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想了半天,才记起这个六表姨是何方人氏,不禁“咭”了一声:“这多老远的亲戚了,怎么突然又蹦出来了?”
姜夫人笑道:“她嫁入了邺城伯宋家,她家老爷承了爵,现今还是金紫光禄大夫,这个佩娘是嫡出的幼女,上头两个哥哥,你瞧瞧,这身份配你家的二伯可还够格?”
姜氏瞥了母亲一眼,道:“哪里够呢,邺城伯府我是知道的,早些年风光过,如今已经败落了,所谓光禄大夫也不过是个散官的虚衔,还不如我爹的御史大夫来得实在,您想想,当年大伯娶的大嫂子,是太常卿赵家的姑娘,赵家累世公卿,赵老大人身上还带着一个信阳郡公的爵位,到了二伯这边,他又是何等人物,公主都是娶得的,什么王家的佩娘,差了远了去,趁早歇着。”
姜夫人又气又笑,拍了女儿一下:“瞧你说的,你家婆母都要挑到天上去了。”
“可不是,我婆母的眼光自然不是一般的高。”姜氏警惕地看了看姜夫人:“娘,早上您过去和我婆母说话,没提这个吧,她是个最看重身份的人,别让她误会我们家。”
姜夫人急急摆手:“没呢,我本来还打算探探口风,但才说到外头的那些传闻,亲家母的脸色就变了,带着人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什么传闻?”姜氏有些不妙的预感。
“你还不知道吗,你二伯最近被一个狐狸精似的婢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带着那婢子去大法明寺烧香拜佛、还去了宫里的中秋宴,捧得跟眼珠子似的,啧啧,许多人都看见了,简直难以置信。”
姜氏一口气没喘上来,被燕窝羹呛住了,大声地咳了起来。
姜夫人赶紧给她拍背:“你这孩子,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姜氏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丢了勺子,怒道:“娘,您怎么在我婆母面前说这个,这要是让二伯知道了,要命的。”
姜夫人悻悻地道:“哪里就那么严重了,怎么说不得,你不是说亲家母最重身份的吗,这等有失体统的事情难道不该提醒她一下,省得将来不可收拾,叫人看笑话,连累你也丢面子。”
姜氏气极而笑:“我的亲娘哟,我们秦家上下的面子如今都是二伯挣的,您还怕他给我们丢面子,我看您是老糊涂了,方才那些话说得才像笑话。”
虽说是笑话,但一点都不好笑,姜氏心惊胆战,赶紧催促姜夫人离开:“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您快回去吧,只希望婆母不是个多嘴的人,别让二伯知道是您在背后嚼舌头,若不然……”
她想起上回秦方赐被他二哥打得半死不活的情形,不由吓出了一头大汗,觉得吃东西的胃口都没了。
秦玄策中午用膳的时候吃到了那道酸汤羊肉,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放下了银箸,脸色微微一沉:“厨房最近怎么做事的?”
阿檀正在一旁为他舀汤,闻言停下了手,怯怯地道:“怎么了,可是这羊肉的口味不合宜?”
秦玄策不悦,对旁边的长青吩咐道:“告诉老张,下回再做这么古怪的菜色上来,就叫他回去,别在观山庭做事了。”
长青是知道内情的,他讪讪地看了阿檀一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阿檀整个人都呆滞住了,她不死心,看了看那碗汤,又看了看秦玄策,虚弱地辩解道:“秋季时令,天干物燥的,正应多吃点酸的,可以开胃生津,滋润肺腑,大有好处。”
“这不是一点酸,这是把整瓶醋都倒进去了,不堪入口。”秦玄策断然道。
阿檀备受打击,她自从出师以来,从来没被人嫌弃过手艺,却不料今日被秦玄策这样说了一通,她忍不住,当场眼泪就出来了,一双美目雾水迷离,声音都带了一点颤抖。
“我先前自己尝过,分明好好的,二爷却这样不满,我知道了,原来如今二爷口味变了,心也变了,对我做的菜式也不再爱了,既如此,我走了便是。”
她捂着脸,一扭身,跑出去了。
这婢子,好端端的,怎么又给他使脸色看?
秦玄策目瞪口呆,半晌,转过来瞪着长青。
长青小声地道:“这满桌子菜色,只有这道酸汤羊肉是阿檀亲手做的。”
秦玄策不信,又尝了一口,由不得“嘶”了一声:“她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也过分……过分重口了一些。”
话虽如此说,但既然是阿檀亲手做的,秦玄策硬着头皮也要吃。
那道羊肉的火候控得恰好,肥腴又弹牙,咬一口,汁水丰沛,鲜、嫩、醇、香,就是那酸味格外浓郁,夹杂在鲜味中,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口感。
秦玄策起先是强忍着,吃着、吃着,就吃出那种酸爽入骨的感觉来,还真是与众不同的美味。他一边“嘶嘶”地抽冷气,一边不停口地吃,直到把那大碗羊肉都吃完了,汤汁也喝得干净,一点不剩,别说他自己,就连长青在旁边看着,也觉得牙都要掉光了。
长青赶紧叫小丫鬟奉上巾帕,担心地道:“二爷,您还好吧?要不,吃点甜的压一压?”
秦玄策抓过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恨恨地道:“不用了,这会儿什么味都吃不出来了。”
他匆匆用茶水漱了口,就起身去找阿檀了。
阿檀又跑回自己的小房间去了,但如今秦玄策和她的关系,不必打招呼,直接登堂入室,推门就进去了。
阿檀躺在床上,看见秦玄策进来也不理他,赌气地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
秦玄策坐到床头,见她那姿势,越发显得后面翘得十分诱人,不由顺手打了一下:“今天什么气性那么大,不过略说两句就跑了,简直无法无天。”
阿檀被他打了,害羞地惊呼了一声,差点跳起来,转过来,泪汪汪地看着他:“不就是您说的,我是个矫情丫头,什么都不中用,只爱矫揉造作,既这样,您别搭理我,又过来做什么?”
她生气的时候,眼角微微地挑了起来,带着一点旖旎的红晕,眸子里波光盈盈宛转,粉嫩的桃花腮还鼓了起来,就如同蜜桃一般,叫人看了就恨不得咬一口。
秦玄策就上去咬了一口,顺便哄她:“我原先不知道是你做的,说错了话,既知道了,已经把那碗羊肉全吃了,只要你做的东西,没有一样我不爱的,好了,不许再闹了。”
阿檀是个软糯性子,但今日不知为何,心绪特别容易激动,秦玄策不说尚可,这么一说,她的眼眶都红了,声音也带了一点细碎的哭腔:“知道了才吃,可见就是不爱,只是来糊弄我的,我何苦巴巴地讨人嫌,从今往后,我也不敢伺候二爷了,把我打发到别处去干活吧,省得旁人说我狐媚惑主,是个不规矩的丫头。”
秦玄策把阿檀拉了过来,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耐着性子问道:“谁说你闲话了?”
“没有。”阿檀眨了眨眼睛,抖落睫毛上的一滴泪珠,“谁也不曾说我,您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吧。”
秦玄策沉声道:“莫不是母亲为难你了?”
阿檀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她侧过头,躲开秦玄策的目光,用袖子捂着脸,勉强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秦玄策弹了一下阿檀的额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觉得我会信吗?快点说,到底是何缘由,你不说,我叫人过来问话也是一样的。”
阿檀抽抽搭搭地摸着额头,委屈地道:“是我不好,我不中用,吃不得苦,二爷,往后我们还是远着吧,我不想再喝那个劳什子的药了,太苦了,我受不住。”
“什么药?”秦玄策的眉头皱了起来。
阿檀这下却不肯说了,把小嘴巴闭得紧紧的,再问她,就疯狂地摇头,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掉,哭得像一团溶化的糯米糕,软唧唧,粘糊糊,把秦玄策看得头上都要冒青烟了。
没奈何,秦玄策只得出去,唤了陶嬷嬷过来问个究竟。
陶嬷嬷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秦玄策的眉头皱了起来,半晌沉默不语。
秦夫人刚刚用了午膳,正歪在贵妃榻上假寐,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的跪在那里给她捶腿。
下人报得二爷来了,半夏挑开门帘将秦玄策迎了进来。
秦夫人睁开眼睛,看着儿子生硬的表情,拖长了声音,“哟”了一声:“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家二爷不悦了,摆了这么个脸色看。”
秦玄策不说话,坐了下来。
半夏为秦玄策奉上了茶水,打量着母子两个的神情不对,她悄悄地做了个手势,命屋中的奴仆们退出去了,并在外头轻轻地掩上了门。
秦夫人见左右无人,也不再端着样子,当即沉下了脸:“怎么,有人向你告状了,你到我这来兴师问罪了,是吧?”
“阿檀没说什么,是我问了陶嬷嬷。”秦玄策简单地回了一句。
秦夫人面色稍缓:“那你的意思是什么,母亲这样做,有何不妥?”
秦玄策神情平和,语气中却带着一股不容违逆的沉肃:“妥与不妥且不争辩,日后我院子里的事情,母亲不要再插手了,我自会做主。”
杨妇人听了也不恼,只冷笑了一声,道:“你自己做主,我就问你,若阿檀现在就怀上了,你让她生还是不生?”
秦玄策微微一窒,抿住了嘴唇,没有回答。
秦夫人点了点头:“好,总算你还清醒着,没有迷了心窍,世家联姻,是结两姓之好,而不是去招人怨的,我们总得给你未来的岳家留住情面,你若考虑不周,做母亲的难道不该提点你吗?”
秦玄策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些愤怒,但此时又无法说出口,他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秦夫人出身范阳卢氏,四世三公,西京名族,父兄皆为大吏,及至嫁到秦家,夫与子前后皆国公,她生来就是高贵的上等人,恪守门阀规制,绝不肯有半分偏差。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语气冷静得几乎不近人情:“我们秦家历代门风清曜、循礼守正,你父祖辈皆为铮铮男儿,立身行事不闻一丝訾诟,这风气难道要败坏在你的手上不成?”
秦玄策脸色冰冷:“母亲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至于此。”
秦夫人顿了一下,语气又平缓下来,甚至是温和地道 :“你是世家子弟,知书懂礼仪的人,有些道理不用多说,你心里应该有数。等你娶了妻、生了嫡子,你要抬举谁都使得,那丫头若是能为你生个一儿半女,也是她的福气,到时候,当家主母自然会打理这些,就譬如我如今对你三弟,那也是尽了十分心意的。这等皆大欢喜之事,你因何而不悦?”
秦夫人说的话,秦玄策都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才格外烦躁。
他想起了阿檀含泪望着他的模样,那么柔软、那么脆弱,就像一只小小的鸟雀,腻歪在他的掌心里,那么惹人怜爱。但是,正如秦夫人所说的,他为高门世家子,规矩和礼制是刻在骨子里的,根深蒂固,不可逾越。
秦玄策沉默良久,把茶杯放下,慢慢地道:“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和母亲说,那就依母亲的意思,择一贤良女子,我尽快娶她过门罢了。”
他这话风跳得太快,秦夫人吃了一惊,旋即欢喜,笑了起来:“难得你想通透了,这很好。”
“但有一说。”秦玄策直视着秦夫人,沉声道,“这女子是哪个,须我自己来选。”
秦夫人生出警惕之心,仍含笑道:“你懂什么,长安城的姑娘你一个都不认得,你怎么选,自然要母亲替你张罗。”
秦玄策无所谓地道:“母亲随意去张罗,张家、李家、王家,哪一家都可,我心中自有标尺,我看得中意了,才能作数。”
“这还用说吗。”秦夫人嗔怪道,“你的妻室,自然要你自己点头才好,母亲的眼光,你只管放心,肯定替你择那些知书达礼、温婉贤淑、美貌聪慧的姑娘给你过目,断断不会有差。”
秦玄策颔首:“容貌无妨,我已经见过美貌的,其他等闲在我眼里都一样,聪慧也不必,我喜欢笨一点的,只有一点,性情务必要好,须得豁达大度,贤惠纯良,能容得下人、耐得住冷落,宠辱不惊,与世无争的。”
秦夫人本是高兴的,听儿子这么一说,脸色僵住了,又想拍桌子:“我这又听不懂了,你在说什么混账话,这样的妻室,是放在你院子里做摆设吗?你这是给自己娶亲,还是给你那个通房丫头娶亲?”
秦玄策已经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站了起来,冷淡地道:“好了,就是如此罢,我等候母亲的安排。”说罢,干脆利落地走了。
只留秦夫人在后面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头疼地扶住了额。
秦玄策回来的时候,阿檀还靠在床边掉眼泪。
她这个人好似水做的,有着流不尽的泪,动不动哭哭啼啼的,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也这样,快活或是不快活,她都要哭一通鼻子,矫情得要命。
若是旁的女人,秦玄策大抵是要扔出去的,但面对阿檀,他却额外多了十二分纵容,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耐下性子哄她:“别哭了,看看,脸都花了,多难看。”
“那你找好看的去,别来找我。”阿檀哭了半天,正要人家哄,口里说着叫他走,却抱住了他的胳膊。
既可爱又可怜。
再坚硬的心,看到她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软下来。秦玄策放低了声音,道:“我已经有了安排,断然不会让你日后受委屈,你姑且忍耐一段日子,好不好?”
阿檀眼里含着泪,仿佛是春雨中的海棠,柔弱、妩媚,湿漉漉的,这会儿有求于人,大约她自己并没有发现,带着一种勾魂夺魄的诱惑,她整个人都腻歪在秦玄策的身上,软软地蹭他:“那我往后可以不喝那个药吗?”
她柔软得如同一滩春水。
秦玄策有一霎那几乎要脱口应了她,但固有的理智却阻止了他。
他把阿檀的手拉下来,合拢了,握在掌心里,此时他不太愿意看她的眼睛,低下眉眼,含糊地道:“你忍忍,只要再过几个月就好。”
再过几个月,待他的新妇入门就好,很快的。秦玄策这么想着,心里却没来由地生出了一股焦躁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