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人见此,也跟着对从来便看不起的两位族亲尊顺起来,当着仝公子面,纷纷吹捧徐小姐父母温良恭俭让,是天生的贵重命格。
寒暄完毕,徐靖庵又邀仝公子入席,徐小姐父母也坐上座相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仝公子不问徐小姐,却道:“我本塞北莽人,承蒙贵府殷勤相待。今日进门,便知府上底蕴深厚,整个庭院错落有致,曲径通幽,如苏州的狮子林一般,真叫人想尽情观赏一番。”
徐靖庵一听,心知他这是要看自己家底,连忙叫文旌、文旆引路,领仝公子在徐家花园走访游玩一番。
仝公子一听大喜,先嘱咐佣人陪着送徐小姐父母回屋,顺便将备下的皮裘礼物搬过去,自己由徐家两位兄弟引着,由袁焕侠作陪,带着佣人,把徐家花园走个通透。
眼看到了午后,又回堂上辞别。徐靖庵按捺不住,摒开闲人与仝公子独坐,终于提起侄女名字,想摸他心中底细。谁料不问则已,一问仝公子便扣上茶碗,愁云满面,只是一声长叹。
第二十六章 脱壳
仝公子讲了一通。原来他来沪之前,父母早给他定下一门婚事,不多日他便要回京成亲。若徐小姐再嫁过去,恐就成了二房。
“今见府邸森严,亦是江南望族。无他,只恐辱没佳人,坏了贵府声誉。”
徐靖庵摸摸花白的短髭,却是摆手一笑:“老祖宗讲‘姻缘天定’,西洋人呼之为‘自由恋爱’,只要仝公子与敝姪两情相悦,嫡庶又有何干系?”
仝公子一怔,随即大喜。两人于是堂前计议,仝公子赴京成婚之事暂不声张,待他三月成亲回沪,再同徐小姐“自由恋爱”,在上海办妥婚事。
不过徐靖庵也提出三个条件:第一要登报声明,声明中不可说嫡庶的名分;第二要在上海举办正式婚礼,明媒正娶将侄女接进门;第三要聘礼要厚,以弥补徐家的名誉,他好给族人交代。
徐靖庵开出长长一条聘礼清单,仝公子也未讨价还价一口应允。两人揖别,各自开心。
自仝公子拜访徐家花园后,徐小姐的脸色日益红润起来。徐靖庵此时已不将她当作囚鸟,只将她看成摇钱树、聚宝盆,每日叫妯娌姑嫂陪她在花园里散心。
徐家人也有了盼头,在他们眼里,徐小姐仿佛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等她终有一天做了富贵人家的主,稍微动根小指头就能助他们脱离苦海。
徐靖庵不与族侄女多讲,他主攻的是徐小姐父母。因他晓得,徐小姐就算再枝繁叶茂,终归要将营养反哺到父母根须,抓住了徐家父母的心,才是截住了富贵的源流。
无奈外头光景一日不似一日,战火渐渐逼近。元宵节刚过几天,上海城里就枪声四起。徐靖庵只恨战火来的不是时候,他差人去寻袁焕侠,想打探仝公子消息,却闻说袁家为避兵灾,举家迁往天津去了。
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邮差送来一封北京来的电报,报上仅有寥寥数语,但足以安抚徐家上下的焦灼之情——
“家事已毕,三月廿一返沪,暂住劳合公寓,望转帧勿念。仝。”
徐靖庵喜出望外,忙差佣人给徐小姐送过电报去,谁知徐小姐闻听消息,并不高兴,只是感慨自己旗袍款式老旧,不好见客。
徐靖庵开怀大笑,他当即大笔一挥,叫丫鬟给徐小姐父母送去几块大洋,让两个嫂子陪侄女出去,找上好裁缝铺,给她做身最时髦的旗袍,好等仝公子回来穿。
三人于是叫了黄包车,往公共租界的山海关路去,由徐小姐做主,辗转寻到一家名叫“丽尔”的裁缝铺。徐小姐与老板就样式一阵嘀咕,约定好春分那天来取。
从山海关路回来后,徐小姐便常念叨自己的新旗袍,偶或也忍不住打听有无新的电报。徐靖庵则紧催媒人给文旌等兄弟说亲,一俟①仝公子聘礼送上门来,马上便操办其他子弟的婚事。
转眼到了春分,正是约定取旗袍的日子,不料徐靖庵却犹疑起来,昨晚他听说北伐军已经到了龙华寺,离杀进上海只有一步之遥,时局如拉到绝境的弦子,似乎随时都会绷断。
徐靖庵想劝徐小姐暂不要出门,谁料她却急躁起来,质问众人先前将她关在阁楼不让会客,如今又要她衣衫褴褛,究竟是想促成姻缘,还是要从中作梗?!
一番话诘得众人理屈词穷,徐靖庵只得唤来文旌兄弟,要他们保护好侄女,快去快回。
三人乘坐两辆黄包车出门,徐小姐车在前,两兄弟车在后,直往公共租界飞奔。没想到车刚到锡箔厂,忽听一阵清脆枪响,紧接山呼海啸,杀声震天。
文旌两兄弟吓得面如土色,紧催车夫往西冲向梅白格路,等进了租界,这才喘口气掀开车篷,却发现堂妹乘的黄包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皮匠听得正兴头,顾植民却停下来,仰头干了杯中老酒,小皮匠连忙追问。
“顾先生,请问你和徐小姐用的这是金蝉脱壳之计吗?”
顾植民呵呵一笑:“哦!确有那么一层意味。”
“仝公子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顾先生假扮的?”
顾植民笑着摇头:“并不是。”
“晓得了,顾先生扮作了仝公子身旁的佣人,是也不是?”
顾植民还是摇头。
小皮匠皱起眉头:“若是这样,顾先生如何与徐小姐相见呢——难道,在季风阁饭庄里,你们曾经见过?”
顾植民笑着点点头,他不禁又想起当初与徐小姐父母初见的情形。
当初他请袁焕侠传信,让徐小姐假意应允相亲。等她到了季风阁,他早先一步躲在密室包厢,等“仝公子”引徐小姐推门进来。
数月未见,徐小姐不但身形消瘦许多,眼里的锐气也消减不少,两人坎坷重逢,一瞬间千言万语哽在喉。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顾植民便与徐小姐商议,袁焕侠有两个同学要去欧洲,两人计划助她从徐家脱身,化名登船,先随朋友去欧洲上预科,一切开支由他与袁焕侠筹措。
徐小姐听完,叹口气。她又何尝不想走?只是父母懦弱善良,从小被礼教束缚,尤其是父亲,根本未曾离开过徐家半步。就算她要走,也须得先与他们计议。
顾植民道:“只要能救你出火海,二老那边,我去讲和,不行说服他们一起出来,我多做几份工养他们。”
徐小姐望一眼“仝公子”,佯装羞恼道:“我有手有脚,谁用你养?!”
她心中有了盼头,眼中渐渐恢复神采。不过,她家门禁森严,他如何进去?若装成仆从,极有可能被族长伯父拆穿,反倒连累他。
徐小姐思索半晌,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她伯父那人门槛②太精,脾性却急躁,不妨用‘拖刀计’磨一磨他,但凡他情急意切起来,反而辨不清明暗。
几人一合计,都觉此计甚妙。果然,徐靖庵被磨得六神无主,约“仝公子”到府上一聚。等到了那天,徐靖庵却有所防备,不但不让侄女下楼相见,还特意叮嘱文旌两兄弟去辨认“仝公子”带在身边的佣人。直到两兄弟禀告不认识此人,这才安心请“仝公子”入席。
等酒席之后,仝公子提出到花园转转,又差佣人去汽车上,将给徐小姐父母的见面礼搬过去。徐靖庵自然派的下人去帮忙,等打开车厢,见礼物颇多,于是佣人便指挥司机搬到徐父房里。
谁也未曾想到,原来等在宅院外的“司机”才是顾植民本人。他就趁着徐府放松警惕之际混进宅里,终于见到徐小姐父母。
徐父见了顾植民,听他将前后原委说完,又听他讲“救”女儿出逃的计划,怫然变色道:“君子知耻,必忠必孝!松江徐氏自文贞公③起四百余年聚族而居,互爱互助,我一生崇文尚义,如若弃家弃祖,便是不忠不孝,与噍类④何异!你且快走,权当我们未曾见过!”
顾植民明白苦劝无果,时间紧迫,只得告辞,刚走到门口,徐母却追过来,牵住他衣袖,含泪低声,让他带着女儿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徐家。顾植民郑重答应。
一切都如计划进行。春分当天,徐小姐名为去取旗袍,实则是想要脱身。袁焕侠为她买了当日法国撤侨邮船的票,顾植民给她整理好行装,本准备当天暗中接她出来,送去十六铺码头,会同袁焕侠两位同学到杨树浦,然后乘远洋轮船前往欧罗巴,没想到,计划总是不如变化。
民国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伐将领薛岳率第一师进驻龙华,严重率第二十一师占领苏州,南下的直鲁联军司令毕庶澄、上海防守司令率领北洋军与之对垒,大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上海总工会也秘密发布总同盟罢工令,二十一日正午,随着一声号令,全上海八十万工人同时罢工,他们举起刀枪,配合北伐军,立刻转入武装起义,上海人原本预想中的两军厮杀,顿时演变成军阀与工人纠察队的残酷巷战。而徐家花园所在的闸北区,正是工人与军队交火的热点!
再说文旌、文旆逃到租界,早已失魂落魄,本欲逃回家去,可顾念徐小姐一旦走失,将来自己的婚事便成了泡影,于是硬着头皮,混在工人队伍里往北又寻了一番,过了新闸桥,仍不见堂妹身影,两人不敢久留,慌慌张张逃回徐家花园,只见全族人都紧闭屋门,不敢出来。他们返回堂上,上前禀告与堂妹失散的消息。
徐靖庵面如土色,徐小姐父母急火攻心,一把抓住两兄弟的手,哭喊着求他们带自己出宅去寻女儿。此刻外面已经枪炮齐鸣,浓烟障日,文旌、文旆哪里再敢冒险出宅。
此时徐家族人也渐渐围拢过来,徐父先央告叔伯兄弟相助,但众人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便是宽慰他一些“吉人自有天相”的废话。徐父不得已转向族人,只听徐靖庵为难道:“贤弟,非是为兄凉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外头狼奔豕突,哪个子侄出门遭遇长短,那便都要算到我头上……”
徐父一听,顿时觉得浑身清寒。他自幼读圣人经书,克己尊礼,温良恭顺,以族为家,甚至连女儿终身大事都忍辱姑息,没想到一生迁就,最后换来的却是寡义薄情。
此时多说也全无益处,徐父愤而拂袖,只叫徐母在家等候,自己去外面寻救女儿。
刚往前走不远,便闻听有人跟上来,本以为是哪位子侄幡然醒悟,回头一看,却是鬓角已有霜痕的老妻。徐父长叹一声,索性牵过妻子的手,推开厚重宅门,毅然往外面的齐梁世界走去。
第二十七章 营救
此时此际,顾植民正按照密约租了汽车,正在山海关路裁缝铺后门等候,突如其来的枪声呼号也惊得他魂魄齐散。估算时间,徐小姐应已出了家门。
他忧心忡忡,忙催司机沿着梅白格路往北,司机咬牙开到新闸桥,任顾植民如何恳求,再也不肯出租界半步。
“先生,侬也听到闸北的枪声,就算给一万块银圆,我也绝不过桥的。”
顾植民只好弃车,刚过新闸桥,就被两个戴袖标、拿长矛的工人纠察队员斜刺过来拦住,喝问他到底是什么人。顾植民只得说自己妹妹失散,要去寻她。
一个工人劝道:“再往北便是水埠停车处,那里厮杀正紧,当心流弹,万万不能前进一步!”
顾植民一听,更急得捶胸顿足,哪里肯听劝说。工人见他执意去寻家人,于是扯下袖标,塞他手里,叮嘱他万一遇到纠察队盘问,拿出这个可保平安。
顾植民谢过两人,贴着墙角,沿路往徐小姐必经之路飞奔,边跑边喊她姓名,沿途店铺居民纷纷闭门锁户,街上哪里有一个人影!
他冒着枪林弹雨,绕过停车场,正撞见一队北洋兵扛枪列队冲杀过来,他急忙虬在墙角,听脚步声过去,才欲抬脚上街,没想到一梭子弹打过来,顾植民顿时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若是方才探头出去,此刻脑袋想必已经成了蜂窝。
原来三个北洋兵窥见他身影,正步步逼过来。顾植民情急之下,只得掉头往回,想从百禄路隧道穿过车场。北洋兵见他鬼鬼祟祟,岂肯罢休,也紧紧尾随,边追边放冷枪。
顾植民用出吃奶的力气,一头扎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趁着黑暗,匍匐向前。三个大头兵追到隧道口,并不敢贸然进去,只朝里头胡乱打出一阵乱枪。
隧道里坑坑洼洼,尽是瓦石砂砾,磨得顾植民膝盖、手肘血肉模糊。他咬紧牙关,抓紧时间,忍痛向前,三个大头兵见没有动静,也硬着头皮钻进隧道里。
此时顾植民已经爬到对面出口,光亮从对面照进来,正好暴露了他的身形。大头兵们一阵欢呼,持枪就是几个点射。
顾植民索性一跃而起,朝着隧道口那片圆圆的白光疯狂冲去,仿佛要投进烛火里的飞蝶。
也就在跃进无限光明的一刹那,他听到两旁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十几个埋伏在对面的纠察队员跳出来,举起火枪朝隧道里齐射。
三个大头兵应声倒地,两个队员也跑过来,一个反剪将顾植民按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北洋兵为啥追你?!”
“我在寻失散的妹妹!我有袖标!”顾植民挣扎着大喊。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走过来,将他袖标掏出看看,又皱起眉头,突然问:“你那个妹妹,是否姓徐?”
“啊!军爷,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队长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扶起来,道:“我们不是什么军爷,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上海工人纠察队,是为工人和苦难百姓打军阀、打土豪、打帝国主义的正义武装——你那个妹妹,我并未见过,不过方才有一对寻女儿的夫妻,说女儿姓徐。他们想过隧道,被我阻住,苦劝不听,又跑到东边旱桥那边去了。他们是不是你父母?你快去拦住他们,旱桥那边战事正酣,别糊里糊涂成了枪下鬼!”
顾植民一听,晓得是徐小姐父母,急得拔腿冲上斜坡,沿着车场围墙往旱桥奔跑。越往前跑,枪声越密,硝烟越浓,偶或有一发两发流弹就往他耳边呼啸而过。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惮暴露,大声疾呼。
眼看要近旱桥,忽然路旁沟渠底下有人呻吟,他跳下去一看,果然是徐小姐父母正伏在荒草丛里,徐父料是跌到沟里崴了脚,正抱着足踝痛苦哀叫。
“徐伯伯!伯母!”
徐父抬头辨出是顾植民,他神情一怔,转念已明白七八分,便问:“你寻见帧志没有?!”
顾植民只好摇头,徐父脸色紫红,一把推开他,全然忘了平素的之乎者也,只是疾声道:“莫要管我们两块老骨头!快去寻帧志要紧!”见顾植民又想扶自己起来,劈手打开他,垂泪喊道:“顾先生,我枉为人父,不慈不明,害得女儿落到如此境地,真真是悔恨晚矣,死不足惜!只求你能把女儿囫囵带到安全之地!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