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群众们情绪却激扬起来,不过却不是对着顾植民,而是剑指许广胜。
“小日本是怎么迫害沪上商户,逼着大家加入这狗屁商会的,不要以为阿拉不晓得!”一个青年学生指着许广胜,义愤填膺,“你们这些汉奸走狗,为虎作伥,良心都坏透啦!”
“对,汉奸走狗,民族败类!”
一个看热闹的老太太抄起菜篓里的青菜,朝许广胜砸过去,有人带头,许多群众捡起路边石子,纷纷投掷过去。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许广胜只能灰溜溜地逃走了,临走前,回头狠狠瞪一眼青年学生。
群众们犹不解恨,恨不得追上去将他暴打一番,然而顾植民举目张目四望,日本的大头兵和伪军们成群结队,行经在不远处的马路上,他急忙站出来,抬手一压。
“诸位!蒙大家信任,我们感激不尽。今日,我们在此郑重承诺,百雀羚只提供最优质的产品!今后也请诸位监督,对待产品,我们绝不敷衍,绝不对付。我们百雀羚做优质国货之决心,正同这熊熊烈焰一般,永远燃烧,永远赤忱!”
顾植民一番话语,掷地有声。青年学生带头鼓掌,群众们也跟着拍手叫好。顾植民不停鞠躬道谢。记者们纷纷拍下这动人的一刻。
人群散去,顾植民叫住青年学生,想要道谢,谁知那学生微微一笑。
“是我要感谢二位才是!”
顾植民和徐小姐这些年里冒着危险,坚持不断地给进步学生们捐款,支持他们革命、抗日,这位青年人正是无数进步学生中的一员。他们深知顾植民的抗日热情,更将百雀羚视为民族企业。得知百雀羚此番危机后,他们便暗中关注,最终在关键时刻,及时出手,力挽狂澜,扭转局势。
顾植民连连感激,青年学生却淡然一笑。
“山高路远,望君珍重!”
他一抱拳,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隐在了汹涌人群里。
顾植民和徐小姐站在原地,望着学生消失的方向良久。
许多年里,他们每次捐赠,总能看到一些新的面孔,又失去一些旧的面孔。一个个革命者流血,倒下,更多的革命者接替了他们,继续奋勇向前。
“我们会胜利吧……”
徐小姐挽住丈夫胳膊,靠在他肩上,轻烟似的问了一句。
顾植民搂紧妻子,脑海中回想起许多人的面孔来。有当初在锡箔厂支援战事、救他一命又慷慨赴死的书生;有发奋自强、努力唤醒同学们的如意;有被日军毒打欺凌、誓死不屈的后生;有刚刚的进步青年;还有无数沐浴血斗争的人们。这些面孔散发出同样的光芒——坚毅和信念,必胜的信念!
“我们必胜!中国必胜!”
顾植民笃定地说道。两人相偕着离开,脚步沉重了许多。
翌日,各大报社争相报道了昨日顾植民火烧冷霜的新闻,与顾植民夫妇相熟的东方广播电台还特特采访了两人,以“百雀羚,良心货”为题,专门出了一期节目。
一时间,“百雀羚,良心货”的口号传遍四海,小傅脸上终于挂上了笑容。
这把火虽然损失惨重,但烧出了信心,烧出了百雀羚的“诚信”精神,亦将百雀羚的名声烧得响响亮亮。客人们对百雀羚更加信赖,购买起来没有了后顾之忧。冷霜销量也随之节节攀升,工人们加班加点赶制,仍然供不应求。
顾植民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培福里33号,人人喜气洋洋,各个满面春风。
随着销量的再次上涨,顾植民又招来许多工人,培福里的房子也显得局促起来。
这次,换从来不热衷买房的徐小姐拍板了,她力主更换厂址,扩大生产,最终挑中了济南路崇德路的一处旧工厂。
搬迁前夜,顾植民摸着培福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惆怅地叹气。
徐小姐从身后过来,拥抱住他,两人回忆起在这间屋子的点点滴滴。百雀羚冷霜在这里诞生,百雀羚在这里成长、壮大,如今,雏鹰展翅,终于要离开母亲的怀抱。
良久,徐小姐倩然一笑,打破了伤春悲秋的氛围。
“好啦,只是厂房迁过去,我们又不搬走,侬若是哭鼻子,我可要笑话了!”
顾植民哈哈大笑起来,拥着妻子,望向窗外无边月色。
搬迁之后,崇德路的工厂很快运转起来,工人们忙中不乱,井然有序。一桶桶的膏体冷却成型,又被一双双巧手分装进铁盒里。一盒盒冷霜被整齐地码进箱子里,又被装进车厢里,运往五湖四海。
时光荏苒,崇德路整日车水马龙,赫赫有了大厂气象。
第七十二章 投降
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小炯为已经长成一个少年郎。
民国三十四年,顾氏夫妻整日在厂里忙碌,根本没注意到儿子顾炯为已经有了少年心事。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姑娘名叫孙志芳,既是合作商制罐厂老板孙文豪的二女儿,还是徐帧志的娘家外甥女,一对青年男女可谓是亲上加亲。
这日晚间,顾植民没有应酬,徐小姐也没有工作,饭后,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聊聊闲话家常,顾炯为却宛如腚上生钉,偏坐不住。
“坐没坐相!我平常就这么教侬了伐?!”
顾植民板起面孔,教训儿子。
顾炯为瑟缩一下,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顾植民又是一声呵斥:“背打直!弯腰骺背,像啥样子!”
顾炯为刷地挺直腰背,脸憋得通红。
徐帧志忙打圆场。她老早便瞧出儿子心神不宁,又聊几句闲话,便叫儿子自去。
顾炯为得令,欣喜非常,又强忍住。他恭敬地告别父母后,轻手轻脚出门,走到培福里外马路上,这才撒开丫子狂奔起来。
此时,两个路口外,一个可爱的姑娘正在等他。
姑娘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嘴,头戴遮阳帽,身着草绿色丝质衬衫和墨绿色长裙,外套绿色薄呢短外套。她静静立在那里,不急不缓,不骄不躁,见到顾炯为,露出甜甜微笑,又将手中书本递给他,是张碧梧的《双雄斗智记》。
顾炯为双手接过小说,脸蛋有些发红,因为迟到向她道歉,孙志芳轻轻摇头。两人四目相对,都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培福里这头,徐帧志正在埋怨丈夫对儿子太过严厉。
“侬这样子,蛮不好的,儿子以后跟侬勿亲晓得伐?”
“父母之爱,为之计之深远。至于其他,我也管不了那许多!”顾植民摇摇头。
直到此时此刻,在妻子面前,他才能完全放松下来。这些年里,公司越做越大,他的威严亦愈发深重,可是却别无他法,所谓慈不掌兵,便是这个道理。
顾植民难得泄出一丝笑意。
“我有侬相亲相伴,白头到老,此生足矣。”
徐小姐同往常许多次一样,握住丈夫的手。顾植民揽她入怀,两人踱到院中,观赏着天边银盘。凉风习习,好不惬意。
深夜,蝉鸣悠悠,培福里漆黑一片。
吱呀一声,33号屋子大门打开,一个人影偷偷溜进屋里,借着惨白的月光,鬼鬼祟祟往楼上去。
啪的一声,电灯亮起,照得屋宇通明。徐小姐站在厅里,望着偷溜进来的那人,却是顾炯为。
徐小姐拉过窘迫的儿子,单刀直入。
“谈朋友了是伐?”
顾炯为结巴半晌,却摇了摇头。原来他相思情切,但至今尚不敢表白。徐帧志听了咯咯直笑。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侬若真欢喜她,就勇敢去追罢!”
徐小姐鼓励儿子勇敢追爱,而且讲了早年和顾植民自由恋爱的故事。
“侬父亲从前追求我的时候,那真真是叫历经千难万险,闯过枪林弹雨……”
顾炯为听得入神,但也十分诧异,因为在他印象里,父亲不苟言笑、威严甚重,因此他心里十分畏惧顾植民,甚至想考大学,远远离开上海,去美国留学。
顾炯为将他想去美国留学的想法同母亲说了,徐小姐惊了一下,叫他不要到处声张,毕竟上海现在还在日本人手里,而美国与日本正在打仗。
顾炯为却偷偷和母亲打赌,他听同学们底下议论纷纷,说日本快要败了。
“美军两次轰炸东京,德国业已投降,日本独木难支,撑不了多久!”
顾炯为目光发亮。
徐小姐轻轻一笑,却又叹口气,希望如此吧!只求这场战争早一日结束,这片土地已经经历太多磨难了!
果然,这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播报新闻时,播音员数度哽咽,说不下去,只将话筒对准窗外,听得到处都是鞭炮齐鸣,到处都是一片欢乐。
崇德路工厂也陷入了狂欢,顾植民和徐小姐也情不自禁拥在一起,宋北山常年阴郁的脸庞也露出一丝笑来。
小傅也笑了。笑着笑着,却流下两行泪来。他和宋北山两人不约而同,捧着鲜花和糕点,悄悄来到如意墓前,给她带了这个好消息。
枯坐许久,小傅拍拍宋北山肩膀,劝他逝者已逝,他总该向前看了。宋北山缄默不语,只痴望着墓碑上巧笑倩兮的傅如意,不愿回神。
小傅摇摇头,叹一口气,起身离开。
九月十二日,上海举行了受降仪式,上海正式光复。整个上海陷入了欢庆之中,到处插着鲜花、飘着旗帜,人人精神抖擞、喜气洋洋,横梗在街道上的碉堡全被拆除,人们纷纷自发走到马路上,进行欢庆游行。
游行的队伍里,赫然就有顾炯为和孙志芳的身影。两人笑着,跑着,欢呼着,手终于慢慢紧握在了一起。
顾植民给所有员工订做了新衣服,大家换上新衣,容光焕发,笑逐颜开,春风满面。
顾植民亦长舒口气。如今日本人灰溜溜退出上海,他们扶植的傀儡商会亦终于解散,顾植民终于能够重新以百雀羚老板的身份出头露面,大家亦能扬眉吐气,堂堂正正光大做国货,不再受人辖制。
顾植民和徐小姐商量,准备再请明星站台广告,然而这次不待他请托,许多名人明星纷纷来到沪上,找到百雀羚。
原来抗战时期,许多人虽然远在后方,但竟然都用过百雀羚的冷霜,他们想来看一眼,这神奇的百雀究竟是从哪里飞出来的。梁銮珍也组织了许多名媛,欲来一探究竟。
顾植民怎能放过这种宣传的好机会,他索性组织一场工厂开放大会,招来媒体,带各路名人明星以及各家名媛,一同参观工厂,只见工厂里窗明几净,设备齐整,伙计们都穿着统一制服,脸上都洋溢着活泼与热情。
此次开放大会,宾主尽欢,大家从崇德路工厂出来,浑身都是香喷喷的。
梁小姐翘起大拇指,连连夸赞,顾老板是“上海模子①”,百雀羚是“国货模子”。众人纷纷附和,各有夸赞,一时间,红飞翠舞,言笑晏晏。
正热闹时,一个伙计从巷外跑来,小傅瞧见,走开几步,他听那伙计说得几句话,脸色顿时变了。小傅快走几步,到顾植民身边,同他说明情况。
顾植民附耳过去,面色随即一沉。
阿平因为加入过日中友好商会,被国民政府列入汉奸名单抓走了!
第七十三章 冤死
国民党这次行动,抓了一批所谓的汉奸国贼,除了阿平之外,许广胜也在其中,因他多年来狐假虎威,招摇过市,早已引起众怒。但顾植民如何也想不明白,阿平为何会被牵连,他向来谨慎,又甚少露面,按理说不当如此。
顾植民一番打听,方知是商会人士内部互相攀咬、告密、揭发,方致如此。
顾植民心焦如焚,徐小姐亦痛心不已,夫妻二人暗下决心,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将阿平营救出来。
一番打点,顾植民终于能到牢中探望。
牢房阴暗潮湿,晦气逼人,阿平瘫坐在小小一方狱室中,囚服加身,面黄肌瘦,嘴唇开裂,正在闭眼休息,神色看着颇为平静。
顾植民望见阿平,眼眶瞬时就红了。
阿平听见响动,睁眼一看,反倒笑了,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顾植民连忙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碗汤,送到阿平手里。
他越过栏杆缝隙,握住阿平手,坚定地承诺一定会救他出去。
阿平淡然一笑。在他决心代替顾老板加入商会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日后之命运,无论如何,他都接受。从那时起,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侬救了阿拉全家人的性命,我姆妈常在家里念叨,侬对阿拉恩重如山!”
这个平日沉默寡言、默默做事的男人,此刻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微笑,笑里却难掩泛红的眼眶:“我现在只用还一条命,老鼻子值了!”
顾植民亦眼含热泪。
“别犯傻!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侬出来!”
这些日子里头,顾植民眼见不少大号汉奸都能花钱赎出来,就连许广胜也贿赂官员,被放了出来,相比这些人,阿平小小一个,无关痛痒,而且名不副实,于是他满怀信心,四处奔走,开始营救行动。
此时,国民党高级将领毛森在上海接收了汪伪76号特工总部全部人员和财产,并且建立了国防部保密局上海国际情报站和苏南站。同年九月,毛森又任汤恩伯第三方面军第二处处长,兼军统局东南特区区长,能量十分巨大。
顾植民同徐小姐倾财请托,终于辗转找到毛森手下一个姓朱的下官,时任军统上海办事处的秘书主任。顾植民掏出了二十根小黄鱼及若干现钞后,朱主任终于答应帮忙,他信誓旦旦,许诺满满说,阿平不会被判刑。
这等级别的官员作保,顾植民暗松口气,然而到了行刑那日,阿平不但没有放回来,反而排在了行刑名单上的头一个!
顾植民看了名单,魂飞魄散,他冲到朱主任家,想要个说法,朱主任却端着茶杯,摇头晃脑,直说他也无能为力。判决汉奸也有名额,不能捉了十个,十个全都放掉。主管此事的官员发了话,必须凑足人数,不然上头不好交代。如今牢里没剩多少人,二一添作五,全都上了枪毙名单,他却也插手不得。
顾植民脸色铁青,朱主任却装模作样,感叹自己替他前后打点,不仅将钞票都花出去,还倒赔进去不少人情。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事虽然没办成,钞票却是别想拿回去。
望着朱主任的无耻嘴脸,顾植民心中暗恨,却只能咬牙冷静,缄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