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号伙计们正在忙着筛米,见顾植民独自拉着一车货回来,不禁打趣问道:“植民哥,这里从来皆是往外送东西,怎就今天拉回东西?是不是有人籴了米,拿货抵账来的?”
顾植民骂他们一顿,讲了原委,几个伙计你一嘴我一嘴,黄阿大笑道:“植民哥,你可真真把殷老板米号生意做大了,既要卖米,又要卖香粉,依我们看,干脆把香粉掺进米里,就号称是天竺国的巴士麻底香稻,一两卖一两钱,反正本地人也吃不出!”
陈土根一听,走过来骂道:“你懂个鸟?!鹅蛋粉多少钱一两,大米多少钱一两?把香粉当米称着卖,当心赔得裤子都穿不起!”
顾植民脑筋转动,一拍大腿:“此言差矣!为何不能把米和鹅蛋粉一起卖?难道买米的人,就不用香粉?”
陈土根赌气,一抱肩膀,道:“那这‘殷盛元’就不叫‘殷盛元’,改叫‘广生元’①得了!你们假公济私,看如何与殷老板交待?!”
顾植民却不在意,他满心想的是当初对徐小姐的许诺——她做香膏香粉,他做跑街先生,将她设计出的化妆品售卖到大江南北!如今徐小姐受难,还心心念念惦记着他,委托表兄给安排他去先施百货学售卖化妆品。
而他又怎能单独受她恩惠,而忘却两人共同的诺言?他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让徐小姐的作品尘封在仓库之内!他要把平生所学亮出来,给徐小姐看,给徐家人看,凭本事打动他们!
顾植民不响,匆匆去密勒路,找到殷老板,将自己计划一讲。殷老板却皱着眉头,叮嘱他道:“我并不反对在米店卖鹅蛋粉,我只是担心这样做毫无效果。植民啊,你这些年名为掌柜,实际上籴米的人都是老主顾,你只管记账、送货、催款而已。当初我开这爿小店,在上海滩闯天下时,吃的苦,遭的罪,受的白眼,这些做生意的坎坷,你可一样都没经受过。你能吃得消,吞得下?”
“老板,只要你同意我借店铺卖香粉,就算有再硬的难处,就算硬到我崩了满嘴牙,也要嚼碎了咽下去!”
“那你去吧,若有难处,再来找我。”
顾植民回到店里,忙完账目,安排完送米收钱的差事,便转到后屋,寻一块木板,将它刨得光溜溜、白净净,又跑去书局,央告小董出马,白漆漆了木板,用红字写上“买米五十斤送正宗国货香白鹅蛋粉一匣连送三日每日三名”的字样,让陈土根挂在门外。
“三十六计,这叫无中生有,用米打广告。”顾植民得意洋洋。
“三言两语,真的会有人动心?”陈土根半信半疑。结果话音刚落,就见“一枝香”来籴大米的堂倌站在木牌前头,左看看,右看看。
“看什么看?快走!你那张猪肝脸,还值得用香粉点缀?”
陈土根挥手赶人,没想到“一枝香”堂倌却嘿嘿一笑,放下板车,朝店里嚷道:“掌柜的,明天真能买米送鹅蛋粉?”
“那你要早些来,还得买够数!”
堂倌一听,把手里的板车咣当一放,道:“那我退了货,明早赶第一个来——家里婆娘天天念叨‘香粉相逢’,念得阿拉脑壳疼,我定要抢到手,好回家哄她开心!”
陈土根只好骂骂咧咧,帮堂倌把装车的大米搬下去,回头看见顾植民呵呵直笑,还问他:“你看,是不是有人动心?”
陈土根气得直跺脚:“掌柜的,是有人了动心,可我动的却是手!你纯属无事作妖,浪费我体力!”
第二十二章 亏本
这是一家日晖港边的小酒馆。说是酒馆,其实只是个巴掌大小的屋子,屋里只能容下一个柜台,两张方桌上挤满黝黑干瘦的男人,不声不响默默喝着酒,大略是附近厂里下工的人。
小皮匠只好带顾植民坐在屋外竹凳上,支起一张桌面,把下酒菜每样叫来一碟,两人就着日晖港的煤烟和腥气,先碰了一杯浓厚的绍兴老酒。
“顾先生,依我看,侬那个卖米做广告的法子,理应无甚效果。”
“哦?怎讲?”
“到米号买米的主顾,可不都是拉货的脚夫和挑夫。”
“你讲得有道理。”
“所以?”
“所以我连送三日,送出去九匣香粉,净赔七元两角,最后——”
……
第四天大清早,顾植民刚爬起床,就听门外阵阵喧哗,打开门一看,竟是二三十个陌生大汉堵在门口,嚷嚷着要买米。
“买米买米!”
“你们是……”
“我是沧洲饭店的!”
“我是法华厂的!大清早就往这边跑,跑了二十里路,别家米号都不看,专程来殷盛元,赶紧卖给我们米!”
“今天送几盒鹅蛋粉?我们排后面的,可还轮得到?厂里的林妹子听姊妹讲了,这里送的粉又香又细,还不要钱,非央告我来抢不可!”
顾植民哭笑不得,原来这些人都是给饭店、工厂籴米的人,大概是闻听有便宜占,所以不辞路远劳苦,特意跑来买米——如今鹅蛋粉一樽都没卖出去,倒是帮殷老板打响了名号,如今送粉三天的时间已过,但眼下几十个大汉堵在门口,如果没有一点说法,那肯定闹得地覆天翻。
“诸位,诸位!”顾植民皱紧眉头,放声高呼,“我们这里买米送粉,每日三人,只送三天,如今已是第四天……”
话音未落,就听门前群情激奋,把来上工的黄阿大和陈土根吓得远远躲着,不敢近前。顾植民清清嗓子,又喊:“诸位!念今天许多兄弟风尘仆仆赶过来,我们就再多送一天!”
“还是送三个人?那我们排后边的如何交待?!”
“排后边也不要紧!就像这位兄弟讲的,我家的香粉,用的尽是真材实料——还有从墨西哥国舶来的梵尼兰草!后边的兄弟,我只成本价卖你们,只要九角钱!”
“什么?还要钱?!”
“兄弟,这样上等货的香粉只卖九角钱啊!侬去先施百货、去广生行窥窥,那里的上等鹅蛋粉都是一元五角起卖!侬买了这粉,送人也体面,就算不送人,转手一个银元也有人要。左右都不亏啊!”
人群里一阵嘀咕,有几个人骂着怏怏离开,但也有十来个留在那里,翻着衣衫凑钱。
“他讲话在理,女人欢喜这些粉粉膏膏,留着送婆娘,轧朋友①,都拿得出手的。”
“无名无姓的粉粉,不会搽坏脸蛋吧?”
“放心!我娘舅家的表嫂的妯娌的外甥侄女用过两天,说好得不得了的!”
片刻过后,黄阿大、陈土根乐呵呵给人称米,顾植民坐在柜台里,一边收钱,一边郑重其事将鹅蛋粉递到一双双粗糙的手里,抬头看见有个红脸汉子畏畏葸葸坠在队尾,便故意等众人散了,朝他招手。
“先生,我也想买鹅蛋粉,但身上只有七个角子……”
“那我悄悄卖给你,覅②与他人讲。”
汉子大喜过望,从口袋里掏出几个脏兮兮的铜板递上去,千恩万谢,像珍宝似的将鹅蛋粉揣进口袋,挑着米开开心心出了门。顾植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初到上海时,也曾为一匣香粉、一樽雪花膏而翘盼欣喜,不禁感慨万千。
第四天盘点存货,共送出十二匣粉,卖掉十一匣。高兴一天之后拨弄算盘,净赔八元七角,亏空越来越大。
“别气馁,今天已经打出名声,明日一早,会有更多人来买。”顾植民自信十足。
然而次日,顾植民清早开门,门外冷冷清清,并没有一个人。
……
小皮匠听得发愣:“我本认为挑夫脚工,就不会买什么鹅蛋粉。可明明前一日卖得很好,下一日又没人来,这是何种缘故?”
“道理很简单。前一日他们误以为店里送鹅蛋粉,于是挥汗如雨老远跑来,若再空手回去,那便是白白劳动脚力,岂不亏欠自己?而他们得知不再送粉后,何苦还要伤筋动骨,跑来米号买什么劳什子鹅蛋粉呢?——那些糙汉子,本就不是鹅蛋粉的主顾啊。”
“顾先生言之有理,那后来怎样?难道就一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吗?”
“正是如此。”
……
顾植民在米号又等了三天,却是一个买鹅蛋粉的客人都没有,想要再打出买米送粉的招牌,又怕愈亏愈大,无法收拾残局。倒是殷老板跑来分号,问他原价买了三匣,说是前几日米卖得格外好,也算投桃报李,给顾植民的慰劳。
“我家女儿,就在格致公学读书,偏爱这些粉粉膏膏,送她也是聊表做老父亲的心爱。”
殷老板推开门,又折回来,问:“植民,若是可以,我帮你找几个老板,凑几份买单,早些卖完这些,圆了你心愿,如何?”
顾植民犹豫片刻,最终摇摇头。他晓得殷老板一片诚意,但这几日他试过香粉,仍不信这上好的货品就真要靠亲戚朋友倾囊相助才能售出去。
他必须要想别的法子,他想到了一个人。
爱多亚路法租界巡捕总房,包打听③许广胜正给法国探长薛迪爱煮咖啡,忽就见自己兄弟顾植民在窗外探头探脑。他心生疑惑,赶紧伺候完上司,推门走出去。
“植民,你来找我?”
顾植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匣鹅蛋粉,塞到许广胜手里。
“广胜,都说法国女人最欢喜化妆品。这是我囤来的货品,想请你帮忙绍介一下,让她们用用,如果好的话,尽管找我订货——到时给你返佣!”
许广胜拍拍手中香粉匣,也不问个中原委,只是笑道:“这个好说,包在兄弟身上,我帮你找销路,才不要给什么康密逊④呢!”
顾植民感激地拱手作别,许广胜望着他身影消失在十字路口拐角处,掂掂两匣沉甸甸的鹅蛋粉,转身推开屋门,顺手将它们掷进身旁的废纸篓里。
第二十三章 旧识
随后几天风平浪静,顾植民晓得兄弟整日奔忙,料是有许多大事处理。他无法孤注一掷,苦等消息,他想尽快动作起来,又逢秋天新米收获,正赶上忙碌的关节,唯夜里才有闲余,又焉能卖货?
顾植民心头焦躁,嘴上起泡,眼看离半月还剩几天,自己没赚到钱不说,还凭空折了本,到时就连将鹅蛋粉原封不动退还给化学社都不可能,又如何向徐小姐交待?
正郁闷时,邮差送来一封信,寄信地址写的是化学社,但撕开一看,写信人却是他日思夜想的徐小姐——
植民:
你的信件已经收悉。表兄为传递消息,着实花了一番力气。你尽管放心,我如今被安顿在亲戚家一处阁楼居住,每日好茶好饭,身体亦好,无聊时可以开窗透气,数一数碧空中飞翔的白鸽——虽无法与你百鸟朝凤的美梦相提并论,却也算是人间精致的风景。
本想托表兄为你谋个差事,未料到你颇有骨气,竟要助他售卖鹅蛋香粉。你推测不错,那香气有我的设计,我却要请你来解这个谜,你自诩有通感的绝技,那便来猜猜看,究竟这款鹅蛋香粉里,搭配了哪些香料?
万勿念我,亦万勿寻我。
徐帧志
又:请接受我的感激,谢谢你赏识我做的香粉。
这封信令顾植民开心整个下午,但转念一想,徐小姐被家族幽禁,却依然秉性乐观,未在字里行间露一丝哀愁与抱怨,他又有何资格枯坐烦扰?
可目下米号忙碌,确实抽不开身,殷老板对他不薄,他也不可能在秋忙时节抛开米店,去照顾自己的私计。所以只有在夜间才能活动,正踌躇时,忽听街上敲锣打鼓,竟是新饭店开张,请来西洋鼓乐队助兴。
顾植民不禁心思一动,他不再犹豫,冲到后院,撸起袖子,吆喝疲累不堪的黄阿大赶紧干活。
“早干完,早休息,也早给我匀出些辰光去卖鹅蛋粉!”
“掌柜的,你还能记得那鹅蛋粉?!”
“何时忘记过?!”
顾植民白天一刻未闲,待收完米、记好账,才关好店门,背上一袋鹅蛋粉,直往大世界而去。每天夜里,那里都是上海滩的繁华所在,去白相①的太太小姐们络绎不绝。他在大世界门口寻块空地,与卖烟、擦鞋的人挤在一起,放声朝过往的人群吆喝——
“哎呀呀,上等香,鹅蛋粉,馨芬芬,白细细,搽到面上,娇嫩精致,一等一的货,一元一匣大甩卖咯!”
旁边的烟摊看他兀自吆喝,忍不住直笑。
“兄弟,别人家的鹅蛋粉都金贵得深,只能隔着水晶柜面窥一窥。你却跟我们这些三教九流站一起,这街上风大尘大,也不怕折了鹅蛋粉的身价?”
“哎,酒香也怕巷子深!自家酿的酒再好,不吆喝怎会有人晓得?”
“有趣得紧!”卖烟郎朝顾植民竖起大拇指,看有两位女士过来买香烟,不免推介道,“这位太太,侬要不要窥一下他摊上的香粉?物美价廉,真真买到就是赚到!”
顾植民看别人都为自己卖力,紧忙将两匣粉递上去,岂料两位太太一人送他一个白眼。
“去去!瘪三,离我远些!”
“吓死个人!阿拉用的都是上等的洋货香粉,就算广生行、孔凤春都不入法眼,谁看这些地上捡起来的货!”
“就是,若里面掺了迷魂粉,被恶人绑架了……”
“是的啊,哈同花园鲍家就遭了劫,说不定就是迷魂香!”
顾植民听着两人肆意污蔑徐小姐调配的香粉,不由怒上心头,反驳道:“你们不买便罢,凭什么张嘴便讲这是迷魂香,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两位太太“谈兴”正浓,一听这话,立刻将眉毛挑起来。
“呀!你卖来历不明的鹅蛋粉,我们没有告到巡捕房就是格外开恩,还敢犟嘴!我看这烟摊也与他是同党,香烟还给你,把钱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