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白心下愈发安定,刚刚走到宣德门,脚步骤然一顿。
前方皇宫门口,遥遥立了个人。
那人身姿颀长挺|拔,高马尾用玉冠束起,看不清五官,依稀窥见侧脸鼻影在夜色中格外锋利流畅,瞧着极为俊朗。
大氅被吹得微微摇动,身上乌麟盔甲在月光下反衬出凛凛的料峭寒光。
只一眼,鹿白就分辨出此人是谁。
她头皮一麻,下意识想要逃走。
但下一刻。
景殃偏头望了过来。
他浅珀色眼眸落在她身上,嘴唇微微一挑,遥遥招了招手。
这一举动,让鹿白恍惚回到两年前,他还是从前那副熟悉的模样,风流又懒洋洋。
但她思及方才他托住她腰肢时,掌心粗糙的纹理和愈合没多久的刀痕,脚步便如同生了根,定在原地没动。
景殃脚步一转,径直走了过来。
鹿白身子僵硬,眼睁睁看着他在她前方三步处停下。
他垂下眼眸:“怎的出来如此晚?你那几个皇兄皇弟我都打招呼了个遍。磨磨蹭蹭的,你做什么呢?”
“我……”
鹿白喉咙哑了一下。
他的语气很熟稔,好像她还是从前那个屁颠颠追着他跑前跑后的小跟屁虫。
但如此自然的态度,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莫名有些恼火。
虽然他们之间确实没发生什么,是她单方面无法释怀。
不过他也说了,让她往前看,别哭,别想他。
如今他终于回来,却又用这种毫无隔阂的样子面对她。
他到底想做什么?
回到过去吗?
可是分离的那么突然,他回来的也如此始料未及,她都没能做好准备,怎能做到和从前一样?
鹿白用力压下心头的情绪,再度开口时已然平静下来,道:
“方才在查证死士的后续,走得有点晚了。此事多谢你,我欠你个人情。”
景殃深深看着她,久久未开口,眼神宛如洞悉一般。
她被看得不自在,微微偏开头。
半晌,他应了一声,说:“方才没吓着吧?”
鹿白愣了下:“……没有。”
其实有吓到。
但她看到景殃的那一刻,所有的震惊与喜悦席卷脑海,一霎间忘了所有的紧张和恐惧。
景殃颔首,又道:“死士,是谁干的?”
鹿白抿了抿唇:“父皇在查。”
是谁……她其实能猜到。
但,面对景殃,她不想主动去说。
总好像是她在诉委屈一样。
可她不想再表现出示弱的模样。
景殃嗯了声,没再开口。
两人互相对视,谁都没说话。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而尴尬。
鹿白感受到他的目光从上方落下来,注视着她的脸。
她不太适应地别开眼眸。
当年,景殃走得太匆忙,留了一封叛国书之后杳无音信,诸多疑问她没有来得及向他探究。
如今乍一见面,倒是多了不少生疏之感。
景殃直勾勾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一年不见,小姑娘从他胸口下方长到他颈部的高度,五官完全长开,他都快不认识了。
美人亭亭玉袅地立于月光之下,乌发如绸缎泼墨,肌肤瓷白到近乎透明,朱唇丰润,一身朱红裙裳摆垂至脚踝,腰肢纤瘦似无骨,昳丽摇曳如棠瑰花,舒舒绵缠,似雕似琢。
真美。美到不可方物。
“走近点。”
景殃朝她招招手,桃花眼勾起惯常的笑:“两年未见,让我瞧瞧鹿妹妹长大了没。”
鹿白眼睫颤了颤,缓缓后退一步。
景殃唇边的笑意微微顿住。
他眼眸垂了垂,落在她距他五步远的清丽脸颊上。
鹿白看着他,唤道:“景无晏。”
景殃抬起眸,低道:“嗯。”
“如今,我已是陛下亲封的公主,不再是从前那般豆蔻之龄的小姑娘。你这副模样……我觉得有点唐突。而且也……”
她顿了顿,轻轻说道:“也不合适。”
景殃眼尾一敛,唇畔勾着的薄笑终于彻底收起。
他直勾勾盯着她,眸色渐渐幽深,像是想从她脸上窥探出什么。
她不闪不避地回视,漆瞳平和温婉,却又仿佛多了层薄而不宜触碰的壳。
半晌后。
景殃点了点头,缓缓道:“也是。当时走得突然,扔给你诸多东西却没个解释。把你当作是我景无晏的妹妹,但主将行军,传家书容易分神,这两年也未曾寄过来一封书信。说到底……是我欠你个交代。”
“那就,今晚正式见面一下。”
话毕,景殃垂下眼眸,撩起锦衣袍角,忽然单膝跪地,双拳平抱,恭行正式的君臣之礼。
“臣,景无晏,拜见公主殿下。”
鹿白看了他三秒,道:“起来吧。”
景殃从地面上站起,垂眸道:
“明日大军正式进入京城,需得去金銮殿觐见天子,上朝述职。回京赶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生辰贺礼。”
他从袖内拿出一枚质地温润的奇石,石头呈圆形,外表裹着边塞的沙尘,上面经年暴晒吹打而天然形成了一个苍鸟展翅的图案。看着像玉,却又比玉石更加浑厚苍茫。
“这个送你。”他递给她,道:“适逢芳龄,愿公主生辰祥乐。”
鹿白接过奇石,摩挲着它带着边塞崎岖风沙的质感,酸涩微涨的情绪源源不断从心口冒出。
“明晚酉时,朱雀楼天字一号房见。”
他停顿一瞬,道:“白……锦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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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次日, 晨时。
景殃带领楚宁卫及鳞甲大军进城,押着数万敌方俘虏士兵,执符佩剑进入皇宫, 朝圣述职。
他此次出征带兵, 骁勇绩佳、战绩斐赫, 取得赫连丰首级,将西戎打退至关界之内, 可谓是功勋累累、耀祖荣光。
除此之外, 洛水之地的城池建设和布军演练都开始提上日程。景殃禀明圣上后,提拔亲信属下为监军副将, 采用楚宁景氏的练兵方式,常年驻守洛水边塞。
往后,即使西戎再次侵犯, 也越不过洛水门关的防线。
昭和帝听得连连点头, 不停赞好。
臣子之中饶是看景殃不顺眼的,也不得不承认他此次功勋着实卓越。
“好!甚好!”
昭和帝开怀道:“景无晏, 你出征两年,打退西戎士兵、杀敌方主将首级, 俘虏敌军数万有余, 给予敌国重创。此番赫赫功勋——大赏!”
他拍了拍手,数位宫人排列两队,手捧黑檀木匣走上金銮殿。
文武百官探头去看,却险些被金灿灿亮闪闪的东西闪花了眼。
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名珍奇药, 寒光宝剑……
礼官高升唱礼, 每唱一件宫人便捧出一个黑檀木匣, 满满一匣堆在金銮殿地板,几乎要放不下。
眼花缭乱的,全是国库珍藏多年的宝贝。
众人看得眼睛都直了,低低吸气声在殿内响起。
宫人全部走出来之后,队列末尾走出来两个沉鱼落雁之貌的美人。
美人五官深邃、浓眸嫣唇,腰身不及盈盈一握,脚踝系着红绳,是难得的人间尤物。
她们一个抱琵琶,一个穿舞衣,含羞带怯地立于赏赐宝匣之间,偷偷瞧着面前这位冷漠俊美的年轻男子。
“这……”
众人互看一眼,面上皆是羡慕震惊之色。
这美人……
一般人看不出来什么,但他们在世族中长大的,见惯了稀罕物件,怎能看不出来?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伶人妓子,而是皇宫内衙精心调|教的南藩美人,是附属国进贡上来,专门伺候给皇帝的绝色美姬。
如今竟然就这般被赏给景无晏了!
当真是,羡煞旁人。
景殃淡淡瞥了一眼绝色美姬,毫无停留地移开目光,道:
“楚宁王府不纳美人,二位哪里来请回哪里去吧。”
两位美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此人的眼睛形状很漂亮,像是天生含了情,但细细一看却冷淡入骨,明显对她们二人无丝毫兴趣。
这……
不都说,京城景九爷最爱美人吗?
怎的离京两年,沉溺风月的纨绔二世祖突然转性了,连白送上门的美人都不要?
昭和帝却并无意外之色,道:“你们回去吧,以后不必再出现。”
两位美姬面带不甘,但不敢忤逆天子,恭顺地应了声是,跟随内侍离去。
景殃看了看满地的赏赐,淡淡挥手,让下人们把东西抬走。
然而,这些赏赐只是个开始。
诸多皇城中心的商铺田户地契如雪花一般被内侍捧上来,交予楚宁王府的下人手里。除此还有其他一些官衙府门的特权令也被嘉赏下来。
这些全是金钱都买不到的东西,如今统统赏给楚宁景氏。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些奖赏被内侍送去楚宁王府,羡慕至极。
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封王礼式。
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中,内侍走到景殃面前跪下,捧起手中金丝玉匣,露出里面的“楚宁王”令牌。
令牌呈现沉黑色,通体古朴,光泽寒凉,质感沉甸。
景殃垂眸看了会,缓缓将它拿起,放在手中握紧。
昭和帝颔首,道:“接着吧。楚宁王。”
这个称呼,楚宁王……
众臣两两对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下一刻。
众人齐刷刷在殿中跪下,宛如有号召一般朝着大殿中央的年轻男子低下头,恭声行礼道:
“拜见楚宁王——”
敬畏呼声连续三遍,经久不息,从金銮殿隐隐约约传出皇宫,而后经口传至大街小巷每个百姓的家院中。
景殃转过身去,由高至下俯视着低垂着头的文武百官,唇角微微勾起,低凉嗓音带着几分嚣张、恣意和游刃有余道:
“免礼。”
东郦,昭和二十年,隆冬。
迟到了十二年的封王拜将,如今终于以不可阻挡的汹涌势态,被泱泱皇城奉至他的掌心中。
-
晌午,昭和帝特设庆功宴,为景殃接风洗尘。
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参加,见到景殃后都先恭敬喊“王爷”,想要攀附一二。
鹿白也来参加了,跟随诸位皇子坐在一处。
礼官再次把丰厚赏赐念了一遍,她专注着吃膳,听到两个南藩美人的时候只是睫毛颤了颤,而后继续认真用膳。
前去恭贺景殃的官员太多,等他终于把人打发走后,看向公主的席位——却发现座位上早已无人。
他拿出袖内的木匣,低敛眼眸打量片刻,唇角微微一扯。
昨日,他将赏赐放进王府库房,意外发现赏赐宝贝里有个东海罕见的天然粉珍珠。
珍珠圆溜光滑,润泽漂亮,粉嫩嫩俏生生的,让他一眼想到某个人。
昨日他送的生辰礼物不算值钱,今日用这个补上,给小姑娘顺顺气。
只是,没想到她没像两年前那般,小屁虫似的黏在他身后。
更没想到他忙完之后,她已经离开。
景殃将木匣放回袖内,拒绝了内侍让他再留一会的恳求,提前离开了庆功宴。
他出宫后,径直去往公主府。
公主府矗立在朱雀街上,建设得格外恢弘精美。
景殃走到门口,忽然被一个人拦住了路。
这是一个长得非常艳丽风情的女子。
她有着浅浅的小麦色皮肤,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身穿男款衣袍衣裤,腰间别着刀鞘。
一双丹凤眼格外摇曳夺情,却一片冰冷,毫无笑意地打量着他。
景殃忽略了她,径直往前。
下一秒,女子直接拔刀拦着公主府的大门,似笑非笑道:“楚宁王,且慢。”
景殃停下脚步,淡淡颔首:“边将军。”
边朝月把玩着刀鞘,语气淡淡道:
“两年前我回京晚,不慎与楚宁王错失。前几日我去执行陛下的任务,不在京城里,没赶得上迎接您。这回我来找公主,倒是恰巧与您碰上。楚宁王,您这是要做什么?”
景殃手放在腰间匕首柄上,冷淡道:“本王来找公主殿下,与边将军无关吧。”
“不巧。”
边朝月刀鞘横在前方,拦住他的路,冷笑道:
“公主下午有约了,楚宁王请回吧。”
她噙着笑盯着他,容貌明艳生姿,眸光却宛如毒蛇,美丽而危险。
只等着谁有不轨之心,一口狠狠咬上去。
景殃这回终于把眸光投向她,沉沉盯了数秒。
-
鹿白正在公主府书房里。
书房桌上,纸张陈旧的叛国书被小心翼翼地摊开,上面的陈年墨字诉说着一个千古文人叛国的事实。
笔迹乃国师大人亲笔,确凿无疑。
鹿白翻来覆去,将上面的文字读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去看,试图研究出一两分端倪。
这时,书房大门突然被人用刀鞘敲了敲。
鹿白把案牍收拾干净,赶忙跑去开门,不出意外看到一张笑得风情万种的脸。
边朝月笑道:“小鹿。”
“朝月!你执行任务回来啦!”鹿白扑到边朝月怀里蹭了蹭,撒娇道:“怎么突然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