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怎么大半夜的在这里。”他走过去, 幸好沈二姐的蹲着的,他才能拍到沈二姐的肩膀。
沈二姐回过头,白灯照的她也像是个鬼, “文耀, 今天是你姐姐的忌日。”
沈二姐说完, 心里又烦躁又憎恨, 她一度连儿子都顾不上了,满脑子都是对婆婆和丈夫的不满。文心死的时候, 她连看也没看上一眼, 就被二姐夫匆匆送出去埋了。
若是埋了也就算了……她多次询问地点的时候, 铁氏都支支吾吾。后来才知道,铁氏怕影响了家里的风水,直接让人把文心烧成灰,随便埋了个偏僻的地方。
加上夭折的小童也没有碑文,沈二姐到地方一看,到处都是小坟包,找也找不到文心的了,叫她怎么能不气?回来就三天两头的梦见文心,越想越难受。平时还能安慰自己还有儿子,现在这招也没用了,这一年都在郁郁寡欢。
至于二姐夫的小妾,文耀平时的功课,沈二姐都不放在心上了。老是想着自己死掉的娘,死掉的文心,还有自己无情的爹,越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尤其是女孩,活着真是没什么意思。
在家的时候被爹呼来喝去,被兄弟们训斥,等出嫁了,女儿死了都来不及看一眼,婆婆和丈夫生怕自己生事。
简单的来说,沈二姐抑郁了。
这种抑郁,让她时不时的就生出干脆死了的想法。今天给文心烧纸,其实她记错了,文心的忌日还有两三个月呢,但沈二姐近来记性也很混乱了。一个月前听见儿子自宫的消息,沈二姐震惊了一天,接着又想活着果然没意思,为文耀哭了几天,也仅此而已了,她开始冷眼看一切。
文耀敏锐的发现娘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姐姐不是夏季死的吗?”
沈二姐惊愕了片刻,又说:“谁知道呢,反正你姐姐已经被烧成灰了,你记得,都是因为你奶奶这个大恶人,她怕你姐姐死的不惨,来生再投在咱们家,才把她烧了。”
文耀吓的差点摔了一个跟头,他隐约还记得姐姐的面容,印象里大多数都是在不满和哭泣。
他感觉到害怕,浑身都冷冰冰的,奶奶和善的脸也开始扭曲起来,又想到爹这些日子一副人生无望的嘴脸,再也不想在这个家待下去。对沈二姐说:“娘,我走了。”
沈二姐不知道有没有听出来,无精打采的说:“去吧。”
文耀挪回自己的房间里,给自己收拾了一个包袱,这时候忽然找到了文心的红头绳,他想带走用来系东西,发现被奶奶压在了胳膊底下,只好放弃了。
趁着夜色,文耀揣着满心的悲凉,偷偷离开了家。
天微微亮,家里疯了,铁氏醒来遍地找不到孙子,怕他出事,叫起来一大群人在家里寻找。都以为他在摔了碰了,寻找过后连半个影子也没有找到。众人回到铁氏的门前,窃窃私语。
“小少爷不会又做什么傻事了吧?”
“再找不到,等会老爷来了,又要发疯了,老爷最近火气大的很。”
“你们不要同别人说,咳咳……听说老爷请了好几个大夫给他开方子,但好像没什么效果,还把人喝伤了,以后恐怕也生不出男娃来了。”
铁氏听着这些话,觉得无比的刺耳,一张脸沉着,皱纹像是枯树皮一样难看。孙子做了傻事,她把这些全怪在儿子、沈二姐,以及死去的文心丫头身上。若不是文心的天花,她怎么会求神拜佛,不求神拜佛文耀怎么会做傻事?
还有儿子也放任事情的发生,半点没有个做父亲的样子,最后则是沈二姐,一个娘,连儿子都管不好,还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铁氏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更选择性的忘记了一个月前她的话才导致了文耀动了自宫的念头。
此时,二姐夫也赶来了,他神情疲惫,胡须也失去了光泽,“怎么找不到,家里能藏人的地方全都找找,他一个小孩,能飞了不成。”
铁氏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慌张的说:“快去看看各自房间里的剪子和刀少了没有。”
大家起初还没当一回事,听见这话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怕小少爷已经把命折腾没了,四散跑去寻找。找来找去还是没有影子,就在铁氏都要忍不住让人去外面也找找的时候,有人喊道:“这有一封信。”
这封信居然是早就放在房间里的,只是铁氏不识字,就下意识的忽略了,现在被找到,二姐夫和铁氏急忙拿起来看。
铁氏干瞪着眼,见儿子打开信就被雷劈的蠢样子,急的说:“写的是什么?”
二姐夫嘴唇颤抖,如同羊癫疯一样抽动了起来,眼珠子往上翻,断断续续的:“文耀,文耀,他要去出家了!”
说罢,二姐夫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僵硬的需要四个人才能抬起来,白沫子从嘴里吐出来。铁氏吓的扑上去,“我的儿啊,你是怎么了,你可不能出事啊。”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二姐夫抬进屋里,又急匆匆的找大夫来看,几针下去人虽然醒来了,但再也没有一点心气,木头一样躺在床上。两个妾哭着进来了,香粉味掩盖住了药味,二姐夫眼珠子转了转,人群中,沈二姐没来。
他知道,这个家要散了。
好不容易看好了儿子,铁氏使着人去外面找文耀,可如今已经过了整整一夜,寻便附近也没有,又只能无头苍蝇一样到更远的地方找。
此时,铁氏短暂的想念起了文心,要是都是男孩该多好,文耀走了也有人能给家里传香火。
……
张姑妈家中,下起濛濛细雨。
已经是三月初九,曹雨薇在信件上看见的日子,今天她要和二哥汇合,返回家乡。
这预兆着曹雨薇即将和家里和解,她已经一晚上没睡了,激动的双颊通红,甚至想将自己偷偷珍藏的宝贝当做礼物送给娘。
她在无数个日子里都感到后悔,离开讨厌的家,原来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抓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曹雨薇贴在门后听了很久,终于确定姑妈和表妹都在呼呼大睡,才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门。曹雨薇有夜盲症,晚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这也是她上次逃跑掉进河里的原因。
所以这次,她特意耐心的等到天有些光亮了才出发,没想到刚到院子里,就不慎踢到了老狗的饭碗,那瘦的皮包骨的老狗瞬间睁开眼睛,凶狠的叫了几声。
曹雨薇抓着包袱缩到墙角,心里狂跳,紧张的咽着唾沫,听见姑妈屋子里传出来脚步声,好在姑妈没出来,只是大骂道:“死狗,乱叫什么,明天就炖了你。”
曹雨薇松了一口气,移开门栓,在小雨中弓着腰,快速的跑向江边。
江边,雨落在水面上,泛起细微的涟漪,已经有人在码头活动,带着斗笠的抗包人,或者是等待载客人的船夫。
曹雨薇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过来,她时不时往后看看,怕姑妈追过来,不敢直愣愣的站在码头上,就找了一艘挤满人的小船上去。小船还在等人,暂时不走,曹雨薇就小心翼翼的装作是坐船的人。
小船虽然挤,但好歹挡住了雨,曹雨薇在等待中,便看见雨越来越大,她心里也更加害怕起来。按照现在的时间,姑父已经起来准备去衙门了,姑妈也会在一个时辰后彻底起来。
曹雨薇忍不住想了很多,想二哥到底是不是清晨来,要是晚上才来怎么办?她是不是就应该等在家里,而不是贸然出来?可如果姑妈拦着,或是把她偷钱的是说出来呢?她在心里狠狠的诅咒了一番姑妈,以及姑妈的几个女儿。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出现了另一条大船,十分气派,曹雨薇差点跳起来,死死的盯着那条船。
船一点点的近了,上面的人却不是曹雨薇期待的,没有曹二哥,而是一群运货的莽汉,在码头上将货物卸下来,其中有两筐又大又红的樱桃,吸引住了曹雨薇的目光。
有人说:“哦,这是徐家的货船吧,这个月送了不少樱桃来了,要不是果子会坏,说不定直接运一船了。”
徐家,送樱桃。
曹雨薇冷冷的看了一眼,樱桃被保护的很好,再低头看看自己,因为被挤到船沿上了,衣服都湿掉了一半。
第46章 女儿歌.九
人和人真是不同的。
曹雨薇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胃里紧张的不断抽搐,船走了,她就找另一条船藏起来。
中午, 不远处的街道上忽然出现了三四个撑伞的人,细看正是姑妈和姑妈的女儿, 沿着街道正在搜查,一面大喊:“谁瞧见我侄女了, 这天杀的小畜生要和人私奔。”
话音刚落,曹雨薇身边的几个船夫就看了看她,眼神有些疑惑。
她待的太久了,又是孤身一人, 真是叫人奇怪, 难免会和姑妈找的人对上号。
船夫们相互说了两句话,又归为平静了, 到底没把曹雨薇给供出去。
姑妈和女儿们渐行渐远,曹雨薇蹲下来,只余下两只眼睛盯在外面看。又过了一个时辰, 姑妈又回来了,坐在码头对面的小摊上吃了一碗混沌。叉着腰,狐疑的往周围寻找, 最终还是带着女儿们回家了。
远远的就听见她说:“真跑了, 白给她吃了那么多的粮食, 哼。”
曹雨薇打了个寒颤, 虚脱的坐在的地上,眼里满是喜悦, 她终于摆脱姑妈了!从天明等到天黑, 曹二哥的船终于来了, 他站在船头上,气质依然也当初不一样,虽然五官还是丑的离奇。
曹二哥身边,一位略瘦的清秀娘子挽着他的胳膊,带着柔和的笑意,这显然就是曹雨薇的嫂子了。
随着船越来越近,曹雨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掐了自己一把,才确定不是在梦中,泪眼朦胧的跑过去,感动的想要抱着曹二哥。“二哥,我错了。”
一双手率先扶住了她,原来是嫂子,嫂子将曹雨薇带离曹二哥,站在了自己面前,满意的开始打量曹雨薇。又说:“小妹,别说这些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就这就跟我们回去,爹娘在家里都想念你呢。”
曹雨薇闻见嫂子身上一股花粉味,刺的她直想打喷嚏,但这时候她仍然在感动,两道泪痕悄然划过,在脸上留下清晰的印子。“爹娘……还好吗?”
曹二哥则说,“别提了,爹身子不好,上回非要去看打猎,被人撞的摔了一跤,腿有毛病了。娘在家里天天怨你,气都快气出毛病了。”
曹雨薇惭愧的低下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由自主的想到当初那个挤的没空下脚的小院子。被她嫌弃,称为狗窝的地方,现在想想,还是自己家里好。还有被她嫌弃没用的爹与哥哥,如今也只有哥哥来接她来了。
嫂子打圆场,“别说了,小妹已经知道错了,还下着雨,小妹身上都湿了,快上船换一身衣服。”
曹雨薇连忙点头,小心翼翼的上了船,这时候曹二哥却说:“姑妈多次写信来和爹要钱,简直贪得无厌,这次来也要和她理论理论,你们在这里等着。”
闻言,嫂子有些不乐意了,笑着说:“就十几两银子,别伤了和气,何况不是已经接到了小妹了吗?”
视线转过来,曹雨薇也急忙点头,她绝不想让曹二哥知道她偷钱,以及姑父非礼的乌龙事件。见状,曹二哥嘀咕了两句,也就不再去找姑妈了,一行人陆续的上了船。
坐在船上,得知曹二哥虽然去了个没油水的地方当县官,但好歹也安稳下来了,谈到这个时,曹二哥生气的说:“当初我要是考上进士,就不会困在个小地方了。”
曹雨薇低下头,后悔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初要不是她置气藏了二哥的饼子,二哥也不至于差点饿晕在考场。而此时,嫂子的脸色也不太好,笑的勉强。
嫂子又劝道:“这些陈年往事,也不要再提了,小妹耽误了那么多年,年纪也不小了,给她找个归宿才是重要的。”
她的小丫头从后面跑过来,手搅在一起,“老爷夫人,水烧好了,衣服也备好了。”
曹雨薇这才起来,跟着小丫头去后面房间沐浴,衣服是嫂子的衣服,曹雨薇把门一关上,哽咽的哭了起来。她害得二哥没了前途,二哥和嫂子居然不计前嫌。
曹雨薇脱了衣服,泡在热水里放松,只觉得踏上了回家的路,安全感十足,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再等她醒过来,水已经冷的不像话,也没有人叫她,曹雨薇抓起衣服穿了,慢慢的走出房间。
外面依然下着雨,江面乌黑一片,偶尔有恐怕的、不知名的动物叫声从远处的岸上传来。她慢慢踱步,走到甲板上,发现二哥和依然在说话,在夜里还点着一盏灯,泛着昏黄的光。
她走过去,正要喊哥哥嫂子,就听见嫂子生气的叫声,曹雨薇吓了一跳,便停下来偷听。
嫂子:“我表兄弟怎么了,不就是个肺痨吗?你曹家娶我的时候,可没嫌弃我家穷,现在怎么又说上了!”
曹二哥的声音低了一头,像是挣扎犹豫,“那不一样,曹雨薇嫁过去也得吃饭。”
嫂子气的打翻了灯,四周变得昏暗一片,“当初是怎么说的,把你妹妹接回来,然后把她许给我表兄弟,我表兄弟可比你妹妹还小上两个月! 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才不会和你坐半个月的船!”
曹二哥解释道:“我只是随口说说,曹雨薇虽然惹恼了我爹娘,但把她嫁给一个肺痨鬼,我爹娘也未必愿意。我落了个刻薄的名声,对你又什么好处。”
嫂子阴阳怪气:“我还以为是你对你这个坏了你前程的妹妹,又怜爱上了呢。来接她的事爹娘可不知道,我看你不把她送去我表兄弟家,还能把她送去哪!”说完,她点燃了灯,冷冷的面对着江面。
周围安静了下来,不远处的曹雨薇已经呆住了,表情似哭非哭,接着一双怨毒的眼睛,重新注视起了曹二哥和嫂子。
原来爹娘并没有管她的意思,曹二哥来接她也只是被嫂子给说动,想要把她嫁给肺痨的亲戚。曹二哥还恨着当年的事,恨她误了前程。曹雨薇转而发现更加绝望的事,在地上她还有机会逃跑,可现在在船上,周围全是能淹死人的水。
曹雨薇退回了房间内,各种心思重新活络起来,她要回去闹,闹到族长那去,她是不会屈服的,什么肺痨鬼,根本配不上她。
躺到床上,继续咒骂可恶的二哥,以及无情的父母。
和以往不同,这次还多了一个嫂子。
船一路行驶回老家,载着一心怨念的曹雨薇,和冷酷无情的哥嫂,注定是漫长的鸡飞狗跳,曹家人此后再也没有踏足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