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竹点头,满口应下,“宝月姐就放心吧。”
银竹端着汤去到湖心亭,云意正在临早前季砚亲手为她书写的字帖。
季砚的字就如他的人一样,看似行云流水,容与风流,细看就会发现锋芒全藏在运笔之间,一钩一划尽显凌厉。
就是书法名家都未必能彷照出其中意境,更别说云意还是初学写字,连方正都尚有欠缺,但她却写得津津有味。
银竹唤了她两声,她才扬起脑袋,眼里浮着迷惘,她没听见银竹说了什么。
银竹笑道:“姑娘写了那么久也累了吧,奴婢给姑娘准备了红枣燕窝羹。”
云意想把手上这篇写完,她朝银竹笑笑,糯声道:“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再吃。”
“一会儿就凉了。”银竹也是知道她性子软,擅作主张去拿她手里的笔,“姑娘还是先吃。”
云意生怕墨汁溅开来,没有松手,小声道:“……你别。”
银竹另一只手里还端着碗,一不留神就侧了侧,胶糊的汤汤水水正泼在了字帖上。
云意看着被糊住的字迹,眼圈忽的就红了,声音轻却急,“我都说了不吃。”
银竹见弄脏的是大人写的字帖,慌忙告罪,“奴婢是不当心的。”她急急忙忙地拿了帕子在字帖上擦。
纸张柔软,一擦字就更糊了,云意情急之下推了她一把,将字帖夺了回来,头一回语气发冲,“你别碰了。”
银竹被这一推,身子踉跄着退了两步,不等站稳她就扑通跪了下来,“姑娘恕罪。”
银竹本就看不上云意,不乐意在这伺候,这下子心里的不满更是强烈,咬着牙满眼怨气。
云意捏着袖子一点点擦拭弄脏的那页,可就算擦干净,糊掉的字也回不来了,云意心里难受的揪起,抱着字帖,眼泪悬在眼眶里打转,不知该怎么办好。
银竹还跪在地上告罪,云意知道她并非故意,她忍着眼里的酸涩,用力吸了吸鼻子,嗓音哑哑的,“你快起来。”
银竹怨怼的看着地面,“奴婢有错,不敢起。”
云意无所适从地看着她,自打她清醒过来就一直是银竹和宝月两人照顾自己,她不敢把自己当主子,也没把两人当丫鬟。
云意眼尾红怯怯,“我不是故意推你。”
“这是怎么了?”
宝月远远看见亭中的情形,急冲冲跑过来。
“宝月。”云意鼻音浓浓。
看到云意怯懦的红着眼睛,跪在地上的银竹反倒一副占着理气的样子,宝月沉了脸,责问银竹:“怎么回事。”
银竹道:“我不该求着姑娘喝汤,还不甚打翻了羹汤,弄脏了字帖,请姑娘责罚。”
宝月看她这样子分明是不服气,莫非还想着让姑娘给她让步不成。
宝月冷声道:“既然知道自己有错,就罚你今夜不许吃饭。”
“宝月。”云意急着扯扯宝月的手。
宝月安抚的对云意说:“姑娘莫急。”她又看向银竹,“你还跪在这里,是嫌罚的不够?那就等大人来时……”
银竹一听她要向大人告状,连忙起身,退出了湖心亭。
云意抿动唇瓣欲言又止,半晌,垂了眼帘没有说话,细弱扇动的眼睫显得无助委屈。
宝月看到她把字帖抱紧在怀里,像是抱着极为珍贵的东西,宝月道:“姑娘让奴婢看看弄脏哪了。”
云意点点头,才将字帖递给她。
宝月将字帖摊开在日头下,弯腰将帕子在湖水里打到半湿,然后轻轻按压沾去字帖上头残余的羹汤。
云意睁圆了眼睛,守在边上看。
宝月侧过头对云意道:“好在就一页的字糊了,后头的都还完好。”
“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再拿熨斗压一下,便不影响看了。”
云意弯起仍旧湿红红的眼睛,努力笑了下,“嗯。”
*
银竹回了后罩房就一直没有出来。
到了晚上的时候还不见她,云意有些放心不下,嗫嚅地问宝月,“真的不给银竹吃饭么?”
姑娘就是性子太过软弱,对谁都是小心翼翼的,所以银竹才敢一再的冒犯,宝月替她梳拢长发,“姑娘不必管她。”
铜镜中映照出云意精致小巧的脸颊,食补调理了这许久,她已经不是之前那种不健康的白,细腻白皙的肌肤下透出浅浅的红,卷长的鸦羽低覆下,楚楚生怜,就像是树梢初绽的豆蔻。
宝月笑语道:“奴婢可真盼着姑娘快些长大了。”
那得该是怎样的绝色啊。
云意透光铜镜茫然不解的看着她。
宝月抿唇笑笑,“奴婢去打水来。”
云意乖巧的点头,等宝月出去,她犹豫了片刻,拿了桌上的糕点往外走。
绕到后罩房,银竹住的屋子亮着灯,云意站在院中犹豫了一会,踌躇走上前。
她抬起手,曲指正想要叩门,银竹说话的声音先传一步传到她耳朵里。
“不过就是个被大人丢在墨苑的穷酸丫头,也值得宝月这么拍马屁讨好。”
伴随着她忿然说话声的,还有茶碗重重搁下的脆响。
银竹灌了两碗水,还是饿的厉害,她揉着肚子咒骂,“大人也就这些日子新鲜,要不然怎么不带回府去,且等着吧,将人放在这里,指不定哪天就不来了!”
“饿死我了。”
云意僵怔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某处,脑子里发闷似地挤满了银竹的话,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见。
她端着瓷碟的手用力掐紧,被抛弃在那座破落院子里的恐惧和无助再次涌上了心头。
会不会有一日,大人真的不再来了……强烈的不安在云意心里蔓延。
不知从哪钻进一只黄狗叫唤了两声,云意猛地回过神,她迟缓轻眨空洞的双眼,走到黄狗跟前,不声不响的将手里的糕点全都喂给了它。
*
到了季砚休沐的日子,他如常来到墨苑给云意讲课。
入了秋,天暗的也比以往早,云意看着天边压低的黑云,开始变得焦虑,坐立不安,她知道大人很快就又要走了。
那日银竹说得话再次在她脑中翻涌,她望向季砚 ,他视线半垂,正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册为她讲解。
大人那么好,怎么会把她丢下不管,可云意害怕万一,万一银竹说得变成真……她心中不可遏制的生出慌乱。
季砚觉察到她的心浮,抬眸问:“可是有哪里不懂。”
云意眸光一闪,不敢让季砚知道自己的心思,正欲找话遮掩,压着黑云的天空猛的砸下一道闷雷。
“轰隆――”
突如其来的巨响让云意身子颤了颤,她慌张的朝季砚身旁跨了一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入湖中,在湖面上溅起层层叠叠的水花,远处黑云深入则被电光劈开一道道耀眼的白,云意缩着肩头站在季砚身旁,细卷的眼睫毛随着雷响不安地扇动,脸颊上的血色也半褪去。
季砚问:“害怕打雷?”
说话的同时,又是一记闷响。
云意瑟缩着,语调不稳的小声道:“……怕。”
被夫人关在院子里的那些日子,她最怕下雨打雷,每每这些时候,她都只能把自己蜷缩在床角,躲在被窝里,等着雨停。
湖心亭里四面都隔空无倚靠,风卷着雷雨声让她无处可躲,云意不安到了极点。
季砚抬手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发顶,“别怕,我们回屋。”
云意微愣,她仰起脑袋的同时季砚已经将手放下,拢袖垂在身侧,那轻柔安慰的抚触还残留在云意发顶。
云意探了探指尖,雷声越来越近,她故不得规矩一鼓作气攥住季砚的袖摆,紧紧捏在手心里。
攥着那一片衣料,云意心里的害怕莫名就得到了消退,翕动着唇吐出一口气。
季砚低垂下视线,并为阻止她的举动,任由她捏皱了自己的衣袖。
何安很快取了油纸伞过来,“这亭子挡不住雨,大人,姑娘快进屋避雨。”
他说着递给云意一把伞,等云意接过,他又给季砚打上伞。
风急雨大,架在湖面上的孤零零的石桥颇有一种随时会被淹没的萧条,云意捏紧手里伞柄,裙下的绣鞋踌躇轻挪,不敢走入雨中。
何安催促道:“姑娘?”
云意咬紧下唇,硬着头皮怯怯迈出步子,不等踩下石阶,打着伞的手臂被一股力道带着抬起,云意错愕抬起头。
季砚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柄,他高大的身形已经进了她的伞下,背脊被伞沿压的微微弯着,他对云意道:“把伞给我。”
云意怔怔松手,季砚撑高了伞,低头看着她微笑道:“害怕就牵着我。”
云意没有犹豫,两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他袖摆的下沿,跟着季砚的步子走入了雨中。
何安不由的愣住,大人冷心冷情他是知道的,就是对自己的亲侄女也是不冷不热,怎么对这位云姑娘竟如此纵容,虽说云姑娘的确身世可怜,也格外懂事让人怜惜。
看着两人走远,他赶紧打住念头,快步跟上。
风吹卷着两人的一袍翻飞起,云意紧贴在季砚的身侧,像是依附生长于大树下的荏弱花骨朵。
每一次雷响,季砚都能觉察到她的颤抖,他将伞做倾斜,将娇小的云意挡在庇佑之下。
回到屋内,宝月伺候着云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端来姜汤道:“姑娘淋了雨,仔细别着了凉。”
姜汤熬的又浓又辣,云意蹙紧了眉头,大口咕咚咕咚喝下,抿去唇上沾着的汤问道:“大人呢?”
宝月道:“大人在东次间。”
云意看向窗外未停的雨幕,咬咬唇起身。
她绕过抄手游廊往东次间去,季砚坐在罗汉床上提着茶壶斟茶,身上的湿衣已经换下,荼白色的衣袍穿在他身上更显出温文的书卷气,就连斟茶的动作都似行云流水般出尘好看。
季砚搁下茶壶,抬起视线看向云意,恰逢雷声又响起,她瘦小的身子又僵了僵。
“既然害怕打雷,怎么不在屋里呆着?”
云意局促的捏着指尖,动着唇瓣嗫嚅道:“我可不可以和大人呆在一处。”
季砚看着她没有说话。
云意眼巴巴的望着他,老老实实道:“和大人在一块儿,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可以吗?”云意站在门槛外,藏在裙摆下的脚都缩紧了。
云意说完眼睛慢慢垂落,无措地盯着地面。
季砚莫名有一种,若是自己说不可以,就是把她往深渊里推的错觉。
不过是打雷而已,他不太理解云意的这种害怕,不过小姑娘确实能让他生出怜悯。
季砚道:“进来坐。”
“嗯!”云意提着裙摆紧到屋内。
她乖巧巧的坐在绣凳上,好像这样真就能不怕了。
季砚笑了笑,随意从架子上取取了本书来看,雨太大,马车也不好走,只能先等雨停。
季砚翻着手里的书,漫不经心的问:“喝过姜汤了么?”
“喝了的。”云意歪了歪脑袋,“大人喝了吗?”
季砚道:“我用不着。”
“不行的。”云意急急起身,“您刚才给我打伞,大半身子都淋湿了。”
季砚身子往后靠了靠,他还是第一次见小丫头这般着急驳他话的模样。
她一惯胆小。
云意回望着他,万分认真道:“您若是着了凉,会很难受的。”
这是将他当作与她一般体弱了,季砚心里发笑的同时又觉得柔软。
自他被外放这些年来,似乎再没有人像这样真心实意的,纯粹的关心过他,多少都是掺着目的。
他看着云意揪紧的眉头,笑叹了声,唤来宝月。
“再去熬一碗姜汤。”云意又紧着道:“一定熬得浓一些。”
季砚摇了摇头,垂下视线继续看书,就由她高兴罢……
季砚在一旁看书,云意就在桌边练字。
季砚不时抬眸看她,“研墨讲究浓阳正均,你圈打的太快,墨就粗了。”
“无论何时,都不要忘了心静。”
云意立刻放慢速度,耐心的研墨,她平日里不这样,可只要一想到银竹的话,她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好在大人只当她是因为害怕雷雨天才如此。
雨势逐渐便小,雷声也许久没有再响起,空气中卷起了雨后才会有的青草味道,天也彻底暗了下来。
季砚看了眼窗外,吩咐何安备马车。
云意心中一急,“大人不用了饭再走吗?”
季砚整了整衣摆起身,“不了。”
他还与幕僚有要事商议,在这呆了许久已经是迟了。
云意眼里的光可见的黯淡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是做不到大人说得心静了。
赶在季砚离开前,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住在这里,可会给大人添麻烦?”
季砚步子稍顿,回过身看向惴惴望着他的云意,笑道:“我既能救了你,便不会有什么麻烦。”
“你不必担忧其他,等你身子再好些,我会安排你离开这里。”
看到云意眼里一寸寸碎裂的震惊,季砚顿了顿,宛如安抚孩子一般道:“你放心,我已经打点妥当 ,那是户好人家,他们会将你当作亲生女儿对待。”
云意脑子嗡鸣了一声,血液似乎怎么也流不到她的心口。
季砚知道她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必然是会惶恐不安的,他缓和说道:“如今你身子还虚弱,我们暂时还不走,不过换个地方生活,对你也会有益处。”
云意缓慢摇头,她明白大人的话,她是罪臣之女,远远离开京城对她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云意仓皇启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