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窗户前,向下看了一眼,小区里的人都像蚂蚁一样小,她什么也没看到。
今天是年二十九,小松带着礼物回到家。她给龚琴和林广文各买了一件鹅绒马甲,又买了一些维生素和鱼肝油。
林广文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你这孩子,给我们买什么东西呢。”
龚琴说:“你林叔今天亲手给你包饺子,你爱吃的,猪肉玉米馅。”
小松搂着龚琴的脖子,对林广文说:“还是林叔厉害,我妈都被你宠得生活不能自理了。”
龚琴嗔怨:“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小松问他:“小飞和他女朋友呢?”
龚琴说:“俩人出去约会了。”
中午的时候,林志飞和他女朋友回来了。林志飞在龚琴和林广文这一对教师的帮助下,高考成功逆袭本市的一本,去年考上了外地211研究生,这个女朋友是他同班同学。
林志飞的女朋友叫方敏,年纪和小松一样,不过她很会打扮自己,所以看起来比小松成熟一些。
中午的饭桌上,大家边吃饺子边聊天,其乐融融。
林志飞和小松两人生活上所有的交集,无非过年非得凑一起的时候,一块儿打打游戏。
吃完饭,林志飞问小松:“小松姐,玩Switch吗?我前天刚买的卡。”
小松还没说话,方敏掐了林志飞一下,“吃得撑死了,咱们出去转一圈消消食儿吧。”
第58章
林志飞不情不愿地跟方敏下了楼,方敏一边拉着他往小区外面走,一边问:“你们这里最近的商场在哪?”
林志飞说:“你有病吧,没事去商场干什么?”
方敏瞪了他一下,“你没看你那个姐姐带的大包小包回家吗?你也不提前跟我说,我什么也没带,她带那么多,我成什么了?”
林志飞说:“我们家没这么多讲究,很民主的。”
方敏说:“那是你们家的事。我不管,咱们现在赶紧去商场买点东西。”
林志飞只好和她一起去了商场。方敏在一楼的首饰大卖场看中一个施华洛世奇的手链,价格在两千左右。
她说:“买这个吧。”
他们还是学生,生活费都家里给的。
林志飞说:“这个太贵了,你送我妈,她心里肯定有负担。”
方敏“切”了一声,“两千不到,有什么贵的?你姐给你爸妈买的羽绒服一件就得这个价。”
林志飞说:“咱还在上学,省着点吧。”
方敏说:“她不也上学吗?哪来钱给你爸妈买这么好的东西?”
林志飞四下看了一眼,低声说:“她爸是烈士,抚恤金和工资卡都给她了,不过人家学习好,一直有奖学金,又保研保博的,给导师打工也挣钱。”
方敏睁大眼:“她就一直保送?”
林志飞说:“你现在知道我压力多大了吧。”
方敏“哦”了一声。
林志飞问她:“还买不买?”
方敏说:“当然买了。”
两人带着手链回家送给龚琴,龚琴虽然嘴上嫌他们破费,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小松静静看着方敏给龚琴介绍,林志飞还依依不舍:“姐,咱打一局游戏呗。”
下午,方敏陪着龚琴去超市,林广文在家里准备晚饭,小松和林志飞坐在沙发上打游戏。
小松趁着游戏正激烈的时候,小声对林志飞说:“咱们现在都是学生,不要买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东西。我给我妈和你爸买东西,因为陪他们的时间少,心里过意不去,你一直陪着他们,这份陪伴比任何礼物都贵重。”
林志飞除了高中父母刚离婚那几年混了点,大学以后就成熟了很多。
他本性随林广文,温和耿直。
这是小松第一次教育他,林志飞也认同她的话,于是点头说:“姐,你的话我记住了。”
晚饭林广文做了方敏的家乡菜,方敏很会和长辈相处,夸得林广文嘴角就没下来过。
龚琴倒了一杯橙汁,对小松说:“小松,大年初一呢,我们打算两大家人一起聚一聚,按照咱们家这边的习俗,你也该改口叫你林叔爸爸了。”
小松放下筷子,她微怔着抬起头,“你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林广文拉了龚琴一下,“孩子都这么大了,别为难孩子。”
龚琴的手甩开林广文,“没你的事。”
她继续看向小松,“这些年你林叔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每年过年,先紧着你的口味,然后才是林志飞,重组家庭很难一碗水端平,你林叔这碗水一直向着你。”
小松也叫嚣似的,看着龚琴。
她声音并不大,很沉静,却让人忍不住噤声。
“我有爸爸。”
提起李长青这个人,龚琴的情绪再次发作,她提高声音:“你扪心自问,你爸管过你吗?”
小松说:“那他也是我爸。”
母女俩没有预兆地争锋相对,整个饭桌,没人敢劝她们,因为没人知道她们争执的是怎样一件事。
“是吗?”龚琴扬声反问,“那你怎么现在才说这话?”
小松渐渐低下头。
龚琴突然大喊:“你说啊,为什么你现在才说这话?”
林广文制止龚琴,“大过年的,你就放过你自己吧,别太过分了。”
龚琴指着自己:“我过分?”
然后,她指向小松,怒吼道:“你爸出事那天跟你打电话,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说啊!”
小松坐得笔挺,像个接受审判的罪人。
她一直很坚强,李长青去世后,她再也没哭过。
可现在,她的眼泪珠子断线似的,叭嗒叭嗒掉在米饭里。
龚琴发疯一样大喊:“你不是为了他,一直记恨我吗?那你说啊!那天你跟他说什么了!你说啊!”
小松突然站起来,她抓上自己的外套,夺门而出。门的另一侧,是龚琴疯狂的嘶吼。
小松一直在跑,她打车回了宾馆,在出租车上,她终于泣不成声。
出租师傅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姑娘,你没事吧?”
小松摇了摇头。
司机把她放在宾馆门口,她胡乱地给了他一张一百块钱的人民币,然后跑回宾馆房间里。
她回到床上,抱住自己,她一直咬着自己的胳膊,咬出了血印。
只是腥涩的血锈味道,丝毫不能减轻她的负罪。
她回想起李长青出事的那个夜晚。
那天她正在抱着一盒薯片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电影演到最精彩的地方,李长青打来了电话。
他问她高考分数,小松说,等他回来再告诉他。
李长青用他一贯神经大条的语气说,他得一个月后才回来。
小松听到这句话,于是说,要不然你永远别回来了。
那本来只是女儿对父亲耍小脾气的一句话,却成了她一辈子要背负的罪过。
人难过极了,是没有声音的。
小松慌乱地下了床,她去翻自己的行李箱,她在羽绒服底下找出一盒安定片,直接倒出半盒塞进自己嘴里。
她拧开酒店桌子上放着的矿泉水,往嘴里送药,第一遍她没能咽下去,全吐了出来。她一直给自己喂,直到自己全部咽了下去为止。
她知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她终于不用再负罪而活,她要赎罪了。
...
今年警队效率很高,一连破了几起重大贩毒案,年底的时候,刘文昌给队里放了假。
成州平下楼买完水,上来的时候,看到几个警员穿着便衣,勾肩搭背下楼。他问他们:“今天不值班吗?”
其中一人说:“刘队今天给我们放假,我们打算去吃烧烤,成哥你一块儿去不?”
成州平问:“那办公室谁接报警电话?”
那个警员说:“周队在呢。”
成州平问:“就周队一个人么?”
对方点了点头。
成州平叹了口气,说:“你们快去玩儿吧,别浪费时间。”
他回到自己的宿舍里,从冰箱里拿出前两天老周塞进来的速冻水饺,扔沸水锅里煮了。
煮完以后,他把水饺挨个摆进保鲜盒里,然后穿上衣服,提着水饺去办公室找老周。
老周正靠在椅子上,举着手机看球赛,警帽被他扔在一堆废纸中间。
成州平把保鲜盒放他桌子上,“趁热吃。”
老周放下手机,抬起头:“哟?这谁啊?这么贴心我都不认识了。”
成州平说:“你就赶紧吃吧。”
成州平也没吃晚饭,他带了两双吃外卖攒的一次性筷子。
老周掰开筷子,说:“你真是长大了。”
成州平笑道:“说什么呢,我都三十一了。”
老周回忆起当年他和李长青去学校讲课,他俩稿没背熟,在讲台上谁也不肯先上,有个刺头学生,光明正大从教室前门离开。
一眨眼,刺头都三十一岁了。
老周从抽屉里鬼鬼祟祟拿出两罐啤酒,“别让刘队知道。”
他们一齐拉开啤酒拉环。
老周敬成州平:“今年过年怪冷清的,还好你小子在。”
说完,他自顾自呢喃了一句,“往年这会儿还有李长青闺女给我发新年祝福,今年怎么还没来。”
成州平从老周口中听到小松,他愣神了一下。
他放下啤酒,说:“大家不都大年三十晚上发么?今天才二十九。”
老周说:“本来是大年三十发的,但我这几年年三十晚上不连续出警嘛,她就提前到二十九号发了。”
成州平“哦”了一声。
吃饺子的过程中,他的心里一直有事悬着,老周说什么他也没听进去。
他恍然一下抬头,问老周:“新年祝福发过来了么?”
老周特地检查了一下手机,“没啊。”
成州平了解小松是个很执着的人,她不可能突然停止给老周发新年祝福。
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他的心忽然焦灼起来。他放下筷子,站起来,对老周说:“我头疼了,回去睡一觉。”
老周关切地问:“怎么个疼法?要不去医院看一下?”
成州平说:“困的,我先走了。”
他一离开办公室,立马拿出手机拨出那个电话。
每次他给小松打电话,发短信,都要重新拨出十一位数字,他从不觉得麻烦。
可现在他后悔没有直接把她的名字存在手机里。
成州平拨通电话,一次、两次,都是无人接听。
她每次接到他的电话,都是会轻轻叫他一声“成州平”。
每一次,成州平都故意做后开口的那一个人,这样他就可以享受更多来自于对方的偏爱。
他知道小松有多喜欢他,她不可能不接自己电话。
成州平大步飞奔到停车场,拉开车门,他把车开到最大速度,前往小松住的宾馆。
今天宾馆前台值班的是个小姑娘,成州平气势很凶,小姑娘壮着胆问他:“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成州平说:“我要702号房间的房卡。”
小姑娘一愣,调整表情,微笑着说:“先生,您是我们的客人吗?”
成州平没有时间跟她解释,他拿出自己的证件。小姑娘一看警察证,以为702是什么嫌疑人,她从抽屉里找出备用房卡,交给了成州平。
成州平握紧房卡,等电梯的时间让他更加不安,电梯太慢了。
他腿还没完全好,但他一口气跑到了七楼。
他刷开房门,屋里一片亮堂,小松横躺在床上,除了头发有些乱,她的面容异常平静。成州平抱起她的头,使劲往自己怀里摁,他喊她的名字:“李犹松!”
她没有回应他。
一直以来,都是她支撑他,安慰他,把她的能量一点点输送给他。
成州平从来不知道,要是没有她,他会变成什么样。
他看到桌上安定片和矿泉水的瓶子,屋里顶光从上而下照着他的脸,仿佛一场冷峻的审判正在发生。
第59章
似乎许多人都会用花这种美丽的植物来形容女人。
成州平想起小松,他想到的不是哪一种花,而是泥。
她把所有的养分,都给了别人。
所有人都在向上向外追逐阳光雨露,而她则是向内挖垦着她自己,把自己埋进阴暗之中。
成州平坐在抢救室外面的等候区,他把脸埋在手掌中,很久很久。
脚步声、车轮声、护士的叫喊声、孩子的哭闹声...慌乱的急救室里,有各种声音。
成州平只感觉到一片无法终结的寂静,他的心和头脑空前沉重,好似有什么东西,拽着他不断往下坠,他挣地越厉害,那股拽着他的力量就越沉重。
不知道多少小时过去,他仍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坐在抢救室外冰冷的座椅上。
凌晨三点,护士出来告诉他:“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你是家属吗?这几张单子拿去门诊缴费。”
成州平缴完费,没有回到医院。他在这个城市上学工作,可现在,依然无处可去。他开车到了市中心的旅游区,这会儿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压马路的游客。
他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就在车上睡了过去。
小松在医院被医生护士挨个教育了一遍。
以前,都是她“教育”别人的,以病人的身份来到医院,又是另一种心情。
小松很少生病,她二十五年加起来,只来过两次医院。
第一次是在德钦高反的那个夜晚, 第二次就是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