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营帐内都点了灯,远远望去,犹如天际的一条彩缎。
邵明姮与其他女眷坐在席上,对面则是大口饮酒的男人,有一个举止分外清雅,坐在当中很是显眼。
她眯起眼睛往那看,忽然迎上他投来的视线。
两人俱是一愣。
他捏着酒盏眨了眨眼,似乎没认出邵明姮,待看清些,嘴角裂开,冲她比了比手势,两人隔空对饮了一盏。
邵明姮很是意外,窦玄居然在狩猎的队伍中。
他是文官,品阶不高,照理来说不大能随驾出来,而他左右两侧,都是虎背熊腰的武将,是顾家此前提拔上来的亲信。
不远处的篝火浇上桐油,火苗倏地蹿高,像火蛇腾飞,呜呜呜的焰苗炙烤着围观的人脸,羊肉的香味飘出,抹了一层蜜油后,滋啦滋啦作响。
邵明姮面前摆上一盘羊脖肉,宫婢跪在她面前为她分切。
她闻到淡淡的幽香,像是某种花的香味,末了,那盘羊肉被分成一条条大小,撒了层胡椒粉在上头。
“娘子请用。”
邵明姮点头,见那宫婢又挪到旁边的案上,为下一位女眷继续分切。
羔羊是白日里刚猎杀的,肉质鲜嫩,香气袭人。
她很快吃完了一盘,喝了盏秋露白,齿颊留香,似乎将冬日的严寒逼退大半。
裹在身上的雪白大氅极其暖和,她的手脚温热,丝毫没有冷意。
几个胡姬端着琉璃杯出来,倒上紫红色的美酒,那些大快朵颐的将士见状,眼珠子都要直了。
胡姬脚步轻盈,侍奉完酒水便走到条案当中的空地,迎着烈烈篝火舞动起来,节奏感分明的曲子调动每个人的心弦。
邵明姮托腮看了会儿,又遥遥望向数十名侍卫守护的营帐,自打顾云慕和顾云庭被叫进去后,至今都没有出来。
她看了会儿胡姬跳舞,身上也渐渐发起热来。
氅衣犹如蒸笼,后脊全是汗,她想脱掉,又怕风大受凉,便站起身来,想去人少的地方透透气。
谁知走了没几步,那股子热燥越来越浓,眼前犹如蒙了层薄纱,光影变换,交织成各种昏黄的光圈,她摇了摇头,听到身后传来轻柔的说话声。
“娘子,奴婢扶你去帐中歇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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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无尽深渊◎
风灌满氅衣, 却丝毫消减不了那股燥热。
邵明姮摇了摇头,回身看见侍奉分肉的宫婢,她双手交叠放在腰间, 一副客气恭敬的模样,然她的身影在不断打转,摇晃。
邵明姮知道自己被下了药,定是方才不易察觉的幽香,或者是在酒里,肉里,她脑中混沌一片,咬紧牙一把拔下发间的簪子, 锋利的尖端抵在手心,用力插了进去,簪尖没入皮肉, 疼痛让她获得短暂的清明。
她看清面前人, 后退着问:“是谁指使你下药的。”
宫婢跟着上前一步, 声音轻柔低缓:“娘子,这药极其名贵, 便是后宫的贵人也没几个用的起, 你不必费力挣扎, 便随奴婢去吧。”
说罢, 又要过来搀扶。
邵明姮双膝发软,眼前一阵模糊,凭着本能胡乱挥出簪子。
宫婢轻而易举躲开, 一把握住她的手背, 簪子掉进枯黄的草丛中, 紧接着, 她从后揽住邵明姮的腰,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几乎抱起来急急往偏远的营帐走去。
邵明姮只觉天旋地转,身上一股一股的热意涌动,她打了个冷颤,回头遥望,想喊“秦翀”,喉咙发不出声音,四肢绵软犹如踩在云端,她不敢昏过去,不时告诉自己要清醒,然意识像是被颠散了的豆腐,碎成一团渣子。
....
灯火通明的营帐,待官员退出后,帐内便只剩下顾家三父子。
顾辅成咳了声,端起早已凉透的汤药,大口喝净。
顾云庭瞟了眼门外,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欢呼声,鼓声乐声不绝于耳,一道门帘将热闹与安静隔开。
他摸索着面前的酒盏,抬头:“父皇还有事吗?”
顾云慕哼了声,冷冷嗤道:“怎么,急着去陪你的小外室?”
“那是我要娶的女子,不是外室。”顾云庭回他,手指间攥的发白,眼神沁出森寒,“大哥说话注意分寸。”
“怎么,你要为了一个外室同我决裂?!”
杯盏倏地掷到地上,明晃晃的酒水溅出来。
气氛剑拔弩张。
顾辅成冷眼旁观,末了才缓缓开口:“一个女人,便叫你们兄弟二人反目,如此看来,着实是个祸害。”
“她不是。”顾云庭立时反驳。
顿了下,忽然抬眸,一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座上人。
“你是不是对她...”
他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脚部有些踉跄。
方才在帐内与官员议事,他听了许久,虽或多或少与大理寺有关,但不至于召到帐内急议,且在官员退出后,顾辅成迟迟没有说话,仿佛在拖延时间,为了什么,不得而知。
他后脊滚下凉汗,说话的声音不觉发抖:“你对她做了什么!”
顾辅成不说话,只用眼睛打量他的反应,敛起轻笑,肃声呵斥:“我便是对她做了什么,你待如何?!”
顾云庭脑中一片空白,瞪大了眼睛似要吃人一般。
他虽派秦翀和关山护卫邵明姮,但若是顾辅成的人插手,他们两人断断违抗不了,非但无法阻止,想必过来报信也会被管制起来。
从傍晚到现在,有两个时辰多了,期间能发生多少事,顾云庭不敢想,只要一想,他便觉得自己要疯了,想拿把刀跟对面那人同归于尽。
他克制着发抖,尽量平稳着嗓音问:“她在哪?”
“此事无非两个结果。”顾辅成开口,右手点在案上不疾不徐,“其一,你答应我自此以后不许见她,我便可毫发不损,送她离开。”
“不可能!”顾云庭立时拒绝。
“那便只有第二个结果。”顾辅成摔了杯子,眸中闪过厉色。
“你现在便去找她,等找到人,我不保证她跟谁在一起,遭遇了什么,或是清醒过来,看到自己□□的跟别人躺在一起,还有没有脸活下去。”
字字句句,像是一把薄刃切过顾云庭的心脏,他双膝一软,抬手抓住帘帷站定,目光望着地面的碎瓷,忽然抓起一片朝顾辅成冲去。
“我杀了你!”
顾云慕深知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场景太过突兀诡异,他便眼睁睁看着顾云庭红了眼,碎瓷径直抵到顾辅成喉间。
瓷片割出一条血痕。
万籁俱寂,耳畔骤然没有任何声响。
顾云庭手在发抖,却不能将碎瓷扎的更深,红眸将那脸映衬地尤为惨白,像是恶鬼,浑身的戾气窜涌到脑间,汇聚成一股滔天之势让他想要割破眼前人的喉咙,犹不解恨。
顾辅成一动不动,阴凉的眸子渗出决绝。
顾云慕欲上前,被顾辅成抬手阻止。
“我却不知,你当真能为了个女人做出弑父的举动。”
瓷片嗒的掉在地上,顾云庭双臂垂落,掌中的血滴滴答答打在鞋面,地上,他觉不出疼,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像是在努力冷静,努力思索。
盏茶光景,他慢慢抬起头,挺直了腰背。
“你信不信——”
顾辅成和顾云慕的眼睛齐齐望向他,见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来,抵在自己脖颈处。
“二郎!”
顾辅成怒喊。
“她若死了,我给她陪葬。”
“孽障!孽障啊!”
“告诉我,她在哪,她在哪?!”顾云庭杀红了眼,匕首的利刃横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还在用力往下压,几乎能看到跳动的脉搏,鼓起的青筋快要被割裂,血液即将喷涌而出。
顾辅成双手负在身后,用力攥了攥才忍住暴怒。
“就算你现在过去,为时已晚。”
“我只问你,她在哪!”
“你就不怕亲眼看见她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
“她在哪?!”
顾云庭一声比一声悲壮,像是濒死前挣扎的兽,血管岌岌可危。
“我说过要娶她,也不怕告诉你,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她...”他说不下去,随后目光坚韧,“我都娶她。”
“顾维璟,你是疯了吗?”顾云慕恨不能朝头敲醒他,原地来回踱步后,狠狠踹向矮杌。
僵持的对峙后,顾辅成转过身,苍劲的声音响起,“来人,带他过去。”
顾云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营帐前的,感觉有一团火在体内燃烧,烧的无法冷静。
然而就在他站在帐子前时,忽然就平静下来。
他摆手,示意其余人退后。
挑帘子的手在发颤,热气在面前晕开团雾,他一闭眼,径直冲进去。
狭窄的榻上,躺着一个人。
衣裳松散地解开,腰间的带子没了,双足赤着,露出粉嫩的指甲。
乌发蓬乱,垫在脑后像是浓密的云,她双眸紧闭,痛苦的咬住嘴唇,腮颊浮上嫣红,喉中不时发出惨淡的呼声。
榻前地上,有个人情况不比她好到哪里。
襕衫大敞,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面庞红的像火,包起的幞头快要掉落,领口露出来的地方,皮肤有几道抓痕。
顾云庭抬脚踹上去。
那人仰躺在地上,他看清了那张脸。
曾在马场与邵明姮一起骑马散步,相谈甚欢的窦玄。
顾云庭顾不上杀他,转而趴到榻前,颤抖的手抚在她的脸上,为她理好衣裳,将黏在脸上的头发丝抿到耳后,他的手控制不住的哆嗦,然后便看见邵明姮紧紧攥住的双拳,不断有血水流出。
他用力掰开,看见手心深深的伤口,正不断往外流血,两只手,全是。
他的唇覆在上面,想吻去血水,可刚一碰到,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邵小娘子,我来了。”
他解下大氅,从外包裹好邵明姮,俯身双臂穿过她腋下,腿弯,打横将人抱在怀里。
睨了眼挣扎难受的窦玄,亦看见他割伤自己的痕迹。
“关山,将此人绑了,一并带回府中。”
月色清凉如水,马厩中一阵骚动,长荣将讨好的车牵到顾云庭面前,他又搬来脚凳,顾云庭踩着弯腰上去,帘子落下时。
顾云慕从暗处冲来,一把扯住缰绳,抓住帘帷一角。
对上那双阴沉沉的眼睛,顾云慕愣了下,吩咐。
“你们走远点,我有话与他说。”
邵明姮躺在他膝上,被他如珍似宝的护着,濡湿的头发散在半空,她小脸红的不正常,呼吸急促,只一眼,顾云慕便知父亲给她用了何物。
“顾维璟,你到底什么意思?”
“大哥以为我什么意思?”顾云庭不答反问,目光逼视而来,“黑马受惊的事,我尚未找大哥理论,此时你出现在我马车前,难道是要兴师问罪?”
顾云慕愣了瞬,随后笑道:“黑马是我做的,我不否认,我只想看看你对这小娘子究竟有多深情。”
“大哥满意吗?”
“原以为你说娶她是玩笑话,场面话,不当真的,可看你奋不顾身救下她,我着实吃了一惊,我没想过要杀她。”
“大哥可放心了?”顾云庭没有抬眼。
“顾维璟,你真的肯不要江山要美人,你不会后悔?”
顾云庭霎时抬起头来,目光阴鸷:“今夜的事你是否知情。”
“我自然不知,若我知道,定是不允的。”顾云慕实话实说,他巴不得顾云庭为了邵明姮抛下江山,若邵明姮因自己有差,顾云庭一定会发了疯为她报仇,不杀他,但会夺走他想要的东西。
诸如江山,权力,父亲的倚重。
他没那么蠢,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不会干。
今夜之事顾云慕看的分明,恐怕父亲有立顾云庭为储君的念头,不然也不会对邵明姮用此手段,逼顾云庭与之断裂。
一旦邵明姮被送走,那顾云庭便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什么都不畏惧的皇子,才是皇位最有利的争夺者。
所以顾云慕只是试探,并未生出杀机。
“今夜之后,大哥已然明白我的心意,我和邵小娘子的事,也望大哥成全。”
成全二字咬的极重,其中分量不言而喻。
加之此前幕僚与顾云慕说过的话,他犹疑着开口:“二郎,你当真能为了她撇下大好河山?”
“那东西你们稀罕,于我而言一钱不值。”
“好!”顾云慕笑,青筋暴露,“我知道了。”
“你放心,届时我自会助你得偿所愿!”
车帘落下,顾云庭垂落睫毛,手指抚在她灼热的面庞,车外传来淡声提醒。
“二郎,这种东西,是宫里传下来的,不是坊间卖的那些寻常货色,无药可解,你要想救她,自己动手就是。”
.....
顾云庭从未觉得马车如此敝塞过,没点炭火,连氅衣都不曾披裹,他的手却很烫,落在她脸上,像是烧着了。
她阖眸打着颤儿,鼻尖都是热汗,后背不知热起几次,一层层的汗珠黏着衣裳,透出女孩的香甜。
她自行扯落氅衣带子,因为太难受,挣扎着想要寻找利物。
顾云庭心疼至极,握着她的指尖亲了亲。
随后找来干净的帕子,擦去手心的血迹,用纱布绑缠起来,正欲去清理另一只手,邵明姮忽然揪住他的衣领,睫毛眨了眨,睁开迷茫的眼睛。
她看着他,瞳底是一团秋水,如烟似雾的笼着,他的心,就像被扎了一下,想抬身起来,她疼的嘶了声,手指哆嗦着却没有松开。
“邵小娘子,你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