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女孩惋惜道:“谁让咱们家没烈士呢,我爸要是烈士,我也能申请上去年的公派留学。”
蒋含光在关注那些噪音的同时,也关注着小松的表情。
她的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意味,反而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蒋含光拉住她胳膊,“你跟我去会议室。”
蒋含光不想她听到这些言语。
他和小松姑姑、表姐很熟,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家人的视角下去看待这个女孩。
他和她的家人一样,认为她是一张白纸,他们有义务保护她的单纯。
可现在,那些人的话,像是尖锐的圆规,在这张白纸上,胡乱刻画。
蒋含光一米八五的身高,常年锻炼,肌肉很结实,他竟然被小松甩开了胳膊。
小松推开那道门,波澜不惊地走进去。吓到的,反而是刚才说话的那帮人。
她站在他们身边,穿着和她们一样的白大褂,脸上有和他们一样因为赶论文而熬出的黑眼圈,可是,蒋含光能够辨认出来,他们和她,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
他们的世界,只需要一些饭后茶语的话题,就能够汲取足够的养分。
其实那些话题是什么,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将他们凝聚在一起,让他们的世界不断扩张、不断侵略他人存活的土壤。
小松只是恰好成为了他们的话题。
他们吵吵闹闹,可若是你能够深挖到他们内心世界里,就会发现,那里寂静无声,一片荒凉。而更加残忍的是,不会有人愿意去挖掘他们的内心。
然而,大部分人,甚至是蒋含光他自己,也只是听听就罢,不去计较。
但小松的选择和他们不一样,因为,她和他们不一样。
她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无惧也无畏。
而在她的对立面——那个喧嚣而无趣的世界,最慌乱的是小松的大学室友吴舒雅。
“小松,我们就是随便一说,谈起了你。”
小松冲她挑眉:“怎么不谈你自己呢?是因为你没什么可谈么?”
当然,不知所措的还有那个暗恋她很久,最后对她痛心疾首的男生。
小松看向他,“你照过镜子么?照过的话,就该知道谁看起来不像正经人了。”
那男生平时胆小,而且压根没料到小松会突然出现,他当下就愣住了。
最后还得是博士师姐出头,她说:“小松,大家说着玩,你别较真。”
小松看了她一眼,说:“祝你们早日成为烈士子女。”
吴舒雅终于受不了了,她大喊了一声:“李犹松,你爸死了,又不是我们害的,你跟我们发什么火?”
小松早被龚琴锻炼出来了,比起发疯的龚琴,这几个人,没有丝毫战斗力可言,她对吴舒雅笑了笑,稳重地说:“我发火了么?我跟你说重话了么?你急什么?”
她说罢,手指还朝吴舒雅的脸蛋上轻轻拨了一下,“你保研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运气不好了,怎么还敢背后说别人,要不是我脾气好,碰到的是别人要怎么办啊。”
吴舒雅气道:“别人有你这么厚脸皮么?”
“够了。”蒋含光实在忍受不了。
他二十岁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去做环球义工,然后直接进入家族企业工作。他也就比眼前这几个学生大四五岁,但阅历比他们丰厚太多太多。
成年人的世界,时间和精力有限,没有人会把时间花在这种幼稚的争吵上。
对学生来说,能见到蒋含光的都是工作场合,他工作的时候非常严肃,他一发话,他们都不敢说话。
蒋含光先对这场事端的挑起者——李犹松同学说:“你是小学生么?还用这种方式处理问题?”
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实在拉偏架,所以先说了一句小松,但他又确实是在拉偏架,所以,只说了小松一句,然后就对着那三个学生说:“你们是学医的,能读到硕士、博士,说明你们以后都是想从事这个行业的,无论做研究,还是看病人,都需要你们的专注力,不如把关注别人的时间用在自己身上,这样才会更快进步。”
师姐低着头说:“我们受教了,蒋先生,今天也是我们不该在背后说人家,小松,对不起。”
蒋含光觉得,至此,他已经为小松平安解决了这件事,接下来只要小松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就行。
可小松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不接受。”
蒋含光被她给气笑了,无奈道:“你还真是个小学生啊。”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可心里清楚,小松不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相反,她很懂,她今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些话真的严重伤害到了她。
“你跟我来。”他拉起小松的手,把她带到旁边的会议室里。
实验室的三个学生,看到他拉住小松的手,面面相觑,做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会议室现在还没有人进来,蒋含光关上门的那一刻,小松开始浑身颤抖。
她靠在冷白的墙壁上,像是失去所有力气,双手捂着脸,弓着身体,一遍又一遍深呼吸。
她听到自己浓重的气息声,她想,自己还是需要更坚强一些。
因为之前在丽江小松的见义勇为,蒋含光意外和她邂逅,他对这个女孩有着天然的好感,后来的重逢,让他学会一个美妙的词语:因缘际会。
种种原因之下,他和小松相处起来,比他和别人的相处更加自然。
尽管两人的年龄、阅历、背景都不相同,但他们的相处,一直都是平等的。
这种平等,在今天,第二次被打破。
第一次被打破,是在去年冬天,他在病房撞见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蒋含光知道,如果今天被议论的人是自己,他不会有推开那扇门的勇气。
他心疼地抱住她,“你没有错,相信我,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小松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她扶着蒋含光的手臂,说:“准备开会吧。”
蒋含光笑了:“你满头鲜血,还惦记着开会么?”
在他的眼里,她已经头破血流了。
小松说:“要不然呢?”
蒋含光由衷感叹:“Bravo!”
会议室正门旁边,有一道小门,那里是一间储物室,小松走进储物室,从里面抱出几瓶矿泉水,挨个座位分发。
蒋含光也抱出来几瓶水,在会议桌上摆完一圈,正好剩下一瓶,他拧开瓶盖,递给坐在会议室后排椅子上的小松。
小松说:“不想喝。”
蒋含光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把瓶口送进自己口中:“你知道么,玫瑰有罪,不是因为它带刺,而是因为它太过鲜艳。”
受他成长背景的影响,他具有浪漫的文艺和哲学思维。
可他忽视了,小松是个不折不扣的理科生,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比喻。
她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感谢你,我今天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鸡同鸭讲。”他努力摆出一个笑容。
经过一段时的缓解,小松已经复原了。她对蒋含光说:“刚才谢谢你。”
他们都知道,蒋含光刚刚用了一种成熟而体面的方式,帮她解决了大麻烦。
刚才,要是没有蒋含光说的那一番话,那些人,离开这栋大楼,回到他们各自的生活圈,会继续提起这件事,让流言蜚语一直发酵,直到最终,学校会为了安抚大多数学生,取消小松的留学资格。
蒋含光说:“我可没帮你什么,你谢我干什么。”
小松对他莞尔一笑:“谢你刚才帮我发水。”
几分钟过后,蒋含光的团队和院方代表、药企代表陆续到来,他们坐在会议桌上,小松这些学生只能坐在后排旁听。
抗癌药物出海一直是我国药企的一大使命,也是近几年的新风向。
蒋含光家的企业,从知名度上来说,自然比不上那几个大型药企,他们也没有独立的研发团队,但在其它企业忙着攻占全球市场的时候,蒋家的企业深耕于欧洲本土市场,高新挖来了其它药企的市场人才,组建了一支专精化的市场团队。
这场会议中,蒋含光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他说了很多药物海外上市的专业术语,底下学生都在忙着记笔记。
或许他们也知道这些内容,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做笔记,只是不让自己看起来不专业而已。
小松无法集中于和她无关的会议中,她的笔尖一直在本子上乱涂。
她一直在想出国读博的这件事。
出国留学是好事,更是大事。她在公示名单以后,就告诉了李永青和林广文他们,当然,他们也为她感到高兴。
她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她不会顾及任何人的说法,也不需要别人的意见。
可她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毫无顾虑地去做一件事,她正在止步不前。
她要想办法告诉成州平。
在过去的四个月里,她的生活被学业和各种琐事填满,除了刚开始的那一个礼拜,后来想起成州平的时候,其实不多。
这个名字,只会在她遇到重大人生节点的时候,突然出现。
比如现在。
蒋含光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会议室里:“License out是省时省力,我们以前公司也帮别人做过,但你们做药物出海的初心,是为了长远地在海外市场站稳脚,这和其它企业有本质的区别。我们虽然是一家外企,但我们蒋家,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根在哪里。我们希望在世界市场上看到更多中国研发人员的面孔,而不是粗暴地掠夺去你们的研究成果。我们公司愿意,也乐意成为中间人,帮助你们进行自主出海。”
蒋含光一番“大有格局”的发言引起掌声雷动,
小松茅塞顿开:中间人!
对!可以找中间人!
她和成州平,虽然不能直接联系,但是他们有中间人。
她立马拿出手机,翻出老周的微信,输入:「周叔,我有事要找您,看到微信,麻烦回电话给我。」
发送,完毕。
作者有话说:
最近没有谈恋爱戏份明显数据不行,我也就不定时更了。214肯定完文,可以不用追了
第69章
小松在会议结束后没多久,就收到了老周的电话。
他们的来往,一直只限于逢年过节互相问候,小松发来这样一条微信,老周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一处理完手上的事,就立马给她回了电话。
“小松,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老周在心里一通瞎猜,是不是成州平爷爷的复诊结果有问题?还是她家里出事了?
小松开门见山:“周叔,我下学期要去德国。”
老周明白了,他忙说:“恭喜恭喜!是不是需要你爸的档案啊?”
“不是的,周叔。”小松说,“你还记得去年年底让我帮忙照顾成州平吗?当时,他借了我五千块钱,现在我要准备出国,用钱的地方多,但又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什么时候还钱啊。”
周叔一听,声音陡然升高:“他问你一个学生借钱?”
成州平刚来警队的时候,比起其它人,不算老实,刘文昌当时再三叮嘱他们几个老同志,要看好这个孩子,别让走歪路。
老周对成州平是爱之深,责之切。
小松一听老周误会成州平了,她解释说:“也不能算他问我借钱,是我自己非得借给他的。”
老周纳闷了:“你非给他借钱干什么啊?”
小松说:“说来话长,有机会了我慢慢跟您说,不过这事不着急,我十月份开学,九月才出发,您九月之前告诉他就行。”
结束通话,老周越想越不明白,哪有催债还给这么长期限的。
最近成州平那里没什么特别的动静,老周趁着抽烟的功夫,给成州平发了一条短信,让他晚上回电话。
没想到成州平立马就回了。
老周一根烟还没抽完,接了电话,骂骂咧咧说:“你能不能等我抽完烟再打过来?”
成州平说:“找我什么事?”
老周听到他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有些心疼了。
他年轻的时候,也干过同样的事,知道它对一个人的心里影响有多大,只是那时候他没有成州平这么大的胆子,一弄清了对方的人员结构就立马不干了。
“你今天怎么接的这么快?”
“在开车,刚上高速,路还长着呢。”
老周调侃他:“你这是技多不压身。”
成州平懒得跟他扯东扯西,“你赶紧说吧,我开车呢。”
老周说:“是这样的,刚才老李闺女,小松给我打了电话,人姑娘八月要出国了,说你那里还欠着她五千块钱,小女孩,脸皮薄,不好意思催,我说我来帮她催。”
在老周提到小松名字的瞬间,成州平就知道,她一定是有事要找他。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知道了。
她们学校公派留学的名单都会在官网公布,成州平前天去网吧,搜索过她的学校。
在那个时刻,他也是仅仅试图了解她的生活,却没想到在留学人员名单里看到了她的名字。
只是他没有想到,小松会以这种方式告诉他。
更准确地说,他没想到在他们四个月没联系的情况下,她依然会和自己分享这件事。
成州平对电话说:“我现在要去南宁,等我到南宁了,把银行卡寄给你,你捎给她吧。”
老周诧异:“五千块钱你要寄银行卡,过分了吧。”
成州平说:“我乐意啊,不说了,前面有电子眼,我挂电话了。”
他挂断电话,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开车。
今天路上车很少,他前面只有几辆小型私家车在跑,笔直的高速公路,看不到终点。
他到南宁已经晚上了,卸完货,车停在停车场,他先打车去了市区,找到一个ATM机,把自己的那张银行卡插进机器里,确认过了余额,然后又去超市买了一个牛皮纸袋,一袋黄色便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