点少年人的含蓄内敛,哪有半分反贼的模样。
可现在……明姝脑海中浮现方才巫玦半隐在斗篷帽兜底下的脸,那张俊朗面孔上不见温和,只有叫她觉得陌生的淡漠。
心渐渐冷了下去,明姝心下却仍旧挣扎着,劝说自己兴许还有一分转机。
听巫玦方才的话,他似乎并不知道救下孙江是乌羌人刻意制造的机会,与那些人似乎也并不十分熟络。
或许,巫玦是被逼迫的?
事态至此,明姝发现自己竟也无法毫不怀疑地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是存有这么一个猜测,她多少恢复了些神思。
不管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当务之急,是先赶回迎县,同父亲说明她一路上听到的这些消息。
.
夜深露寒,明姝跨入迎县地界时,已是丑时。
浓云蔽月,原就漆黑一片的郊外越发死寂,远处营帐中的火光便也愈发晃眼。
念着要先巫玦一步回到迎县,明姝并未从官道走,而是抄了近路。
这条近路鲜有人知,哪怕是迎县本地人也极少有人能发现还有这么一条近道能进入城中。
明姝猫着腰小心翼翼前行,将将来到城墙之下,却不小心踩中一层干枯树叶。
“谁!”听到声响,很快有火把亮起,“谁在那儿,出来!”
这周围到处是官兵,既已将人引来,看来是避不开孙江这一道了。
明姝只得自己站了出来,双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
“大人,小人是来投诚的。”
“投诚?”闻声过来的几名官兵狐疑地打量着她,警惕道:“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既是投诚,为何鬼鬼祟祟到这城墙边来?”
明姝默了一下,“烦请带我去见孙江将军,见了将军,这些话我自然会回答。”
“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刺客?”那领头的士兵喝道,“来人,把人拿下!”
明姝仍旧立在原地,神情虽有不满,但她知晓此刻不是由她发脾气打架的时候,于是咬了咬牙,也不挣扎,只任由那些人将自己一左一右抓了起来。
再忍忍,再忍忍,只要能寻机会见了孙江,只要能进到城中,她的努力便不算白费。
正如是在心下对自己说着,明姝察觉到架着她的两个士兵忽然顿了步子,齐声喊道:“将军。”
闻言,明姝猛地抬头去看。
只见一个身形魁梧高大的男人立在她身前,整个人像是一坐小山一样,孙江身形虽威猛到有些吓人的地步,皮相却不过分夸张,是极英气的面容。
被她这么直视着,孙江也不恼,只是上下打量她一番,须臾道:“将人放开。”
“将军,这人……”
“放开。”
“……是。”两个士兵想说明姝许是乌羌派来的奸细,只是孙江两次施令,也不敢再多言语。
不只是士兵们,孙江的举动叫明姝都有些疑惑,不过她并未冲动,只是按着心思等对方先开口。
“手下人没个轻重,得罪了。”甫一开口,孙江居然是先朝她赔礼,随即又露出一个笑容道:“此处不宜说话,请随我来……明姝姑娘。”
闻言,明姝身子一僵,既是惊讶又是警惕,“你认得我?”
“姑娘不必害怕。”孙江一边引着她往营帐方向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在下是奉温相之命行事。”
第三十七章 道歉
“温相命人快马传书, 让我务必护好明姝姑娘,另外,乌羌……”
营帐内灯火昏黄, 明姝坐在案边一面听孙江说话, 一面将温世宴传与孙江的书信看了一遍。
看完后便整个人失魂一般怔了怔,孙江说了什么都未听进耳中。
“明姝姑娘?”
“啊?”孙江的声音陡然将她吓了一跳。
“信要烧着了。”孙江指着与信纸距离仅有几寸的烛舌道。
明姝忙将信护食一般收到身前, 半晌又有些尴尬地将信叠好放回桌上, 这才放下警惕对着孙江道:“多谢孙将军。”
赶路多日, 她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 孙江与温世宴皆是极出众聪慧的人物,与乌羌的战事倒不让她那么恐慌了。
只不过一想到战事, 她才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忙问孙江:“孙将军,我父亲呢?”
见她焦急,孙江正欲开口, 只是明姝话音才落, 营帐帐帘便被人从外面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身穿一身甲胄,可身形却很清瘦,进来之后也并未将目光投向明姝和孙江, 径自走到一旁的桌上去倒水喝。
他背对着明姝, 明姝只一眼便能从他的背影中看出几分疲惫,也只是瞧上一眼,便知晓这陌生装扮之下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人。
“爹……”
忍着心头的酸楚,明姝开口唤道。
许是她声音哽咽, 祝文清并未听到明姝的声音。
直到明姝又喊了一声, 案前的人才倏然顿住了身形。
“爹。”
一身重甲的祝文清哪里还有半分儒生的模样, 明姝再也忍不住心底情绪,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
这一瞬,明姝觉得祝文清的背影与幼时娘亲的样子一点一点重叠起来。
让人敬畏,也叫人心疼。
她从前总瞧不上书生,觉得书生只知读书毫无用处,可今日才知晓自己是多幼稚。
明姝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一般久久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祝文清先转过身来。
看见眼前的面容,祝文清先是愣了愣,须臾面上露出欣喜激动的神情,声音都有些颤抖:“姝儿,姝儿?”
“爹,是我。”
祝文清面上的激动被紧张取代:“你怎么会在这儿?谁带你过来的?”
“我……我自己回来的。”
眼看祝文清面色越发凝重,一旁的孙江便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所以,孙将军早知道姝儿会过来?”
“唔,也是前几日得了温相的信才知道的。”孙江摸了下鼻子,“温相也是怕祝大人心急才让在下瞒下此事。”
“好啊,好啊,我向来知道世晏总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只是,他总不该瞒着我。”祝文清说着,脸色有几分黑。
“祝大人不也做过同样的事吗?”孙江开口笑道:“据我所知,祝大人的智谋可不逊色于温相,在下领军赶过来时迎县伤亡甚少,想来祝大人对乌羌人早有防备吧?”
闻言,祝文清叹了口气,明姝却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道:“爹,您早就知道乌羌人会发难,所以……所以才将我送去奉京?”
她手不自觉抓紧了祝文清的手甲,已经有些微红的眼紧紧盯着他。
等到的却只有军帐里的一片沉默。
祝文清久久未出声作答,许久之后,才又轻轻叹了一声,别开眼拍了拍明姝的手背:“姝儿这几日累坏了吧?还剩些粥,先用些垫垫肚子。”
说完,吩咐外头一个士兵去取粥。
尽管祝文清不说,明姝也从他的反应中知道了答案,她懊悔自己之前的任性,懊悔自己还曾怨恨过祝文清将她送到丞相府之事,“姝儿对不起您,爹……”
“好了姝儿。”祝文清抬手揩眼角,笑道:“不说这些,该饿坏了。”
明姝这才发现士兵已经将粥端过来了,她这几日着实没吃过什么东西,只是先前忙着顾不上饿,眼下白粥的味道钻进鼻子,肚子便咕咕响了起来。
祝文清笑了,将碗接过递给她,“来,有些凉了,先将就着吃点。”
明姝此时也没有羞赧之色,点点头将粥接过来。
她喝粥的时候,孙江便与祝文清商谈如何抵御乌羌人之事,如今城内粮草不足,温世晏虽派了援军与孙江汇合,可最快也要三日。
“唉,这些乌羌人极为野蛮,先前偷偷掳了数名城中百姓,也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乌羌人是野蛮,可我大安的将士也不是好惹的,只要有我孙江与麾下将士在的一天,便不会叫乌羌计谋得逞!”
听着两人的对话,明姝倏然想起自己在城外的所见,忙道:“爹,我来时在路上见着巫玦了。”
“巫玦?”孙江对这名字自然是有印象的,“他不在锐兵营了?”
“他……”明姝看了看祝文清,又看看孙江,良久才将手中勺子搁下,有些艰难地道:“我看见他同乌羌人在一起,那些人还唤他……王子。”
“什么?”祝文清与孙江几乎是异口同声诧异出声。
*
迎县十里外的郊野,乌羌军队驻扎在此处,数只火把熊熊燃烧着,照得那一张张高鼻浅瞳脸孔上的阴影越发深邃。
年轻的乌羌士兵正在营帐周边巡逻,忽然看见几道人影驾马而来,顿时警惕起来,手指摸上挂在颈下的骨哨准备随时报信。
正戒备,忽看见马背上的几人挥了挥手,用乌羌话高喊道:“我们将王子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