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去,拉了拉阿檀的头发。
发丝从他指尖滑走,柔软得如同云朵一般,飘忽不可捉摸。
阿檀“嘤”了一声,睫毛抖了抖,可是她太困了,还是没醒,可能是因为被人扰了清梦,有些生气了,还鼓起了腮帮子,嘟囔了两句什么。
“喂……”秦玄策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头。
她终于有反应了,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讨厌。”翻了个身,背对着秦玄策,继续睡。
人家说,心大的人,睡得特别好,这婢子的心,大约要比一头牛还大。
她有点冷了,蜷起了身子,那么一来,越发显得后面翘起,浑圆丰满,犹如蜜桃。
秦玄策看了一眼,脸黑了。
清晨的阳光淡淡的,落在罗汉榻前,并不刺眼,反而显得十分柔和。
阿檀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伸了伸腰肢。
身体一动,盖在身上的被子就滑了下来。
不,那并不是被子,而是一件大氅。
男人的大氅,它的主人大约格外高大,所以这大氅也特别宽大,把娇小玲珑的阿檀整个都罩了起来,就和被子也差不多。
阿檀生在宫里,自然是识货的,这是狐白裘大氅,毛深二寸,只取白狐腋下一片,只这一件大氅,就需几百只白狐,巧匠以天工补缀而成,看过去浑然一体,宝光莹莹。
难怪她睡得暖乎乎的,舒服极了。
大氅上面有着主人的味道,淡淡的松香,仿佛是在极高的崇山上,被太阳照耀过,明朗而热烈,还带着青涩的草木气息。阿檀曾经闻过这种味道,那是秦玄策的衣服。
阿檀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吓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几乎是跳了起来,“嗖”地从罗汉榻上蹦达下来。
站到地上,手里抓着那件大氅,她惊魂未定地张望了一下。
羞羞怯怯、偷偷摸摸、活似做贼。然后,这个做贼的,就正正地对上秦玄策的目光。
大将军腰杆挺得笔直,威严地坐在窗边桌案前,他今天穿着一袭宽袖圆领长袍,依旧是玄黑色,领口扣得紧紧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戴着紫金冠,显得格外凛然端庄,不可冒犯。
他正冷冷地看着她。
阿檀一看腿就软了,在那里要弯不弯的:“二、二、二爷……”
秦玄策居然对她笑了一下,连声音都是温和的:“昨晚睡得好吗?”
虽然大将军的面容生得十分英俊,但他这会儿笑起来显得真可怕。
“好、好……”可怜的阿檀吓得发抖,连声音都是嘤嘤嘤的像是在啜泣。
“对,很好。”秦玄策的目光差点要把阿檀戳死了,“你就在我眼皮底下睡了,睡得非常好,我唤你起来,你还敢说我‘讨厌’……”
他说到一半,倏然怒道,“我在和你说话,你站好,稳住,不许倒下去!”
阿檀吓得眼睛直冒金星,几乎晕厥过去,被秦玄策的一声断喝生生地给止住了,身子摇摇晃晃的,勉强保持着清醒,哽咽着求饶:“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她抽了一下鼻子,“二爷饶命、饶了我吧。”
她想起被打得半死的秦方赐和那个冯五郎,心里愈发惊恐,就像一只炸毛了小雏鸟,抖啊抖的,随便手指头戳戳就会“吧唧”倒下去。
秦玄策气得差点笑了,在她眼里,他是恶鬼修罗吗,吓成这样,那为何昨晚她居然敢在他面前酣然入睡,她这胆子,到底是大还是小?
秦玄策不想再继续这个奇怪的话题了,就怕下一刻阿檀就要仰倒在当场。
他屈起手指,在桌案上“笃笃”敲了两下,硬生生地拐了个方向:“几只鸟?”
“呃?”阿檀瞪圆了眼睛。
“几只鸟?”秦玄策又问了一遍,语气已经不太好了。
阿檀一脸茫然地想了很久,然后僵硬地转过头,看了一眼罗汉榻,那幅百鸟图昨晚上被她压在身下,这会儿看过去皱巴巴的,边边都卷起来了。
他居然还在惦记这个?
阿檀心虚了,她才睡醒,刚刚又被吓了一下,脑子平日就不太灵光,这会儿更是乱成了浆糊,她绞尽脑汁,努力回想自己昨晚到底数了多少出来,支支吾吾地道:“嗯……五百……二十……四只。”
“哦,数清楚了,五百二十四?”秦玄策挑了挑眉毛。
阿檀紧张地咬了咬嘴唇,心肝乱跳,头冒虚汗,那么乱糟糟的一大堆鸟,大约……应该……可能……没人数得清楚吧,反正她数过了,就是那么多,她这么想着,底气稍微足了一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错了。八百八十八个整只,另有一百一十一个半只,加起来一共九百九十九只鸟。”秦玄策的目光几乎是鄙夷了,“你这么笨,为什么还敢撒谎?”
阿檀目瞪口呆,呆了半天,不死心,颤颤抖抖地道:“我不信,莫非二爷您自己数过?”
作者有话说:
鸟,真的是鸟,不是别的……作者很纯洁。
第19章
“何需我数。”秦玄策慢慢地道,“画师送过来的时候亲口对我说的。”
韩太冲本意是用九百九十九的吉庆之数来讨好秦玄策,谁能想到最后把毫不相干的阿檀给坑了。
秦玄策一下子沉了脸:“你身为奴婢,心术不正,欺诈主人,该当何罪?”
又被吓住了。
阿檀眼眸里泪光盈盈,身子发颤,低着头,缩起肩膀,手里还无意识地抓着那件狐白裘大氅,那架势,差不多要把整个人都埋进去了。
看过去,就是毛绒绒的一个团子,手感应该很好,软软的,嫩嫩的,让人一看就想揉一揉、或者戳一戳。
秦玄策抬起了手。
阿檀用眼角悄悄地看着,以为他要打她,惊叫了一声,转身就逃,一边抽抽搭搭的,一边逃得可快了。
秦玄策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又收了回来,眼神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过,那婢子,当真大胆。大将军板着脸,严肃地思忖了良久,还是觉得……算了,今日天气大好,不和她计较。
但是,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似偷油的小老鼠在那里摸来摸去。
秦玄策望了过去。
一只纤美修长的小手从门口伸进来,手里抓着他那件狐白裘大氅,一点一点地往里面推。
阿檀方才慌里慌张的,无意识地抓着大氅就跑出去了,跑到半道反应过来,又折返回来。但她不敢进来,只得躲在门口,自己觉得秦玄策不会注意到,偷偷摸摸地想要塞进来。
秦玄策不动声色,冷眼看着。
门外的奴仆们都看着阿檀蹲在那里,身子压得低低的,手伸得长长的,还要时不时从门缝中偷看一下,虽然她生得极美,但无论什么样的美人儿,做出这幅姿态,她还是像个贼。
秦玄策生性冷肃,不苟言笑,奴仆们平日不敢在他面前失礼,此刻一个个掩住了嘴,“噗嗤噗嗤”地笑。
秦玄策终于忍不住,长身站起,大步走到门口。
阿檀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跳了起来,转身太急了,脑袋在门扇上磕了一下,“咚”的一声,可疼了,她含着眼泪,“嘤嘤”地哭了,捂着头跑了。
那件大氅被她扔在地上。
秦玄策神色冷冷的,左右扫视了一下。
看热闹的一众奴仆触到他的目光,纷纷垂首躬身,忙不迭地退得远远的去。
秦玄策拾起了那件大氅。
他闻到那上面的味道,好似蜜糖融化在水里,又好似玉兰花开在枝头,清甜而柔软,和原本的松香混合在一起,浅浅的一抹,都分不出来了,好闻得很。
阿檀在大将军房里过了一夜,一整夜!
这消息令整个观山庭都轰动了起来,不但长青,连在院子里伺候的几个大丫鬟诸如春燕、秋鹂、夏莺什么的,也纷纷过来打探情形。
她昨晚上到底做了什么?或者说,大将军到底做了什么?
众人火辣辣的目光差点要把阿檀烤熟了,尤其是那几个丫鬟,围在那里,恨不得要把阿檀扒拉光了问个究竟。
阿檀吓坏了,当众晕倒后,干脆装病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了,房门都关得紧紧的。
但即使这样,也挡不住陶嬷嬷她老人家。
陶嬷嬷得知消息后,直接闯进来,揪着阿檀的耳朵,把她从被窝里提出来,迫不及待地道:“别害臊,快起来,你这丫头,果然没白瞎了这一幅好样貌,不声不响的就把二爷给办了,来,快告诉嬷嬷,昨晚过得如何?”
阿檀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五颜六色的就和开了染料铺子似的,她惊恐万状,疯狂摇头:“没有,绝对没有,二爷那样,谁能办得了他?你们都想岔了,真的没有!”
陶嬷嬷“啐”了一声:“瞎扯呢,你在二爷房里睡了一夜,该办的不该办的,怎么都得弄几个来回,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阿檀急得都哆嗦起来,指天发誓:“真的没有,二爷责罚我,我太困了,一不小心睡了,一夜都在睡,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二爷是柳下惠……”
“呔!”陶嬷嬷一指头戳在阿檀的脑门上,把她戳得仰倒,怒道,“别说二爷是柳下惠,这话忒不中听。”
阿檀干脆趴在床上不起来,委屈地哭了:“二爷可难伺候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变着法子刁难我,隔几天就要吓唬我一回,我不干了,我还等不到赎身的那天就要死在他手里了。”
这女孩儿娇娇软软的,腮上桃花颜色、眸中秋水盈光,哭起来如梨花春雨,眉间笼着海棠轻愁,若是寻常男子见了,怕不是做雪狮子向火,当场就化了。
所以,陶嬷嬷才不信她,若是这样都不行,那简直没有天理了。她家的二爷肯定行,那就是这婢子不行,偷懒不用心。
“不要耍无赖,好好说话。”陶嬷嬷顺手拍了阿檀一下,“有这黏黏糊糊的娇气劲儿,这会儿就去二爷面前哭给他看看,把二爷哭得心软了,就成了。”
阿檀哪里敢,她红着脸、叭嗒叭嗒地掉眼泪,把嘴巴闭得和蚌壳一样,任凭陶嬷嬷怎么哄,只是摇头,再逼急了,就把头埋到被窝里面去。
陶嬷嬷在被窝里扒了半天,奈何这回阿檀抓得很紧,怎么都扒不出来。
老婆子累了,后面只得作罢,擦了擦汗,恨恨地骂道:“矫情丫头,没出息,我看你就是懒怠不求上进,你等着,看我怎么治你的懒病。”
阿檀很快就知道陶嬷嬷怎么治她了。
转眼就到了月底,这是发月钱的日子。晋国公府家资雄厚,秦夫人和秦玄策又是大方的,月钱给得比一般大户人家都多了不少,每每到了这一天,大家伙都欢欢喜喜的。
阿檀却不高兴了。
她拿着手里的钱,数了又数,还是那么点,她犹豫了半天,怯生生地对管事娘子道:“嫂子莫不是数错了,我觉得仿佛有点短缺似的。”
给丫鬟们发钱的管事娘子手里忙着,风风火火地摆了摆手:“我算了十几年的账,从来没错过,你的月钱是陶嬷嬷交办的,就是这个数,一个子儿都不少,你若不信,尽可以去问问陶嬷嬷。”
阿檀摸着她的小钱袋,眉头都打结了。
钱袋瘦瘦的,里面有最开始的时候秦玄策赏给她的二两银子,后来说过要赏十两银子,只因他生气了,也就没了,如今再加上这点月钱,少得可怜,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攒够赎身的银子。
她给自己壮了半天胆子,还是扭扭捏捏地去找陶嬷嬷了。
陶嬷嬷听了阿檀的问话,倒是十分淡定,还点了点头:“没错,一个月半贯钱,你到秦府做事十六天,这里还多给你二十文,你占便宜了。”
阿檀不服,又不敢大声说话,踮起小脚尖,就像小鸟一样嘤嘤啾啾地分辨:“可是,嬷嬷你当日告诉过我的,月钱是二两银子,原来你骗我。”
她可委屈了,眼角都红了。
陶嬷嬷“嗤”了一声:“我当日说是‘二爷房里的贴身丫鬟一个月二两银子’,你可还记得,粗使丫鬟,只有半贯钱的。”
阿檀性子老实,和人争辩不得,结结巴巴地道:“可是,我是在二爷身边做事……”
“什么叫在二爷身边做事?”陶嬷嬷打断了阿檀的话,不紧不慢地道,“晚上睡在二爷旁边的偏房,二爷起夜,你要服侍二爷更衣,早上替二爷穿衣叠被,冷了添衣,渴了端茶,二爷腿酸,你要给他揉腿,二爷背疼,你要给他捶背……”
她突然翻了脸,不悦地道:“你瞧瞧你做到哪样了,成天躲在厨房瞎捣鼓,那是厨娘,可不是就和粗使丫鬟差不离,我们家给厨娘的就这工钱,你出去打听打听,这还算多的,别家未必有这价钱,你嫌弃什么。”
阿檀听得人都傻了,嗫嚅着:“是二爷叫我没事别在他面前出现,我得听话……”
陶嬷嬷使劲戳了一下阿檀的额头:“是,你可听话了,粗使丫头,半贯钱,我看你呀,这辈子都得在这里做奴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不,不想一辈子做奴婢。人一旦有了想头,就变得贪心了起来,阿檀也不例外。
她对着手指头、皱着小眉头,在二两银子和半贯钱之间纠结了老半天。
虽然秦玄策成天凶巴巴的,看见她总生气,但是,这个时候,她那种奇怪的、属于女人的直觉又冒了出来,她觉得,秦玄策似乎……仿佛……可能……对她有那么一点儿纵容。
要不要试试看呢?
秦玄策在灯下看书,听得门口传来“叩叩”两声。
一个声音又轻又软,含羞带怯,唤了一声:“二爷。”
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