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注视着对方,没有说话。
但那女孩儿忽然一笑,几乎是立刻便理解了辛念眼中的深意。
——我帮不了你,但你可以跟着我一起跑。
辛念的胸腔猛烈地震荡起来。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小学时在家门口遇到过一个已经长满头发的和尚,他自称已经从寺庙里退休,当初年幼的她深信不疑,并对于这个职业十分感兴趣,没事儿就听那和尚在街边独自念叨,那些拗口的经文她全然不懂,却深深记得唯一一句大白话——
“这人要是倒霉起来啊,喝凉水都塞牙缝哟!”
辛念扭头,飞速奔跑起来,后面紧跟着脚步声。
或许是那和尚真有点本事,在听到那句话的三天后,足足七斤的辛浩洋呱呱落地,辛念的倒霉人生就开始了。
以前那些喝凉水都塞牙缝的故事涌来,辛念没有慢下速度,她拼命掠过路边每一个光秃秃的树坑,曾经的糟糕回忆也如同被展览的老照片一样被她仍在身后。
辛念不认方向,只知道哪里的路宽,就往哪里跑。
街边的小贩在吆喝着,煎饼的香气百米飘香,黄橙橙的金桔摆满水果摊,路过时能闻到清苦的柚子皮的味道,接孙子放学的老奶奶慢吞吞地走来,辛念差点撞到他们,她侧身,一边跑,一边回头道歉。
“奶奶,对不起啊!”
她不知道自己拐了几个弯,穿过一个老旧的商场,刚过十字路口的公交车有气无力地开过来,辛念向站台加速,跟随排队的人群冲上公车。
她喘着粗气,回头,见那女孩儿也跟了上来。
“我、我没钱。”
女孩儿小声跟辛念说。
辛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司机一眼,抿着唇,从校服裤兜了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零钱,塞进投币箱中。
“……谢谢。”
辛念摇摇头,没有说话,她们挤进拥挤的人堆,站在公交车最后一块窗户前。
踮起脚尖,睁大眼睛,向路口望去。
几秒之后,高马尾跑来了。
她在街上没有看到两人的身影,慢慢停下脚步。
站在路边,浑身阴冷。
辛念的脊梁跟着冒起寒气。
她沉默地低下头。
身边的女孩儿紧紧的贴着她,“谢谢你……”
辛念别过头,看着车窗外远去的红色车灯。
“我们坐的是几路车?”
“不知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下车?”
“再等一站吧。”
“好。”
三分钟后,她们下车,站在陌生的地方四目相对。
公车离去。
辛念听见女孩儿问自己,“我们是朋友了。”
这甚至不是一个问题,女孩儿的语气出奇地坚定,仿佛辛念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但这段友情的开始并不是你情我愿。
辛念苦笑。
“我叫赵晓佳。”
“你呢?”
辛念看了她一眼,干巴巴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赵晓佳又问:“那你待会儿怎么回家?”
“坐别的公车。”
辛念捏着自己的车卡,“我没钱了。”
“不用不用。”赵晓佳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麻烦辛念太多,“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辛念点点头,但没问她家住在哪里。
“那……再见。”赵晓佳跟她挥手。
“……”
“再见。”
辛念扭身,向反方向走去。
她今天跟她说了“再见”,也多了一个朋友。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某种程度上,赵晓佳是辛念的影子,她们都需要有一个人来让自己更有勇气对抗世界。
也是最初相处中,时易对于辛念的意义。
很重要,多花点笔墨,得讲明白。
第10章 楼上楼下
时易将扳手放回箱子中。手上蹭上汽油,他不在意地用桌上的湿布擦掉。
“废铁”之外的塘北街在夜幕下染上了烟火气。
秋风瑟瑟,刮来男孩儿小霸王一般的声音。
“我说我要吃红烧肉!红烧肉!不想喝羊肉汤,你烦不烦?”
时易抬眼,向发声处偏头。
只见一个小个子女人和一个壮实的男孩儿正朝这边走来。
男孩儿穿着白色的跆拳道衣服,理直气壮地训斥女人:“不是早上上学前告诉你了吗?你是不是聋了?”
他的怒气混合着稚嫩的童声传遍附近数十米,女人白净的面庞有些微红,伸出胳膊拉男孩儿的手,好声好气地道:“洋洋,妈妈工作忙,今天没时间去买排骨,咱们周末再吃红烧肉好不好?”
男孩儿一把甩开女人的手,大声道:“烦死了!我要绝食!”
不远处的几人朝他们母子看去,女人讪笑着低下了头,拽着那男孩的衣袖,只想赶紧将他往家里拖。
男孩儿奋力挣脱。
他不大的眼珠骨碌转,突然眼睛一亮。
不远处的修理店的地上摆放着银晃晃的各色零件,他小跑过去,弯腰拿起一根钣金撬棍,双手抓着毫无顾忌地摇晃。
时易斜靠在玻璃门前,冷淡地注视着这个不过小学二三年级的小孩儿。
除了白皙的脸蛋,他跟他姐姐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他边想,边拿着一个尖嘴钳在手中随意把玩。锋利的头在他修长的指尖快速转动着,反射着路灯投射下来的光芒,光斑偶尔划过辛浩洋的脸上。
竟然像是一种警告。
陈敏警惕地看向这个离儿子不过一两米的人。
这个看着和自己女儿一般年纪的男生不老实在学校里读书,早早在修车店中工作,陈敏下意识将他归类为不学无术的混混。
她立刻走过去,拉起儿子的手,“洋洋,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走,我们得回家了。”
边说,神色是难掩的警觉。
时易打量了一眼。
啧,那丫头总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是随了她妈啊。
可辛浩洋只对眼前的铁棍感兴趣,他嘴里念叨着:“看我金箍棒!”
金属撬棍并不是什么玩具,其一端头扁平尖滑,能撬动机重摩托,危险性不言而喻,不过对于一向是霸道惯了的辛浩洋来说,什么都不会放在他的眼中。
家里没有红烧肉等着自己,辛浩洋对回去毫无兴趣,甩着棍子就往陈敏的方向挥去。
“我要再玩一会儿。”
陈敏管不住儿子,略微尴尬地往时易的方向瞟了一眼。
后者始终不发一言,面相却绝不是好惹的人。
陈敏不想生事,拽着儿子的衣领,严肃了一些,“辛浩洋!回家了。”
奈何辛浩洋这小孩儿软硬不吃,把玩着那棍子只觉得自己颇为神奇,不耐烦的说:“哎呀!我不回去,我要再玩一会儿。”
“好,那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回家了。”陈敏道。
辛浩洋蹲下身子,双眼只顾着盯着那撬棍,心道家就在楼上,有什么可怕的,一人就一个人呗。
陈敏狠下心,扭头就走。
辛浩洋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抬起头。
眼前早已没有妈妈的身影,只剩下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背对着路灯,站在阴影处,黑色T恤隐匿在其中,影子拉长,恰好笼罩在自己身上。
不知怎么地,辛浩洋忽然一动不动。
男人的视线懒懒地挪过来,瞧见了他。
辛浩洋从小是被宠大的,作为“辛家长孙”,大人们看他的眼神只有溺爱。
因此,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神色。
那个人看他的眼神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平日里在家中和学校里作威作福的辛浩洋不存在似的。他此刻好像是一团空气,又好像是一只能被轻易踩死的蚂蚁。
“啪”地一声。
到底是个八岁的孩子,何况是一向欺软怕硬的孩子。
辛浩洋扔掉手中的棍子,往家里的方向跑去。
“妈妈!你等等我!”
时易沉默地看着地上的金属撬棍,几十秒之后,听到楼上传来关门的声响。
他抬起腿,把地上的棍子捡回来,放进工具箱中。
九点半,时易关上“废铁”的门,往五金街走去。
*
走入塘北街的时候,恰好九点四十。
刚才跑得太快,辛念的大腿肌肉在叫嚣着疼痛,她慢吞吞地路过楼下那个黑漆漆的修理店,上了二楼。
辛浩洋正在闹脾气。
羊肉汤被他洒了一桌子,辛建勇脸色铁青,陈敏轻轻啜泣。
辛浩洋一把推开面前的米饭。
米饭碗倒扣在桌上的瞬间,辛念听见了自己肚子中发出的饥饿声。
她关上门,父母的视线都聚焦在辛浩洋身上,没人往她这边看。
“那我要吃烧烤!”
辛浩洋又喊道。
辛建勇并未顺从儿子的无理要求,但也没有制止。陈敏没有说话,从厨房拿来抹布将狼藉的餐桌收拾好。
辛浩洋一动不动,堵着气撅着嘴抱着臂坐在桌前,没再大吼大叫,眼却先掉下来。
见此,陈敏的心都要碎了,她一把抱住儿子,“好了好了,不哭了,妈现在出门给你买烧烤,你再等一会啊。”
辛浩洋推开妈妈,抹掉眼泪,嘟嘟囔囔,“那你快点,我要饿死了。”
辛念正巧换上拖鞋,走过客厅,陈敏看了她一眼,“回来了啊。”
然后扭头又问:“建勇,你要吃点什么?”
辛建勇正拿起自己的碗,往里头盛羊肉汤,摇摇头,脸色不大好,“现在的烧烤不便宜,几串肉就要一百块钱,我什么都不吃。”
陈敏听罢,站立在玄关处,看着正在抱怨的丈夫。
辛建勇端起碗,囫囵喝了口汤,然后抬头,“你快去吧,洋洋上补习班也辛苦了,想吃烧烤就让他吃一回。”
说完又哼道:“反正你把这小子惯的是无法无天了。”
辛浩洋听此大声问:“什么是无法无天?”
辛建勇咬着一块羊肉,“就是你这样的。”
陈敏出了门,辛念穿着拖鞋,尽量在家中不发出声音。她拿出一个空碗,给自己盛满米饭,端着碗就要往卧室走。
“你干什么去?”
“吃饭。”
“没有规矩!”辛建勇用筷子敲击饭碗,呵斥道:“卧室是吃饭的地方?一天天摆着脸色给谁看呢?就给我在饭桌上吃,不要把吃的弄得到处都是。”
辛念抿起唇。
她不想在这些小事上激怒父亲,她在饭桌角落的座位上坐下。
事实上,在这个家中生活了十七年,辛念早已学会承受。
照盘全收地承受。
从她记事起,她便懂得了这个道理。
如果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承受。
比如这个家中屹立不倒的父权和高高在上的男性。
哪一个,都不是她辛念能改变的。
所以,在离开这个家之前,她只能承受。
辛念几乎没动筷子,胃里塞满了米饭。她吃完,把桌上父亲留下的碗筷收回洗碗槽中,打开水龙头,挤出一点洗洁精。
厨房外,辛浩洋正兴致勃勃地向父亲展示今日学习的脚法。
辛建勇仰躺在沙发上,方才的饱腹让他此刻面色发红,他哈哈大笑,只知道拍手鼓励,“好,好啊,我儿子真有天赋!”
辛念洗干净所有的碗筷后,回到了书房,她趴在桌边,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窗外,是还未入眠的塘北街。
路灯照亮了这条半新不旧的街。
她一直清楚,家里这套房子几乎是整个塘北街最便宜的一套。
它临近旁边主干线,阴面常年湿冷不见阳光,楼下一层还是个商铺。
在辛念小时候,下面是家按摩店,店内白天幽静,反倒是晚上热闹起来,男人女人的嬉笑声不断,扰人睡眠。很长一段时间,辛念都不知道按摩店为何在夜里如此吵闹,如此振动。
后来,初中之后,那铺子改成了维修店。深夜倒是不吵了,但平日里辛念常常会因突如其来的发动机呼啸声受惊。
不过那家名为“废铁”的店铺的老板似乎很有个性,经常许久不开张。辛念对这店内生意毫无兴趣,且因为里面墙壁上挂满喷各种明晃晃的金属工具和大件机械,辛念便总觉得那里颇为恐怖,从不往里面多看一眼。
总之,那店主或是伙计长什么样子,辛念一概不知。
*
卧室外面又热闹起来,好像是陈敏带着烧烤回来了,辛浩洋大声欢呼,打断了正在英语听力的辛念。
她烦躁地堵住耳朵,可惜无济于事。
因此辛念只能等,她熬到夜深人静,辛浩洋也睡去的时候,就能挤出一些时间安心学习了。
这样的日子她也早已习惯。
辛念抬起头,数着天上的星星,静静地等着。
可是辛浩洋并不如她愿,吃饱喝足后,他闲来无聊,突然冲进辛念的屋内。
“辛念!看我少林绝命腿!”
他大叫着。
辛念吓了一跳,没来得及转头,只感到一阵风,然后小腿肚被重重一踢。
“你有毛病啊!”
辛念叫道。本来刚才放学后的奔跑就让她双腿无力,现在被辛浩洋狠狠一踢,更觉得疼痛得难以站立,膝盖都像是错位了一样。
“嘿嘿!”辛浩洋才不怕她,“怎样哦?我厉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