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为何,他现在一点也不高兴,更没有讽刺沈家人的心思,眼前不断浮现的都是沈如霜曾经的笑颜,她纯澈灵动的双眸,还有那一刻她滑落的热泪,滚烫的伤口......
周恒之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骇然,硬着头皮轻咳一声,提醒道:
“陛下,沈文清已经在地牢中了,您要去亲自审问吗?”
萧凌安如梦初醒地一愣怔,眸中恢复了几分清明,缓缓摇了摇头,喃喃道:
“朕去看看她。”
*
西南偏殿,宫中许多太医都被拒之门外,焦头烂额地在院子里打转,时不时去敲响殿门,沧桑的声音中满是疲惫和无奈。
萧凌安沉着脸迈入偏殿,所有人都惊惧地跪了满地,生怕没把事儿办好惹怒了心情不佳的帝王,其中胆小的已经开始颤巍巍地支撑不住。
“陛下,微臣会用尽毕生所学诊治沈姑娘,但是她一直将咱们拒之门外,微臣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呀......”为首的张太医一脸为难地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这是为何?可曾上过药了?”萧凌安凌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冷声问道。
“这是自然,沈姑娘刚回宫微臣就已经给她上过最好的金创药,只是那箭头上兴许是抹了些东西,伤口极难愈合,恐怕会留疤......”张太医越说声音越小,不安地埋下了头。
萧凌安目光一凛,听到这话神思都凝滞了半刻,手指慢慢在掌心攥紧,连指尖都变得苍白,未曾多言就一把推开了殿门,兀自疾步进去。
殿内极其昏暗,每一处的帘子都拉得严严实实,几乎透不进丝毫光线,为数不多的几盏烛火也即将燃尽,摇摇晃晃地映照着沈如霜纤弱虚晃的身影。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乌黑发亮的长发披散至腰间,堪堪遮住瘦弱颤抖的肩膀,手中拿着一把檀木梳子,坐在梳妆镜前一下又一下地梳着长发,就算已经十分顺畅也不知停下,寒风随着萧凌安的动作钻入,吹起鬓边的一缕发丝,瞥见刺目惊心的红色痕迹。
沈如霜听到了动静,知道只有萧凌安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进来,却始终没有回头。
“疼吗?”萧凌安缓缓靠近沈如霜,心底有几分把握不定的动荡,目光难得地柔和起来。
沈如霜点点头,又摇摇头,眼底是一片死寂。
疼不疼,都已经不重要了。
“你救驾有功,朕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萧凌安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想了半晌只说出这么一句听起来大度至极,也冷漠至极的话。
沈如霜抑制不住地冷笑一声,脸侧的伤口随着嘴角的弧度而刺痛,让她很快就不得不将笑意压下去,分外缓慢地摇着头,心下尽是轻蔑与讽刺。
若非为了摆脱谋逆的罪名,她根本不会用这样自毁的方式来救下萧凌安,甚至心狠地想,若是沈文清真的能够成功,萧凌安从此就不会存在世上,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可笑的是萧凌安竟然当真了,竟会以为她是真心想要救他,把她当做有功之人一样施舍荣华富贵,真不知她是应该感恩戴德还是暗自庆幸。
不过这样也好,现在同萧凌安本就不必有纠缠不清的感情,更不稀罕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她只想要以这个功劳来谈些条件。
“陛下,让我离开吧。”沈如霜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柔情,“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无我,留了这么久兴许是因为几分姿容,现在连姿容也没了,陛下应当再寻佳人,就让我出宫吧。”
萧凌安愕然地抬首,对上沈如霜那双冷静得出奇的双眸,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仿佛就算她柔弱不堪一击,他也无法阻止她肆意生长的心思一般。
“你要去哪?”他声音有一丝不可查觉的颤抖。
“去哪都好,总好过在这深宫里。”沈如霜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激愤和愠怒,不知是疲惫还是绝望,只是平静地诉说着。
萧凌安忽然间不知如何面对这样陌生的沈如霜。
从前若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料定沈如霜会拼命哭喊,会毫不犹豫地扑到他怀中求慰藉,会撒娇求着他上药。
但是现在,她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他捉摸不透,也手足无措。
“你好好养伤,”萧凌安接不上话,也不可能接受她说的话,权当是她在胡思乱想,轻叹一声起身离开,道:
“朕不会嫌弃你,朕会好好待你。”
沈如霜并未接话,却在萧凌安离开后笑出了泪花。
会好好待她,这是她听过最大的谎言,也是最好笑的笑话。
或许从前她会坚定不移地相信,但是现在她一个字也不会信,谁也不能阻拦她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哪怕海棠花再娇弱,但是只要咬紧牙关立在枝头,任凭狂风暴雨也不能将她摧残,终究有一天会看见春日的暖阳。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火葬场倒计时,从三开始倒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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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争执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凌安忙着处决沈家同党,隔三差五就有斩首流放之类的诏令,皇宫上下人心惶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着,没人会注意到寒冬天气少见地回暖,也不会发现西南偏殿已经许久未开。
刚到辰时,沈如霜就从睡梦中忽然惊醒,凝视着轻纱帷幔许久也无法入眠,反而愈发清明,脑海中的思绪不住地翻涌着,干脆披衣起身,坐在了梳妆镜前。
晦暗铜镜中倒映出一张清婉秀丽的脸庞,肤如凝脂般细腻柔滑,樱唇小巧莹润,俏丽的鼻尖和细弯黛眉依稀可见往日灵气,只是秋水般的眸中尽是茫然与忧愁,凝视着脸侧一道淡淡的疤痕。
经过这段时日的悉心照料,伤口已经好了大半,疤痕约两段指节长,泛着一层浅粉,微斜地横于耳前的脸侧,并非十分惹眼,若是多抹些脂粉再散落几缕秀发,应当不易发现。
沈如霜久久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发颤,单薄的指尖缓缓抚摸上那道疤痕,发痒的触感让她气息一时有些凌乱。
她在养伤的日子里一直沉默寡言,也几乎没有迈出过寝殿的门。
起初所有人都觉得她伤心过度,还会耐着性子安慰一番,后来发现她三餐起居一切如常,皆以为她已然接受了事实,便懒得再来费唇舌,更有甚者还会暗暗羡慕她救了陛下的命,这一世都不用发愁了。
可是只有沈如霜自己知道,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哪里会有女子不在乎自己的容貌?更何况她曾经是街巷中出挑的一个,自幼无论是邻家婶子还是巷尾阿婆,见了面都笑嘻嘻地夸她模样俊俏,不知以后便宜了谁家公子。
那一箭虽然只是从脸颊擦过,并未伤及性命,却硬生生将她为数不多的骄傲折断了。
只不过她别无选择,用一道疤换一条命,是她唯一的出路。
她也是到了这时才知道,若是真正心疼她的人,就算不多言语也知晓她心中痛楚,而萧凌安这样心如寒冰的人,就算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和倾诉,也只会惹他厌烦。
沈如霜轻轻叹了一口气,随意地在梳妆匣中翻找着首饰,却无意间发现最底层有一个小小的锦盒,用一块淡紫色的丝帕包着,宝贝似的收在最里面,生怕碰坏了。
她一层层将其揭开,才发现这是一只豆种翠玉镯子,底子粗糙杂乱,几乎没有水头,唯独中间一抹翠色勉强能够入眼。
这原本不值几个钱,这般珍视只因是阿娘的遗物。
她幼时听巷子里的老人说,阿娘年轻时生的极美,也极爱美。当时她全然不信,直到偶然在阿娘的匣子里找到了沈文清留下的一幅画像。
画中的阿娘花容月貌,身姿窈窕婀娜,笑起来眉眼弯弯似新月,梨涡浅浅旋于唇边,当真是标致的美人,与眼前憔悴干瘦、眼角布满皱纹的阿娘判若两人。
还记得那时她眼泪汪汪地环住阿娘的腰,吸着鼻子问阿娘会不会难过,阿娘不悲也不恼,笑容一如往常般温柔似水,抚摸着她的发顶道:
“兴许是难过的,但是囡囡不必心疼。咱们活着又不是只为了这张脸,还有良辰美景,三餐四季。哪怕容颜尽毁亦不足为惧,最可怕的是自轻自贱,意志消沉,那才是真的完了。”
那时她年幼无知,听不懂阿娘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在安慰着自己。现在这般境况再次回味起来,倒是豁然开朗,彻底明白了阿娘话中的深意。
沈如霜倏忽间从椅子上站起身,黯淡的眸子被烛光映照得发亮,如同在深处燃起了两团小小的火焰,面容上的阴云消散了些许,仿佛有微风拂过般温柔又坚韧。
是啊,就算是破了相又如何?她这辈子不能被永远困在深宫里,她要想办法离开这里,要回到自由的江南去,她此生还有太多的美好在等着自己。
只要她跨过了这道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心愿也都会实现的,若是就此遮掩逃避才是真的再也没有指望了。
沈如霜在这瞬间如梦初醒般想明白了,步子不免激动和慌张,三两下就行至窗前,第一回 将重重帘幕果断拉开。
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下来,悄然融化着坚实的冰雪,院子里的地面都闪着亮晶晶的光彩,如同撒了一层碎金。枝头偶尔听闻几声鸟雀嘤啾,就算被困于宫墙之内也尽力扑棱着翅膀,飞上屋檐离去了。
“玉竹,我想出去转转。”沈如霜唇边扬起一抹笑。
很快玉竹就闻声而至,差点儿以为听错了,看见沈如霜重新振作的模样眼眶发酸,哽咽着应声准备去了。
*
养心殿内,萧凌安暂且将堆叠的奏折置放在一边,手中摆弄着一块即将做完的面具。
这块面具瞧着与众不同,通身用黄金打造而成,玲珑小巧只有巴掌大,金丝缠绕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镂空凤凰置于其间,两头穿着柔软金丝线可以系与脑后,就算说是别具一格的妆饰也不足为过。
萧凌安又查验了一遍,将最后一根金线压平整,这才满意地将其放入锦盒,命安公公备下车马去西南偏殿。
刚出殿门不远,安公公就停下了车马,恭敬的禀告说沈如霜就在前面的御花园里,恰巧省得绕一段远路。
萧凌安矜贵地从马车上走下来,悉心地抚平衣角的每一丝褶皱,这才抬头向前望去,却眸光骤然一滞,剑眉拧在了一起,眼底翻涌起不是滋味的情绪。
柔和温暖的阳光下,沈如霜正踮起脚尖去折开得正好的红梅,就算要努力很久才能够得到,但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脸颊上只抹了淡淡的脂粉,并未刻意遮掩脸颊的伤痕,在阳光下明晃晃地映入他的眼帘。
见了萧凌安,沈如霜的笑容很快就消失在嘴角,眼底只有惧怕和深藏不露的烦闷,埋着头规矩地行了一礼,抿紧唇瓣一言不发。
“怎么出来了?”萧凌安的声音带着质问和不满,目光始终紧紧盯着沈如霜脸侧的伤疤,将面具从怀中掏出递给沈如霜,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道:
“以后还是少出来走动,或者......带上这个。”
沈如霜愣怔地望着眼前的面具,有一瞬间被它的华美惊艳到,但是缓过神来时立即明白萧凌安到底是什么样的用意,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寒凉又轻蔑的笑意,冷声道:
“陛下觉得我见不得人,是吗?”
话音刚落,萧凌安就觉得这话刺耳,眸光闪过凌厉之色,立即否认道:
“朕并非此意,你多虑了。”
“那陛下还有何意?”沈如霜忍者胸腔间的一股气性,倔强地扬起头对上萧凌安的双眸,满是质疑和讽刺。
面具终究是面具,无论再精致华美,再用心打造,依然是遮遮掩掩地不肯承认她的伤痕和过往,实则于她而言是最深的控制和禁锢,她也不会接受这样的东西。
萧凌安被她问住了,一时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复杂的心思,只能沉默不言。
他既然说过不会嫌弃她的容颜,就不会食言。但是一想到沈如霜往后会被那么多人上下打量,会被不相干的人指指点点,心里就说不出的不顺畅。
就像孩童有一具陪伴多年的人偶,精致完美时要好好藏起来,有一天破损不堪了更要藏得好好的,不被任何人看到。
萧凌安并不想去深究这么做的缘由,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于他而言根本不需要缘由,依旧坚持着将面具塞在沈如霜手中。
“陛下非要逼我吗?”沈如霜将面具攥得死死的,略显苍白的面容覆上一层少有的与愠色和不甘。
她方才刚刚将心中沉重的枷锁卸除,可萧凌安此举无疑就是在否认她好不容易找回的自尊和坚定,仿佛她鼓起勇气站在阳光下是一场笑话,理所应当被他掩埋,任由他摆布。
她断然不可能接受这般磋磨。
沈如霜不屑地对着精美的面具轻笑一声,下一刻毫不犹疑地将它摔在地上,深深丢弃在雪地里,又三两下将它掩埋,眼眶微红道: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若是陛下非要给我,那也只能白白糟蹋。”
萧凌安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如霜决然损毁面具,心中的那点耐心和愧疚也消磨殆尽,只觉得她是无理取闹和不识好歹。
这个面具是他亲手做了好些时日的,锐利的金丝将指尖都划破了。
他这双手是用来执狼毫、握宝剑、定天下的,一时兴起想为她做这样一副面具全然因为心底的一丝虚无的动荡,念在她这般拼死保护,应当给点好颜色。
他本以为沈如霜毁了容颜,会乖乖接受他破例的关怀。
萧凌安越想越气愤,不顾一切地拉扯着沈如霜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的面前,脸色阴沉得骇人,手上的力道紧得几乎将她的腕骨捏碎。
“你放开!”
沈如霜吃痛地挣扎着,情急之下用尖锐的指尖抓挠着萧凌安的皮肉,心中那股不屈的气性上来后干脆把心一横,深深地扎进了肉里。
疼痛从掌心传来,萧凌安倒吸一口凉气,使劲推了沈如霜一把才将她摆脱,心口起起伏伏,用手帕擦拭着掌心的鲜血,眸光狠厉得让人不敢直视。
沈如霜踉跄几步跌倒在地,并不肯就此低头,甚至还想再起身反抗。
直到小腹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如同被惊涛骇浪拍打着,疼得她直不起腰来,唇瓣都失了血色,贝齿打着颤虚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