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行礼的手,走上前,将灯盏又点亮了些。
皇后与小皇子在帘帐后面,警惕防备地看着他。
当看见镜容眉眼中的悯善之色时,皇后娘娘稍稍一晃神儿,她也知晓,这些日子面前这个男人对他们母子俩是极好的,也多亏了他的照拂,她与皇儿才能撑到如今这一日。
皇后不想怀疑镜容。
可她听到了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她只是……太害怕了。
镜容并没有说什么,灯影萧索,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
“皇后娘娘。”
他轻声唤,神色与声音皆是温和。
小皇子在皇后怀中,抬起一双惊惧的眼。
说也奇怪,明明外面的人那样说他,说他是皇帝的皇长子,还暗中拉拢了齐崇,势必有夺位之心,但是小皇子却没有那么怕他。他的惊惧,是完全来源于母后的惊惧,小皇子隐约觉得,眼前的这位镜容法师——啊不,眼前这位与他同父异母的皇兄,是一个好人。
一个极好极好的,良善之人。
是夜,镜容同他们缓声说,不会参与夺嫡之争,甚至还立下毒誓。
闻言,皇后娘娘一怔,她抱紧了怀里面带稚色的小皇子,女人的眼中有诸多不解。
良久,她颤抖出声:“你不想夺位当皇帝,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镜容垂下眼睫。
他的眉睫极长,极浓密,垂下来时,像一把小扇。月光落在上面,在他的眼睑处投下一层薄薄的翳色,他面容白皙清俊,身上的气质,竟比窗外的月色还要皎洁明亮。
片刻后,镜容缓声道:“我想待事成之日,请求娘娘与小皇子放我与葭音出宫。”
“出宫?”
帘后的女人一怔,“你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因为大魏皇室一脉单薄,皇族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若非是被皇帝亲自废除、放逐出京城,其余的皇族中人需得拥簇当今圣上,或为文官,或为武将。
以此,实现宗室与外族势力的抗衡。
“是,”他点点头,“还望小皇子日后拟一份诏书,还我自由之身,准许我与葭音云游四海,不必再问皇城内是是非非。”
这一回,轮到小皇子从皇后娘娘怀里探出脑袋。他伸出一只小手,缓缓抬起了身前的帷帐。
皇后娘娘没有拦着他。
镜容迎上小皇子的目光。
他才三岁,许多事都不懂,一双眼懵懂地朝殿下望来。小皇子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生得极为好看,眉目之间也没有什么杀气,让他很乐意与之亲近。
他从皇后怀里跑出来,迈着小碎步,亲切地抱住了镜容的大腿。
声音糯糯的,奶声奶气唤了一句:“皇兄~”
……
用完午膳,葭音看着他身上那件灰青色的衣裳,想去给他买几件常服。
镜容取了令牌,带她一起出宫。
“我已经让人把凝露也从林家接过来了,这些日子,她在宫里面陪着你,多一个人说话总会好些。”
闻言,葭音点点头。
“沈星颂也差了些宫女来,但我总觉得,人太多反而束手束脚的。要不你把她们都差出去吧,只留下月兰和阿寒就好。”
镜容没有问月兰和阿寒是谁,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应好。
他们来到集市。
此时正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马车行人,络绎不绝。葭音披着狐裘大氅走下马车,一脚踩在雪地里。
即使穿着厚实的靴,她仍有些冷。
“我们先去给你买几件衣裳。”
她不喜欢宫里的衣裳。
宫里头拿给镜容穿的,都太贵气了,不是纹金边儿就是勾金线,葭音一点儿也不喜欢看。
她私心认为,像镜容这般如霜似雪的气质,穿青衿直裰更好看。
镜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也不穿宫里头递上来的那些袍裳,他里头一件青灰色的衣,外面同样披着干净雪白的大氅。
葭音跳下马车,牵着镜容的袖子,带他进了一家店铺。
“哟,二位客官,里面请。”
店里的人一眼看见了葭音腰间所束玉佩,见那玉光泽温润、质地不凡,猜想二人非富即贵,便赶忙迎了上来。
只见女郎身段窈窕,相貌昳丽,而她身边的男子虽说衣着简朴,可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飘飘然的清逸矜贵之气。
非凡人也。
男子并未看他,目光温和,寸步不离地瞧着身前的少女。
“二位客官,是来看衣服的么?”
掌柜的嘿嘿笑着。
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他早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只一眼,就看出来管事的是这位姑娘。
他便朝葭音道:“姑娘是给自己看呢,还是给姑娘的夫君看。”
“给我夫君看。”
这声“夫君”她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喊完后听见镜容轻声笑了一下,才发觉到不对劲。
她偷偷捏了捏镜容的手指头。
“不许笑。”
男人听话地压下唇角,极为自然地将她的手反握住。即便穿着这么厚实的衣裳,葭音的手指仍旧很凉。
隔着宽大的袖袍,镜容轻轻揉搓着她的手指头,试图让血气游动起来,让她的手能暖和些。
“姑娘是要成衣,还是要定做衣裳。”
掌柜的看了镜容一眼,“若是要成衣,我这里也有些合这位公子身形的衣裳,公子要不要试一试?”
“先看看成衣吧。”
成衣方便些。
“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式的衣裳,小的叫人去取。”
葭音帮镜容答道:
“不需要太华丽,款式简单一点、颜色淡一些的。喔,我夫君喜欢青色和白色。”
“得嘞!”
掌柜引着二人上了楼,不一会儿,便呈上几件崭新的衣袍。
“这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公子身段、模样都好,穿上定然好看。”
当镜容换上衣衫后,葭音有些晃神。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镜容穿寻常男子的衣袍。
雪白的中衣,外头亦是一件白色打底的衫,其上用墨色绘了幅清清淡淡的水墨修竹,衣袂很是宽大,薄薄光雾拂动,雪色袖尾无风自扬。
掌柜站在一侧,靠着墙,有些看呆了。
镜容低下头来,看她。
有些局促地问道:“阿音,好看吗?”
“好看。”
她拼命点头。
镜容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你穿什么都好看,”葭音由衷地道,“但我觉着比起先前那些衣服,这一身更适合你。”
闻言,他有些腼腆地笑了。他笑时眼底盈着粼粼细碎的光,像是星星淬了水,清澈又明亮。
看着眼前的绝色美人,她一冲动,手朝柜台上指去,“掌柜,把这几件衣裳都包起来。”
镜容见状,忍不住笑道:“音音这是要养我呀。”
“你如今的身份,哪用我养你呀。”
葭音眨了眨眼睛,“我这是在贿赂你。等你以后发达了,可要给我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衣裳首饰,还要带我去吃很多很多的好吃的。”
他一本正经道:“可是我离开京城后,没有官职,也没有土地房屋,怕是养不好你。”
镜容两袖清风,一副要吃软饭的模样。
葭音顿了顿,没想到他能这么穷。
“是喔,你怎么都不晓得攒钱。以后我跟了你,自己还可以唱戏赚些钱,你怎么办哦……”
她扼腕叹息,苦恼了好一阵儿,突然眼睛一亮。
”镜容,不如你去给人算命吧!以你的名头,肯定能赚不少钱。”
堂堂一国圣僧呢!
“阿音,出家人是不算命的,只讲究因果,”镜容无奈地看着她,“算命的那叫道士。”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二更)
这样啊。
掌柜去给镜容打包衣裳了, 二人便在一旁坐下。闻言,葭音摸了摸鼻子, “可是我之前在青灵寺, 那和尚明明还给我算过的。”
话刚说完。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们第一次路过青灵寺时,镜容的那句“招摇撞骗”。
“所以我是被骗了啊。”
她的语气有些失落, “我还高兴了好久呢。”
后半句话,葭音说得很小声, 却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她情绪的怅然。
镜容微微垂首。
他半低敛眉睫,恰见少女脸上闪过一瞬的失望,不由得抿了抿唇。葭音长长吐出一口气,自我安慰:“其实也没事,就讨个心安而已。你知道吗, 当那个人算出我后面的命数告诉我时,我可高兴啦。往后的日子呢, 也过得稍微有了个盼头。”
见状, 镜容轻声道:
“其实, 有些有本事的和尚, 也可以算命的。”
“你说什么?”
他迎上少女那一双满是期待的乌眸, 继续编着胡话,“那些人算命,其实也算是准的。”
“真的吗!”
果不其然,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明灿灿的,像星子, 若明珠。
葭音看见镜容轻轻“嗯”了一声, 他面上的表情很和缓, 目光亦是十分的温柔。
她像一只小猫儿,蹭到他面前,攥了攥男人的衣袖。
“那你呢,你也会算命吧,给我再算算,好不好?”
她摇着镜容的袖子,对方顿了顿,硬着头皮,“好。”
葭音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笑时,眉眼弯弯的,像月牙儿。眼尾处稍稍往上勾着,送出一泓潋滟秋波。
“你都不问,我当初算的是什么?”
小姑娘的手偷偷钻入男子的衣袖中,悄悄捏住了镜容的手指头。他的手指头没有她的那般凉,却是精致修长,骨节分明有致。
“算的是什么?”
葭音含笑应答道:“我和你去了两次青灵寺,第一次,你我还未完全离开皇宫,我向那和尚求了你我二人的姻缘,抽到的是上上签。”
“那和尚说,你与我是百年、乃至千年难遇的好姻缘,我欢喜极了,我还偷偷把写着你和我名字的红绸带,系在院子里那棵姻缘树上。”
小姑娘边说边比划着,“就是青灵寺院子里最中间的那棵姻缘树,从西边数,第二条枝干。我把它系得很紧,还特意选了个不是很起眼的位置,可是……”
她低下头。
“可是我前些日子去看,找了好久,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红绸带了。”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湿湿的,软软的,依稀有着雾气。
“我原本想,偷偷把你我的名字绑在那里,系上一辈子的,也不知是被风吹跑了,还是被人拿走了……”
镜容听着有几分不忍,道:“没有被人拿走。”
“什么?”
葭音眨了眨眼睛,眼眶处隐约有润意。
见状,男子身形微微挺直,温声:“我前些日子……也去青灵寺看了看。”
她仍是不明所以。
镜容的声音很平缓,但她能感觉出来,对方一向清冷自持的语调中,隐藏着汹涌爱意。
“你挂的那根枝条很脆,前半头应是被风吹折了,我便将绸带摘下来,系到了另一棵树上。”
一阵淡淡的佛香传来,温暖的气息登时将葭音包裹住,她听见镜容安慰道:“你放心,我绑的那条树枝很结实,不会丢的。”
她与他的姻缘,不会丢的。
葭音放下心,回笼了神思,红绸“失而复得”,她忽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第二次我去青灵寺,没有再求你我今生的姻缘,我去问那个人,我与你来世还会不会相见。”
彼时已过三年。
他被关在辟谷殿静思悔过三年,而她,也做了整整三年的林家夫人。
“之前我是想算你我今生缘分的,可转念一想,你已经是梵安寺的高僧,我又是林家的寡妇,我们今生还有什么缘分呢。于是我就求那人,能不能算你我来世的姻缘,不知是不是那人瞧我太伤心、可怜我,和我说我们来世也是天作之合。”
葭音扬起一张小脸,再度望向身前之人。
镜容微低着眉眼,安静地听着她讲话,他未出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感觉周遭的气氛太凝重,她便笑道:“不过呀,他算的应该是挺准的,喏,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嘛。镜容,我先前是觉得太苦了,我与你……之间的缘分太渺茫了,所以我才会去想,来世我与你能在怎样怎样。就像之前我问你,来世可不可以不再做和尚,只做我葭音一个人的夫君。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考虑来世的事情了,也不再苛求,来世会为今生的我们补偿些什么。我如今很开心。”
是真的真的,很开心。
她笑得很开怀。
见她笑,镜容也跟着笑了。
掌柜已经将衣裳都打包妥当,付了银钱后,二人走出店铺。镜容原本也想给她买几件衣裳,她说自己的衣裳很多,这些钱还是先省着,等以后离了京,可有用钱的时候。
说着说着,她满怀期待地盘算起以后的事情来。
“到时候,我们先买一处大宅子,宅院也不需要太大,有林府的三成便好。再添一些床榻桌椅,也不用太精致贵重,简朴为好。至于前堂嘛,我想买一樽大一点的观音像。虽说如今你已经还俗,但我总觉得,日后你肯定会有事没事在佛祖面前跪着玩儿,不过也是一切从简,哎——我想要这只镯子!”
眼前一排排珠宝首饰,让葭音挑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