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是明姝本人不淑婉不端庄,不过是因着他爹的关系才与之来往云云。
因此,温世晏说的话,于明姝而言太熟悉了。
可奇怪的是,那些句句耳熟的话,换了与自己认识分明不到一月的温世晏来说,倏然显得那么陌生,那么难堪。
明姝瞪着莫名发酸的眼,咬紧唇齿,最后撂下一句:“你懂,你最懂,你什么东西都最明白了!”
说罢,怀着一腔怒气起身奔出门外。
身后温世晏的声音响起:“我会写信与你父亲说明。”
明姝实在气得狠了,当日便收拾东西要离开。
余管家愁得不行,一头白发都快被他给薅秃了。
“明姝姑娘,您别冲动啊,公子也是一时口快,没有别的意思。”
“要是您就这么走了,等公子再来问,老奴也没法交代啊。”
“绿漪,你怎么也没大没小的,快帮着劝劝明姝姑娘……”
余青山正急得不行,却见一众丫鬟与小厮朝明姝的小院走来。
仆人们将一个个箱子放在地上,躬身道:“明姝小姐,这是公子差奴才们送来的。”
明姝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余青山则神情大骇,问那小厮:“公子可还说了什么?”
譬如说,如果明姝愿意认错,事情尚有转机之类的话。
小厮想了想,点头:“公子说,让明姝小姐保重。”
余青山两眼一黑,险些晕倒在地。
这些年轻后生啊,总是不省心,有一个赌气便罢了,眼下温世晏怎的也幼稚起来。
明姝哼了一声,道:“余管家,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有空还会找你的,至于那块木头,你也不必替他说话了……哼哼,我祝他一辈子娶不到媳妇!”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明姝与绿漪两个人拿不了,便叫绿漪去外头雇了人搬。
等人的这个空当儿,明姝还说着温世晏的坏话:“他这么老了还不娶妻,不会是不行吧?”
“小姐,嘘。”
“有什么不能说的,现在谁也管不了我。我跟你说啊,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温世晏他大约就是了,要不然就是断袖……”
“小……小姐!”绿漪瞥见一抹身影,惊呼道。
明姝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温世晏一身玉色衣裳立在小榭旁,离她们不远不近。
她声音不小,温世晏当是听见了。
他面上似有些愠怒。
余管家像是见了救星,“公子,公子您终于来了。”
他正想开口说话,却见温世晏负身转身便走,板着一张明显不高兴的脸。
余青山:“我……唉!”
不过公子脖颈上似乎生了些红色的小点,像是过敏似的。
明姝对绿漪道:“你看,温世晏就不是个正常人,正常人会绕了大半个相府来到别人院里,然后一句话不说就走吗?”
“真不明白他来做什么,来炫耀他那身新衣服?领子拉得把半截脖子都遮住了,又不好看。”
绿漪在旁边不敢说话。
心下却想:小姐啊,哪个正常男子听见人家说自己不举还能泰然自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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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漪,快来,这个好玩儿!”
街边摊前,明姝手上拿了个孩童玩的陶响球,欢喜地给绿漪看。
然而她才转身,便对上一双清澈眼眸。
皮肤黝黑的俊朗少年将头发束成狼尾状,见到明姝时先是怔了一下。
须臾,他眼眸亮起,咧开嘴露出一对小虎牙来,“明姝!”
作者有话说:
竹马上线。
有错别字的话等下捉~
第十二章 竹马
奉京街市上行人熙来攘往,明姝忽然转过身来,险些被挤倒。
好在狼尾褐发的少年拉了她一把,这才没有绊了脚。
便也是在这时,明姝才看清了少年的容貌。
他的五官线条英俊且凌厉,且因着父亲是乌羌人,肤色便比大多数奉京人要黝黑一些,带着少年人的野性,叫人不禁想起烈日下淬着光的利刃。只是那双眼睛又恰好生了琥珀似的瞳色,清澈干净。
少年仔细看了明姝好一会儿,惊喜道:“祝明姝,你真是明姝?”
明姝也怔怔盯了他良久,脑海里才有一个黑黑瘦瘦的身影与眼前人勉强重合在一起。
她指着少年难以置信,“不会吧,你不会是……小玦?”
“是我!巫玦!”
巫玦的神情与动作无一不洋溢着故乡喜逢故人的热情,明姝却不一样。
她顾自沉浸在震惊中,还未回过神来。
直到绿漪来到两人身侧,谨慎地护在明姝身前,支支吾吾凶狠道:“你、你是谁,想做什么,离我家小姐远点!”
明姝这才如大梦初醒,拉回绿漪。
“绿漪,他是小玦。”
绿漪看看巫玦,这五官……确实是他。
意识到这点,她下一瞬便露出了与明姝初时一般惊讶的表情。
“你也不信,对吧?”明姝问。
绿漪飞快点头,“变化好大!”
明姝上下打量着巫玦,啧啧感叹:“三年前你在迎县才和我一般高呢,现在便快比我高出一个头了。还有这身形相貌,我险些以为换了个人……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绿漪与巫玦熟识,并不拘束,在一旁补道:“那时巫玦的声音还特别难听,就像小姐弹琴似的。”
三年前,巫玦十五岁,变声期的嗓音确实算不得悦耳。
明姝很是赞同地点头,回味过来后半句,登时佯装嗔怒。
“好哇你,才出了温世晏那臭木头的地盘呢,你这就敢打趣我了?”
她作势便去挠绿漪,将绿漪挠得直求饶,还是巫玦制住打闹的两人,“好了,别玩了。对面那家茶楼不错,我们先上去。”
到了茶楼雅间内,巫玦才低声道:“方才你说温相,他怎么了?”
提起温世晏,明姝便撇了嘴,“他啊,能怎么?就是古板又无聊,油盐不进,还整天端着张冷脸吓人,烦都烦死了。从相府里搬出来可真是太明智了,我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爽的!”
她总这样咋咋呼呼,巫玦笑着给两人倒了茶,又皱起眉,“这么说,温世晏对你不好……你在相府吃了苦头?”
“没有!”
话落,明姝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回答得这样快。
她仔细想了想,才接着道:“温世晏也不是对我不好,其实他还挺体贴的,在相府吃穿住都舒心,可就是不自在。非要说温世晏哪里惹了我的话,无非就是他要罚绿漪咯。”
明姝数了半天也没数出温世晏有什么罄竹难书的罪行来,最终一转话题,将话头指向了巫玦。
“一直在问我,我都没机会说话,我问你,你既然知道老头子把我送到奉京,怎么也不来相府寻过?”
巫玦一愣,忙放下手里的茶杯,手忙脚乱地解释:“不是,明姝你听我说……锐兵营难得才有休沐,我便是想见你,上头也不准我出营啊。”
明姝:“你进军营了?”
“来奉京的第二年春初,我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大将军一回,幸得将军赏识,提拔我当了都监。”
“都监?”明姝眼睛亮得似是有星星,她一拍巫玦肩膀,“不简单啊小玦,进京才没多久,这就当上官啦?”
巫玦面上微热,略不自然地拂开明姝的手,“你就别打趣我了。”
绿漪胆小,心思却细,似是浅浅意识到了什么,忙把明姝拉回自己身边坐下。
“小姐,京中人多口杂,巫玦眼下毕竟有官职在身,咱们再这么欺负他,被人添油加醋可就不好了。”
其实这句话仔细想想皆是破绽,巫玦官位不高,又有几人愿意分出心思作弄他?且明姝方才只是拍了下他肩膀,何来添油加醋之说?
然而雅间中除了绿漪,其余两人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还如儿时那般玩闹。
绿漪默默叹了口气。
在茶楼里待了半个时辰,明姝与绿漪本是要赁房的,眼下遇上了巫玦,巫玦常年在锐兵营里住,救下大将军时又得了不少赏赐,便提议把自己的得赏的独户小院暂借出来。
明姝与绿漪应了。
“我还需去给营中一位朋友送些东西,你们是随我一起去,还是先逛着?”巫玦道。
“你自己去吧。”明姝一点也不拘束,“等下就在这茶楼前汇合。”
“好吧,那申时见。”
如此一来,明姝便又与绿漪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绿漪忽然问:“小姐,你觉得巫玦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呀?”
“嗯?”明姝不解,“很多啊,变高了变俊了,声音好听了。这些你也说了嘛,问我这个做什么?”
绿漪接着问:“其他地方呢?”
“其他?”明姝想了想,“没有了吧,还是跟以前一样傻乎乎的。”
绿漪一看明姝这反应,便知她还将巫玦置于玩伴的位置。
可她总觉得,巫玦看明姝的眼神却不一样了。
但愿是她多虑了吧,不管明姝最后选什么人,像这时一样开开心心就好了。
思忖间,明姝顿了步子,拉着绿漪进了一家布庄。
“小姐要做衣服?”
明姝心不在焉地答:“随便逛逛。”
目光却是定定落在一匹鸦青色的绸锻上。
绸缎之上以乌金细线绣了松柏纹样,明姝只看一眼,便移不开了眼。
她摸着光滑的缎面,眸中流露出满意,下意识问身边人:“绿漪,我觉得这个一定很衬老头子,你说呢?”
“小姐要给老爷买呀?这颜色好,老爷一定会喜欢的。”
绿漪的话如丢入池中的石子一样,很快惊醒明姝。
明姝面上有些挂不住,“谁说我要给他买了?他天天就知道嫌我吵闹,我巴不得他都穿最丑的衣裳!”
话虽如此,骂完还是又抱臂看着绿漪,支吾道:“不过我看你倒是挺关心老头子的,这样吧,我好人做到底,就拿你的名义给他买几匹。”
绿漪极力忍着笑意,顺着她的话说:“好,小姐真懂绿漪,小姐最好了。”
叫了店小二过来,却是说这布有人订了,下一批要月末才到。
明姝又不钟意其他的样式,只得改订下一批货。
“这位姑娘,您慢走。”小二态度恭顺地将两人送到布庄门口。
就在这时,明姝眼尖地瞥间角落里一抹颜色。
是一匹深紫色的绸缎,颜色极刺目,其上绣的纹样又是牡丹,实在是夸张到了极点。
“姑娘,这原先也是好料子,本是紫檀色,可惜染坏了,现在只作贱卖。”
明姝再看了看,觉得这东西很适合送给讨厌的人。
于是她对绿漪耳语:“你告诉他,用这绸缎做一身衣裳,然后送到……”
绿漪惊在原地,“小姐,这不好吧?”
“好,好极了!只要我们不说,谁能知道是我送的?”
绿漪还是犹豫,明姝费了好大功夫软磨硬泡,她才勉强应下。
“……好,小姐,说好最后一次了。”
明姝点头,“知道啦,我躲着他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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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
温世晏坐在池心亭上,难得请了余青山对弈。
余青山在心下苦笑。
公子是世家养出来的雅正君子,品貌能力便没有一处不出类拔萃,棋艺自然也不例外,他哪里下得过。
虽如此想,但念着公子甚少歇下公务放松,余青山便也硬着头皮应了。
温世晏是文臣,然而坐到丞相位置的文官,尤其像他这样揽过半数帝事的权臣,倘身边没有安排人暗中护卫,怕是活不到今时。
第一个暗卫回禀明姝出府后极是欢喜时,温世晏欲落棋的手一顿。
又有第二个暗卫来禀:“明姝小姐身边多了位十七八岁的男子,模样不似奉京人。”
温世晏心思微动,输了一盘棋。
落日霞光斜斜落入窗棂,第三个暗卫道:“明姝小姐在布庄订了几匹男子样式的绸缎和衣裳。”
温世晏眼眸一颤,不动声色问:“给谁?”
第十三章 黑子
“属下不知。”
温世晏敛眸,不语。
事实上,他也并不想真的从暗卫口中得出确定的答案——
明姝才来奉京半月,相识且年龄相仿的男子能有几个?
她身边的那个少年……
心思早不在棋盘之上,温世晏并未发现,自己的手指只是无意识地在棋盘上起落。
这时余青山有些踌躇的声音响起,提醒道:“公子,您……走的是白子。”
温世晏闻言一怔,却见自己两指间执着的,是乌漆如墨的黑子。
良久,他才开口:“跟好她,再去查一下她身边人的底细。”
“属下明白。”
茶楼前,巫玦已是等了一刻钟,面色焦急。
正欲提步去找,却见一碧一粉两道人影手上各自提着大大小小好几样东西,朝他奔了过来。
知道自己迟到,明姝一定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只是嘻嘻笑道:“逛得开心,一时忘了时间。”
见两人无恙,巫玦紧绷的身体与眉头都在一瞬间松了下来,口中道:“你们可把我担心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