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女儿的尸首还在一旁躺着,白姬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卑微地盼望着,帝君看到女儿死状,也许会动为父之慈。她已别无所求,只求能亲眼看到巫山神女死,她的女儿不该白白死去。
随着帝君扫向白瑶陈尸之处,所有人都以为帝君要发作了,要收拾这个诛杀自己女儿的凶手,反而只有白姬不确定,她只是在等,她只是奢望帝君至少不要让她彻底绝望。一个绝望的女人,即使再弱小,也不会轻易放过让她绝望的男人。
此时九天之下的神女墓,不过十日,陆湛就已从中走出。一出神女墓,他就抬头看向九天。顾茴的心思也许能瞒过他,可是顾茴不知道呀,他是能听到别人欲望心声的人。他只是懒得听,多数时间都模糊了所有心声。可大婚在前,顾茴异常,他怎么可能不听一听呢。他听不到神的,但这巫山漫山遍野的妖灵,哪里瞒得过他。尤其这样大的事儿,根本就不是顾茴一个人能完成的,至少她身边那只魅就心知一切。
而这神女墓,他熟。谁也不知道,万年来,在神女沉睡的日子,他来过不知多少次。这就是宿命,宿命让人皇每次抵达巫山,遇到的都是醒来的神女。宿命让他每次进入巫山,遇到的都是沉眠的神女。唯一一次他得以在神女醒时踏入巫山,可宿命也不过是让他看到神女已有旧处,神女从高高穷桑树上跃下,跃入同她有累世姻缘的人皇怀中。一次次,他只能藏身神女墓中,陪她度过那漫长沉眠的岁月。
陆湛仰头看着九天,顾茴杀神,她几乎已经把战神神女大人还有帝君的故事拼凑完全,只差了最后一块拼图,是只有帝君一人知道的秘密。
窥神啊。
陆湛微微垂眸,不过一试,他额际蓝莲花就现。神不可窥,一旦窥神,反噬是极其巨大的。陆湛额际蓝莲花几乎近于完全盛开,在他苍白前额泛着幽幽的蓝,轻轻摇曳,缓缓绽放。
九天之上,谁也没想到帝君看到女儿尸骨,第一反应不是动手,而是和声细语轻哄。
听完帝君的话,所有人都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帝君这是在干什么?帝君他老人家,难道真的如传言所说,疯了吗……
帝君对顾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怕,只要你听话,孤把整个九天打下来送给你。但你要听话,杀了鸿蒙,灭了巫山,九天就是你的,你可觉得好不好呢?"
帝君觉得很好,九天哪里不如巫山了?只要想到巫山的尘土气息,战神与她永远长眠其中,他就恨不得把巫山捏碎,把巫山彻底化作尘土,一半抛洒南边的无尽海,一半扬在北边的无涯大荒,让他们即使化作尘土都生生世世不得相见。
帝君觉得好,就不容别人觉得不好,他的目中几乎绽起光芒:"以后,你就是九天最尊贵的公主,孤让四海八荒都唯你为尊,都向你俯首!"
“只要你听话,现在握紧你的剑,先杀鸿蒙!”然后同他一起,裂土崩峦灭巫山!想想就快意!
帝君一振袍袖,绣着云海十二章纹的黑金袍服鼓荡,带起一阵席卷九天的风。
风止,帝君看着顾茴几乎是温柔地:“别让孤失望,孤教了你一场,你该知道世间无真情,男子皆负心。对人皇,你就做得很好,孤很满意。继续做给孤看,下一个该是鸿蒙之子了。”那小子狂妄得很,完全不把他一方帝君放在眼里,除了死,帝君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更适合他的收场。他的东西,就是白白放烂了,也绝不容他人轻动。鸿蒙之子,开了心窍,了不得,居然敢动他的东西,还不止一次!
不要说顾茴,就是顾茴身后六人都觉得南方帝君这是真疯了。他以为自己是谁,他有什么资格对他们的神女说“教”!
更不要说其他人,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仇人见面,南方帝君竟说出这样一席话……东西北三位帝君在言殿内听到实时传来的汇报,品酒的喷出口中酒倾倒了手中杯,赏画的差点裂开绝品古画,驯马的直接扯不住缰绳跑了天马……
说好的神族生死决战,怎么就说到要打九天了?九天上的这些仙人,面对唯一神族,还不够恭敬隐忍吗……说好的杀女之仇,怎么这还哄上了?但凡是个正常人,就该直接一掌劈下来,动剑的动剑,施法的施法,打就是了……
此时抱着女儿尸身的白姬更是久久无语,她再是见识了帝君的冷心冷肺冷情,再是见识过帝君的疯魔,都想不到帝君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们的女儿尸就在眼前,这可是帝君唯一血脉!可这人,这人竟然与杀女仇人谈条件!
可帝君根本看都不再看白姬和白瑶那边,他只是一径盯着顾茴,缓缓诱哄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变强,孤帮你,孤送你凌众生之上!天天,听孤的话!"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这人口中吐出,顾茴浑身一颤,厌恶至极!她持剑立即上前,顾茴的剑招招要人命,可帝君似乎根本没有使力,就足以处处压制她的剑。
顾茴的剑早已是修真界最好的剑,可是在一个从上古走过来的帝君面前,却好似才学剑的幼儿,每一招还未使出,就已被对方看透。顾茴的剑气层层攀升,而对方甚至没动右手,始终负在身后,就足以克制她不断催逼的剑。
越打顾茴越加见识到修为的差距,从中找不到帝君任何弱点,顾茴翻身落下。她的左眼深处微微有光,身后纸魅提醒,"不是时候"。顾茴左眼光亮熄灭,确实不是时候,她需要一个更好的时机。
顾茴身体剑气激荡,可对方依然是从容模样,还点评了句:"不错。"
已经很久,顾茴没有再感受到这种无力感,对方强大如斯。甚至有那么一刻,她怀疑,她真的能用幻困住这样一个人,她真的能寻到那一线机会。顾画握剑微微瑞息,不过一瞬,她就压下一切,重新评估着整个局势,评估着局势中对手的状态。
一线。她要找到那一线,或者逼出那一线。
生死都在那一线。
顾茴神识强大,可不过略一试探,她就见识到对方神识洁瀚如如海。顾茴脑中一遍遍拼凑着父神母神与对方关系的那幅拼图,始终差了一块。就是差一块,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南方帝君看顾茴,似乎不愿意再等,他挑了挑眉:"你还是太年轻!既你不舍得动手,孤为你动手!"说着顾茴身后六人就已进入帝君的战场,六人齐心合力迎战,可不过片刻,就已完全落入劣势。每一个人都被铺天盖地的杀气裹挟,片刻疏忽,就足以送命。
顾茴不待思索,持剑再次上前,如果说上一次她是处处要人命,这次她就是招招与眼前人拼命。她敏感试探利用帝君态度中的诡异之处,虽不明白这种诡异到底因何而起,但敌强我弱,唯有放开手一试。既然他不想置她于死地,顾茴就完全放开了打,打得越来越凶,一度甚至试探性把命门裸在对方击杀范围内,可南方帝君居然生生避开。
他不想我死。至少此时,他不想我死。可我,只想他死。此外,再无他想。
顾茴凝聚元丹之力,做出要爆丹拼命的架势,不管不顾,直取帝君命门。元丹力量不断凝聚攀升,除了顾茴自身知道,自己留有后手,在其他任何人看来神女这是打疯了,这是直接压上全副底牌要跟帝君同归于尽了!帝君死不死,神女这一记凝聚到顶,都是必然要死的了。
谁也没想到,这种关头,帝君竟然直接以神识按住对方攀升的力量。见机,顾茴更是顶着对方按住的神识继续往上冲,帝君只得越发收敛自己的威压,否则只是放出就足以碾碎年轻神祇的元丹,故而顾茴释放的威力直接撞上了帝君撤掉防护的神识。
一直处于绝对上峰的南方帝君部分神识受损,可他护住的这个人还在不管不顾继续凝聚元丹之力,这是非要跟他两败俱伤!
生死面前,这倔脾气怎么跟紫苏一模一样!娘俩,居然没有一个会服软!
眼看对方元丹之力就要冲到顶峰,一旦到那个地步顾茴是想收都收不回了,帝君再也按捺不住,神识陡然大放,死死按住手下这个要拼命的女孩,喊出了那句:
“够了,孤,乃你父!”
九天之上都回荡着南方帝君这句从丹田深处吼出的四个字,“孤,乃你父”。
东方帝君那幅绝顶名贵的画到底裂开了,他甚至都顾不得心疼这幅名画,转头问身边人:"谁?谁是谁爹?”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他们听到了什么……
南方殿前,帝君终于被逼退一截,顾茴从高空跌落。
顾茴本就没打算真的爆裂元丹,她精细控制着她拼命的分寸,可闻言她的血脉先于她的意志做出了反应,她精细的控制登时崩盘,猛然收了凝聚的元丹之力,巨大反冲之下,瞬间跌落,巫山六人上前要扶接应他们的神女。
跌落的神女却被突然出现的人接住。
是陆湛。
六人甚至顾不上去想本该在神女墓中的幽王殿下何以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第一时间看向神女,看到神女的眸子是从未有过的静谧和茫然。
神一言出,血脉感应就被激活。
此时她体内的血脉还在回应前方那人释放的感应。顾茴拼命抑制她体内涌动的血,可没有用,它们就是在回应!她一向黑白分明的眸子,开始攀爬上细密的血丝,这是她拼命抑制血脉反应的反噬。
陆湛从身后搂住她,别开她擦紧的手,"天天,不可以。"血脉乃自然反应,这样对抗下去,不可以。他一遍遍在她耳边轻喊天天,不可以。
巫山六人都已慌了神,他们看到神女的眼睛如同世间最晶莹的琉璃,却布满了越来越多的红色裂纹。如同前世轮回中,他们都已感受到神女元丹不稳,六人单膝跪下,以巫山灵力唤着神女。可神女好似被困隔在一个他们触不到的空间,听不到他们。
陆湛的手终于掰开了顾茴的手,五指相交,他能感觉到她使劲收紧的力量。陆湛在她耳边轻声道:“天天,放开它们。它们不重要,看向我,我才重要。”他抬手抚过她柔软的发,让她看向他。
温暖抚过头顶,好像曾经父神那最后一缕神识。他甚至无法成相,他在燧木境中,在神域,等待了万年,不过能够轻轻抚过她的发。他无奈叹息,“还是不想修炼啊?”,他说,“我的天天,吃了这样多的苦。”
顾茴布满血痕的眼睛看向了陆湛,然后,慢慢看清了陆湛。
她终于松开了禁锢的血脉,一滴血从她的眼角滑落。
噗,一口血喷出。顾茴全身的血液再次在她体内流淌,回应着前方的血脉呼唤。
她一下子明白了幻相中母亲看过来的笑容后藏着的哀伤,一下子明白了母亲的怨恨,明白了母亲所遭受的灾殃。
对面的帝君爱怜地看着这个让他骄傲的女儿,即使这时候,她手中的剑都握得紧紧的。这就是他和紫苏的女儿,拥有最纯净高贵的血脉,是他们最完美的继承人。只要断情,她就该是四海八荒的统治者。站在那最高最高的地方,接受人仙妖魔鬼魅的拜服。
帝君当然看不到他身后的白姬哎碎了牙根:她的瑶瑶死了,原来他早已有了更满意的女儿!他任由他的女儿杀了他们的女儿!
天地逼人未免太甚,这天道,不公!
白姬从来厌恶自己的半妖形态,此时彻底化形成妖,放出锋利爪牙,腾身而起,直取帝君后心!
可惜还没靠近,就已再次跌落在地,这次她连最后的命都保不住了。白姬要死了,她听到那个她为之孕育过女儿、她服侍了近万年的男人,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还没死呢,差点忘了。"
白姬笑出了泪,泪顺着她脸颊流下,近万年了,她连放声大笑都不敢。因为这样的笑,不像那人,所以她从来都是笑得或天真好奇或温婉清淡。
此时她笑得狰狞,但痛快,她要死了。可惜,帝君再了不起,还是不明白,柔弱如她这样一个女人,也可以让帝君这样的强者痛不可遏。
白姬笑得绝望,笑得狂放,她终于能说出她的秘密:"帝君大人,您费尽苦心为神女大招魂,可您怎么就没发现,神女大的魂瓶,早已被我加了荆棘草!我是真的没想到,神女好乃是神,身体竟弱到连荆棘草都熬不过去,就死了……哈哈她就死了!您说,好不好笑啊!”
看着这个一向尊贵从容的神祇一下子变了脸色,那张俊逸至极的脸一下子扭曲了,白姬觉得痛快极了。
她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半妖,她不敢忤逆他,她甚至不敢放纵地笑,帝君说不喜欢的事情,她就绝不敢做。帝君说不能去的地方,她一步不会踏入,帝君说不让她见的人,她就一眼都不敢让对方看到。
可她到底也是个人呢。她是个人,就会嫉妒,就会怨恨。凭什么她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另一个女人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更可气的是那个女人还可以公然弃若敝屣!
那年九天盛宴,是她唯一一次见到巫山神女。那位神女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她才能什么都不想要。那时候整个九天都知道帝君为她白姬暂了头,宠她爱她。即使对方是个神女,她也不想弱了气势,她甚至露出了帝君对她宠爱的明证,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让对面这个人知道帝君心悦自己这个半妖。
可你们猜那位神女对她说了什么?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恨毒了神女!
神女对她说:“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还有机会,离开他,寻一个良人,过你的安生日子。"说完这话,神女再没多看她一眼,就走了。
白姬恨极了!那时候白姬虽是半妖,但因为长得够美,从来都是心高气傲。还未上九天的时候,多得是地位比她高贵的女子,但没她美,没她媚,只能对她恨得咬牙切齿,故作大方。她想过无数种那位神女对自己的态度,可从没想到居然是这种——这是善意吗?白姬恶心这种善意!这代表对方压根没把她当做对手,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所有的荣宠在那一刻都跟笑话一样,而她回头依然要时时刻刻揣摩研学那人模样!
她没有感觉到什么善意,她只感觉到一个神族女子对她彻底的不以为意!她厌恨神女超过任何人,并且这种恨意随着时间发酵越来越浓,可她偏偏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还要变成那人的样子,藏起自己不要被那人看到!
凭什么呢?只是出身不同,那人就可以云淡风轻地善良,她就活得如此艰难甚至——难看。
她是只渺小卑弱的半妖,高高在上的神女看不见她的威胁,而同样高高在上的帝君更是从来不会怀疑她敢做出任何事。可她真的想让那位神女死啊,死了,至少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神女的魂瓶一直收在帝君禁地,就在帝君母亲的魂灯旁。
终于有一日她找到机会入了禁地,当时白姬多想直接捏爆那个魂瓶,可惜她不能。更可惜的是,这个世上所谓无形无色无味的蛊毒,都不会致命。萃取的荆棘草就是这样一种东西,非常不起眼,那些高贵的神祇大约都不知世上有这样一种东西,但在低贱的半妖之间,用的人可真不少。只是可惜作用有限得很,即使投入魂瓶中,也只能让那人神魂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