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了。”
鹿白一惊:“什么?!”
景殃在树干上做了个楚宁王府独有的记号,抬头缓缓打量四周,眼眸愈发幽冷。
遮天巨木举目望不到边际,看似跟冬猎为猎场没什么两样,但枝桠更为杂乱,很显然——
“若我没猜错……”他缓缓道,“现在我们已经不在冬猎围猎场的范围内了。”
鹿白脑中嗡的一声,努力接受这件事实,尽量用冷静的语气道:
“那我们可以原路返回吗?”
景殃看了眼天色。
天幕不知何时变得阴沉沉的,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他脸上再不见任何含笑的表情,望着前方森途漫漫,眼眸一片幽沉:
“我们来路依陡坡而行,这个天气不出半晌定会突降大雨,极易引得泥石流灾。想要出去,必然要绕路。”
潜台词便是——他们要继续往密林深处而去,绕过山头再从另一边缓坡返回。
然而,非围猎场范围,继续往里走的话……
凶兽出没,杂木丛生,危机四伏,出路崎岖。
鹿白心头微微一紧,对生存和安危的问题感到一瞬的担忧之后,竟然下意识冒出个想法,顿时呼吸一促——
她要和景殃,在这偌大的静谧幽林里……
二人独处。
-
此时,场外的的围坐平台中,众多随行大臣吵成一团,钦天监不断望着阴黑下来的天色,隐隐有点焦头烂额。
昭和帝重重一拍扶手,微怒:“肃静!听听钦天监怎么说。”
钦天监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陛下!老臣对天象观测向来颇为准确,这次本来也只是小雨,未有形成暴雨之兆。怎料想,过了晌午之后,京郊寒风突凛,小雨得有助势,即将有暴雨征象!是老臣失误,但这实在天公不作美……”
昭和帝皱了皱眉,这时又有一个内侍急匆匆跑过来,满头大汗道:
“陛下!萧统领方才探查到,由于寒气骤降,猎场内野兽发狂,围猎场围栏被意外破坏,现在无从得知有没有人误走出去……”
昭和帝眉头皱得更紧,厉声道:“来人!即刻让萧翎带人将围猎场出口包围起来,若有人从里面出来,立刻接应!”
“是!”内侍连滚带爬地跑开。
世家老臣纷纷回到座位上,沉默等待。
各家夫人聚在一起,愁眉不展,小声诉说着对围猎场内自家儿子的担忧。
暗处,褚一神情阴沉地看了眼行宫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前往围猎场围栏的缺口地点。
而此时,行宫里某个皇亲国戚的主屋内。
男人坐在轮椅上,面带温和笑意看着围猎场的方向,心情愉快道:“居然有暴雨征象,天助我也。”
身旁跪着的幕僚垂着头,恭敬附和道:“这说明老天也在帮王爷您完成龙位大计。”
男人冷哼一声,阴沉道:“本以为他已经沦落为沉浸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可谁知本王一朝不察,竟被他夺了花满街的户契及巨额银饷,如今连户部都成了他的一言堂!真没看出来啊,数年来扮猪吃老虎,年纪轻轻手腕了得,他可真叫本王佩服!”
说到最后,他已然变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幕僚道:“既然如此,那今日正好让他吃吃苦头。”
轮椅上的男人微扯唇角,赞同颔首。
-
幽林里。
景殃骑在凌乌上,载着鹿白沿着小道,往山林深处策马奔去。
森林寂静无声,马蹄声嗒嗒作响,阴沉沉的天幕让空气变得极为沉郁。
鹿白的雌马被恶狼扑食,只得跟景殃共乘一骑。
马背颠簸,她的后背时不时撞上景殃的胸膛,听见他平稳的吐息。
她有点别扭地动了下身子。
她会不会……不小心碰到景殃身体的哪里?
这么一想,鹿白就觉得整个脸都烫。
她急忙把危险的思维拽回来,但很快,就感到了新的不适。
马鞍坚硬如石,边缘带着粗粝感,把她的大腿磨得火辣辣发疼。
她这才知前几日学骑马时,凌乌的动作堪称温顺。今日忙于奔波赶路,凌乌的疾奔颠簸程度远远非同先前。
俊马在林道间疾行,衣料摩挲声被安静的空气放大数倍。
鹿白攥了攥缰绳,不小心碰到景殃温热的手指,触电似的收回手。
心口燥热感再次浮出。
景殃未察,时不时在路边做个记号,专注辨认着前方方位。
森林小道不好走,马背颠簸,鹿白坐久了,实在疼痛难忍。
她抿抿唇,坐立难安,不太自在地挪了下腿,微微动了动身子。
不小心碰到身后的景殃,她僵了僵。
“吁——”
景殃忽地勒停凌乌。
鹿白回头,撞上景殃垂下来的视线。
他羽睫似鸦,眸瞳浅淡,无声打量了她一会,道:“这一个时辰里,你偷偷回了八次头,挪了十五次手,动了二十二次身子,踢到我的腿三十次。”
景殃顿了顿,视线从她大腿上一扫而过,淡道:“磨伤了?”
鹿白怔了一怔,顺着看过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里,面颊上升起一阵急促的热晕,急声辩解道:
“你!你这马鞍结实坚硬,疾速前行,我身娇体弱的,哪能受得了!”
景殃啧了一声:“真是麻烦。”
说着他翻身下马。
鹿白急忙拽住他的衣袖:“你去哪里?”
“你说呢?”景殃似笑非笑道,“给你寻点草药敷伤。”
“没事,不用。”
鹿白从内袖里掏出一瓶金疮药,小声道:“我有随身携带金创药的习惯。”
景殃微微挑眉,没说什么,转身走到远处一颗古木后面。
鹿白盯着他看了几秒,确认他不会转身,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马,撩开裤裙,把金疮药涂在已经磨出血丝的伤口上。
火辣辣的疼痛缓解不少。
她轻轻吐出口气,把衣裳收拾妥当,对景殃喊道:“我好啦!你过来吧。”
景殃转身走来,看她一身衣裳妥妥贴贴,翻身上马,道:“小郡主金尊玉贵,受极荣宠,吃穿用度皆有宫婢精心照料,陛下和众位皇子都生怕你摔了磕了碰了……”
他顿了顿,坐在马背居高临下地望过来,眼尾勾起一抹笑,无意似的道:
“公主殿下这般金枝玉叶的小女儿,怎么会连梨花针和金疮药都随身携带?”
鹿白准备翻身上马的动作顿一顿,缓缓仰起小脸,看向景殃。
她脸颊仍带有微微婴儿肥,但尖尖下巴已经初现雏形。
五官尚有稚气,但眉眼清丽,迤逦如芙蕖水墨画卷,依稀可窥见长大后,将会成为多么纤姿袅袅,楚楚动人的美人。
“所以呢?”
她毫不露怯,一双清澈乌黑的圆眸平静地回视他,道:
“你到底想问什么呢,景殃。”
深林静幽,一时间只能听到空气吹拂的声音。
良久。
景殃轻“呵”一声,然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巨大的乌色狐裘软垫,细致地铺在马鞍上她原先坐着的位置,淡淡道:
“小小年纪耍什么心眼。不想说就罢了,我又不为难你。”
黑云压近,天幕乌沉,狂风猎猎作响。
寂静的空气中,小姑娘眸光怔怔,心跳声被悄悄遮掩下去。
在她懵然的眼神中,景殃拍了拍温暖细软的绒毛坐垫,说道:
“伤药涂好了?不疼就赶紧上马,启程赶路。”
作者有话说:
离上卷结束还差十章多一点点的样子!!
第64章
凌乌疾跑了一段路程, 鹿白才后知后觉感到座下的裘毛软垫远远比普通毛垫要更加温暖舒服,好奇道:
“景殃,这乌毛坐垫你哪来的?”
“你见过用蚕绸丝、蜀素锦和冬狐绒毛来做成马垫的?”
景殃轻哂, 胸膛随着话音传来微微震动:“这是楚宁王府绣娘新做出来的狐裘披衣, 原本备在马搭里以防冬猎突降低温, 能够抵御山顶风寒,我割爱拿出来给你当坐垫, 能不暖和吗。”
“噢……”鹿白心里一阵感动, “那我让宫婢帮我涤洗干净,回头还你。”
“不必。”景殃直接拒绝:“我嫌弃。”
“……”
鹿白恨恨掐了下他握住缰绳的手, 骨骼坚硬,掐着都硌得慌。
景殃啧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掌把她的手拍开:“再乱动我就把你丢下去。”
鹿白撇撇嘴, 小声说:“你才不会呢。”
景殃不知道听没听见, 专注在蜿崎林道间策马,没理她。
又疾行了一段崎岖林路, 前方隐约传来潺潺溪流声。
一道宽阔干净的河流出现在前面。
景殃勒马停下,翻下马背, 拿起马搭内挂着的乌木弓箭道:“你在这等着, 我去弄点吃食。”
鹿白早已饥肠辘辘,待景殃一走就来到河流边,顺着清溪河岸往上游走去,捡了根尖头树杈当作渔戟,没一会就叉中了一条小野鱼。
……
景殃拎着野鸡回来的时候,发现凌乌旁边空无一人, 正欲寻人, 就看到河流上游方向遥遥走过来一个熟悉的小身影。
她吃力地抱着一箩筐小野鱼, 纤细白皙的手指被冰水冻得通红,脸颊上一双漆眸亮晶晶的,像一朵初开菡萏的小花骨朵,远远地大声炫耀道:
“景殃,你看呀!我捉了好多小野鱼哦!”
景殃走过去帮她把箩筐拎起来,碰到她一双冰凉的手,蹙眉:“山林的溪水大多刺骨,你冻着手了都没感觉到?”
鹿白倒没觉得有多凉,但还是笑嘻嘻地顺杆往上爬,伸出一双细嫩的手到他面前,软声撒娇道:“那你给我暖暖呀。”
他懒得接话,取了干枯的树枝钻木取火,生起火堆后,道:“这个环境,我能伺候你吃上烤鱼烤鸡你就知足吧。”
说着,他把野鱼和野鸡娴熟地处理好,架在噼啪微响的火焰上。
很快,香味四溢。
景殃递给她一个鸡腿。
鹿白觉得他大概真的把自己当妹妹养了,但也没拒绝,从善如流地接过来。
二人果腹后,熄灭柴火,景殃载着她继续驾马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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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外面的操练看台上已经挂上了灯笼灯盏,为这一处照出盈盈火光。
一大批参与冬猎的王孙公子们站在出口边缘,各自脚下堆着三两只猎物,大多数是野兔一类。
直到钦天监带着内饰们来清点人数,他们才知围猎场外围围栏意外破损,情况是何等危急。
清点完人数,众人正欲散去,忽有内侍惊惶道:“不对!少了一人!”
众人大惊:“谁?”
内侍低垂着头,向皇帝禀报道:“陛下,唯有景九爷目前尚未出来……”
昭和帝久久未发一言,面沉如水,隔着冠冕珠帘冷冷看了行宫某处一眼。
众人各自散去,但离开之前都默默看向那片深黑似墨的森林。
他们从未有过如此一致的念头——
夜间的山林如此危险,纵然景九爷武功卓绝、机关算尽,又能有多大的希望平安出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没出来的不止有景殃,还有宁蕖郡主。
墨竹守在门口,焦灼地来回踱步,几欲想要找陛下全盘托出,但思及自家郡主可能是和景九爷呆在一处,便硬生生顿住脚步。
她决定再等一晚,如若明晚之前未见郡主,她再立刻告知昭和帝。
不是不担心郡主安危,只是墨竹莫名相信,景九爷定然能将自家郡主平安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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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有惊无险。
前方的路已经能望到头,再走两个时辰就能抵达围猎场出入口。
天色已经一片昏黑,乌云压至整片天幕,让前行的林道变得影绰无光。夕阳完全没入地平线,林夜漆黑,唯有繁烁朗星挂于高高夜幕,一折一闪。
忽而,“轰隆”一声巨响,夜幕被划开一道狰狞可怖的缺口,四茫骤亮。
紧接着,瓢泼大雨紧随而下。
鹿白紧紧抓着缰绳,看不清前路,只觉全身都要被雨水打湿,一点点浸入裙裤里,冰冷刺骨。
景殃将凌乌停在一片悬崖遮出来的干净地面上,眸光沉沉望着遥远的出口方向,道:“恐怕我们得在山林里过夜。”
鹿白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赞同道:“你驾马一整天定然疲惫,休息一晚再走未尝不可。”
景殃瞥她一眼,被她人小鬼大安抚的语气而感到好笑:“我自己独行,连续三天三夜赶路都没有问题。”
鹿白被暴雨淋得脑子有点迟钝,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景殃就把马座上的乌绒裘衣取下来,铺在崖下的干草地上,对累得迷迷瞪瞪的她道:“过来休息,我夜里职守。”
鹿白眨了眨眼,思绪清醒几分,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是打算一夜不睡,让她休息?
景殃看她磨磨蹭蹭,催促道:“有这些就别挑三拣四了。这里没有你的花瓣沐浴和桂花头油,也没有你的宫婢和锦被。”
话毕,他又轻哂一声,低眸瞧着她,懒散补了句:“小娇气包。”
夜色晦昧,景殃眉骨深邃,在夜色中被镀上几分朦胧感。
鹿白心口动了动,脑海中莫名冒出个想法——
若是换成他的那些红粉佳人,是不是会睡在景殃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