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这么多年,沈阅这个做女儿的也都心安理得的遗忘,将她这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当做是个可有可无的过客。
她很少想起她,她也不爱她……
她不是个好女儿,甚至连称职都算不上。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这世道的本来面目,它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一时之间,真正压垮她的,不是突然就能萌生出来的所谓母女亲情,她只是做为一个置身事外多年的局外人,突如其来替那个惨死多年的女人感受到了这人世间最大的恶意和不值得。
秦照的手臂圈住她时,沈阅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躲开他。
或者是因为他今天带她到这里,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肯于带她直面真相的人,所以拉近了几分亲近感,叫她的身体本能的不怎么排斥他?
但也或者,她只是太难受,难受压抑到已经顾不上周遭这些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一切……
总之,下一刻,她就浑身虚软的哭倒在了男人怀里。
秦照的双手在接住她的那一瞬,却也没有期待之中的如释重负,反而因为怀中少女绝望到崩溃的颤抖而受了刺激,心情也跟着越发的沉痛。
他拥着她在怀里,双手笨拙又生疏的一遍遍拍抚少女瘦弱单薄的脊背。
不知道该用如何的言语安抚,他此时能做的——
也仅是陪伴!
陪着她,把这段最黑暗沉痛的时光捱过去。
沈阅无声的哭了许久,直到她一张白净的小脸儿合着泪水都被秦照衣衫上的尘土蹭成了花猫脸。
秦照等她实在哭得虚脱,眼泪也流不动了,这才又掏出他那方帕子,一点一点给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污渍。
然后,他把人抱起来,出了山门,径自打马下山回城。
沈阅像是一个精气神儿耗尽的傀儡娃娃,任他摆布。
眼泪冲刷过后,她的脸上没有血色,表情木然的更是瞧不出丝毫生机。
就连本本分分不怎么好意思盯着她看的长赢都觉出了她的反常,一路上数次扯着脖子往秦照怀里偷瞄她,又回回都是表情焦灼的欲言又止。
回到城里,已经是傍晚时分。
秦照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姑娘,最终还是自作主张,先将她带回了安王府。
虽然现在沈阅心里应该并不怎么愿意跟他们皇家的人过多接触,可是她现在这般心情状态,怕是更应付不来闻家那些人。
沈阅倒是没做声。
被他带回安王府,又抱进了内宅。
秦照将她放在榻上,虽然她表现的一直很乖,他那一颗心却始终怦怦直跳,片刻也不得安生。
他单膝跪在她面前,抓着少女的一只手,以一个仰视的视角望着她。
半天没说话,男人开口时候嗓音又涩又哑,但他依旧竭力以最温和的语气试图交流:“饿不饿?要不你先睡一会儿,缓缓精神?本王叫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沈阅的视线定格在他脸上,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也几乎不带光彩。
片刻之后,她很平静的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光影:“天黑之前我得回去,你叫冬禧她们过来服侍,我洗把脸收拾一下。”
秦照心中一窒,一种无边恐惧的情绪瞬间疯涨。
他眼神掩饰不住的显出了慌乱,张了张嘴,下意识的想要挽留——
没别的,这一整个下午沈阅一直情绪不好又拒绝交流,他拿不准她心中确切的想法,就怕极了这会儿叫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之外以后就再见不到了。
可是——
他二人还未正式成婚,孤男寡女,她若是彻夜不归,无关外人怎么想先姑且不论,单是闻家那边也一定不依,到时候他们着急忙慌找过来,沈阅又是这么个不稳定的情绪状态,怕是要把事情直接闹到无法收拾。
所以千言万语,终究还是得要权衡利弊。
沉默了许久,秦照伸手,以指尖将贴在她脸颊的一缕碎发轻轻拨开。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初次登台,又唯恐演砸了,就拼命连表情都要伪装演绎好的戏子,眼神也刻意柔和,做到他所能领会做到的极致,温声道:“好,我叫她们来。”
又捏了捏她柔软的手背,秦照起身出去。
他也不敢离开沈阅太久,只在外间门口喊了长赢,吩咐下去之后又赶紧折回来。
沈阅看见他,就背转身去,倒在了榻上,懒得看他。
秦照脚步顿住,一时之间踟蹰不前,他心里越发拿不准沈阅的想法了,谨慎之余更不敢贸然招惹,只是眉峰紧紧蹙起。
屋子里的气氛,属实算不上好。
不多时,长赢就把冬禧和春祺二人带了过来。
两人端着调好的温水,拿着布巾过来伺候,自然也是一进屋子就明显察觉到气氛不对。
秦照负手而立,在距离那张睡榻四五步开外的地方站着,表情严肃。
沈阅则是背对这边躺着,明明白白就是甩脸子不理人了……
两个小丫头忌惮秦照身份,心脏都吓得差点当场不跳,心道她家小姐这胆子也贼大,别说这还没成婚呢,就算成婚了,也不敢给他堂堂安王殿下动辄甩脸子看啊。
尤其——
这还是在人家地盘上!
俩小丫头一时也是踟蹰不前,不知该是如何是好。
反而是沈阅,听到身后的动静自顾爬起来。
她之前在山上那会儿哭的凶,当时还不怎么觉得,此时两只眼睛都明显肿的厉害,眼睛里全是血丝,再加上她看上去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的一张小脸儿……
俩丫头一看,当场就反水,直接怒了!
就说她们家小姐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吧?这得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两三个时辰未见就哭的惨成这样?安王殿下也太不是东西了!
俩丫头义愤填膺,端着脸盆过去正要伺候沈阅擦脸,秦照却大步走过去截了她二人手里的活儿。
他拿了干净的布巾打湿,再拧干了水,半跪在地上一下一下认真的给少女擦脸。
沈阅身上没什么力气,也没精神,就也懒得同他计较。
春祺二人站在旁边,看着安王殿下纡尊降贵的这副姿态,再加上手上细致认真的这份动作,前一刻的怒气瞬时又散了大半。
沈阅也无心和这两个墙头草一样摇摆不定的丫头计较,见她们都闲着了,就道:“去马车上把换洗的衣裳给我拿过来。”
等两个小丫头把衣裳取回,秦照也给她把手脸都擦干净了。
沈阅要换衣裳,他就自觉带上门走了出去。
春祺不怎么憋得住话,伺候沈阅换衣时终是忍不住试探着发问:“小姐,您跟安王殿下吵架啦?”
沈阅没法跟她解释实情,就直接没做声,算是默认。
俩丫头也计较不上主子们感情上的事,遂就闭了嘴。
沈阅也只嘱咐了一句:“回家以后今天的事什么也不许说,省得舅母他们要多想。”
这么一说,俩丫头就更理所当然的以为她只是和秦照闹别扭吵架了。
虽然在大婚前夕还闹这一出挺离谱的,但是主子毕竟是主子,而且看安王殿下对她们小姐那个依旧殷勤迁就的态度……
应该也没多大个事儿。
收拾整理妥当了,沈阅主仆自屋里出来。
推开门,就见秦照也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站在院子里等着。
沈阅看他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秦照却自顾走上前来,一言不发的抄起她,抱着往外走。
沈阅身上乏力,没精神跟他闹,就也没挣扎。
秦照又是亲力亲为把她送回了闻家。
彼时,天已经大黑,但沈阅担心惊动了家里人,下车时秦照还想来抱她时她就躲开了没让。
秦照是能大致体察她的心思的,也就顺着她,并未勉强。
沈阅叫冬禧去给闻大夫人报个信,说自己平安回来了,她自己则是直接回月影轩,晚饭没吃,也破天荒的不准两个丫头给她守夜,把人都赶了,自己回去就躺床上睡了。
折腾了一整天,情绪大起大落,她身心俱疲。
所以明明心事很重,但躺下不久也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就彻底醒了。
这种情况,冬禧二人肯定会就近睡在隔壁的书房,方便夜里照料她。
沈阅却没吭声,自己默默地爬起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屋子里,若有似无漂浮着一点属于旁人身上的气息。
她下巴抵在膝盖上,偏头隔着轻薄的床帐看着靠立在床边的高大人影,又过半晌方才喃喃的问道:“你说,我母亲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所谓真相揭开的过程,真的很伤人诶……
第067章 旧事
两人毕竟还没成婚。
现在又是三更半夜, 他这样摸进姑娘的闺房实在不合适。
虽然有时候他私底下也会忍不住的逾矩,逗弄一下未婚妻,但秦照在骨子里其实一直都是个端方守礼的正经人。
此刻他站在床边,离着心上那人仅仅半步之遥的距离, 却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窘境。
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想抱抱她, 安抚她的心情,又觉得这大晚上的会显得他趁人之危,唐突冒犯。
而站着不动……
心里也属实忐忑,对她放心不下。
所以沈阅骤然开口,他就直接摒弃杂念:“我也不太清楚, 印象里, 我也就只见过她那一面。”
可就是那一面的记忆, 也都过于血腥惨烈了。
叫他现在当着沈阅的面, 压根就不敢去细说回忆。
沈阅自然听出了他言辞之间欲盖弥彰般的欲言又止。
她生母当年究竟是如何赴死的,就连文鸢郡主和李少婉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如今说来都能描绘的绘声绘色,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当年她赴死的场面有多震撼可怖。
可是这一刻, 她这个做亲生女儿的……
她甚至绞尽脑汁的想,都不记得她母亲的脸。
她把脑袋枕在自己膝头,歪着脑袋看床帐外面的秦照, 竭尽所能的回忆:“我外公和舅舅他们这些年在我面前也几乎从来不提她,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只知道她是在我父亲过世之后不堪打击, 很快就一病不起, 随他去了。我以为是因为她这样的死法多少有几分憋屈和不体面了,所以外公和舅舅他们都不愿意多提。”
她兀自说着, 最后还是忍不住苦涩的笑出声音。
沈阅的身世, 秦照自然是清楚的。
他生父沈从之原也算是出身名门, 降生在世袭爵位的临安伯府,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庶子。
沈家有嫡长子,沈从之也很本分,自幼苦读,他人又颇有天赋,二十二岁那年参加科考一举中第,得了当年榜眼,从一个受尽冷眼与薄待的伯爵府庶子一跃成为朝中新贵。
也就是在那一年上,先帝要在新入仕的士子中间给宁嘉公主择婿。
特设了琼林宴,又下帖邀了京中一些颇具盛名的贵女入后宫参加赏花宴,在成其好事之前以此掩人耳目。
两宴相撞,琼林宴过后,宁嘉公主定了姻缘,沈从之与闻清欢也因诗结缘,彼此看对了眼。
据说这门婚事闻太师原是不乐意的,倒不是不看好沈从之,实在是临安伯府的情况不讨喜。
沈从之那两个嫡出的兄长皆是不成气候,就等着承袭爵位与家业,然后混吃等死,偏他嫡母教不好自己儿子,又十分苛待家中庶出的子女,也就是因为这样,沈从之明明才貌双全一个好儿郎,却硬生生拖到二十有二家里也没给张罗着娶亲。
闻时鸣将自己唯一的女儿看做掌上明珠,沈家这情况与他而言就不是个好归宿。
但是奈何女儿喜欢,他又看过沈从之写的文章,认为此人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定前途无量。
所以,在见了对方几面,一再当面考察过人品之后,确定他本人也的确人品不错,未曾沾染家里那些坏风气……
说到底,最终还是为着女儿妥协,风风光光给二人操办了婚事。
当时沈从之都已经谋好了外放的职缺,准备完婚之后就携新婚妻子赴任去了,可是谁都没想到他嫡母居然不仅狭隘还阴毒,看他金榜题名,又攀上了太师府的亲事,唯恐有朝一日他翅膀硬了要回来争爵位,竟然铤而走险在他大婚当夜的合卺酒里下了毒。
虽然世家大族里为争家产,哪家都会有些明争暗斗的龌龊事,但是这样明目张胆的直接下毒加害也实属奇葩了。
那一杯毒酒,虽未要了沈从之的命,但却就此摧毁了他的身体,给他落下了常年的病根,此后只能缠绵病榻,前途尽毁。
闻时鸣当时就气不过了,想要出面替女儿女婿做主,公事公办的讨个说法与公道。
但是后来权衡利弊,想想闻清欢以后的孩子也都要挂上沈家的族谱,若是给沈家主母安上个善妒甚至毒杀庶子的罪名,以后沈家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他的外孙和外孙女儿长大成人后的名声和嫁娶之事都要受影响。
所以当时这事就未曾声张,只由临安伯出面,私底下秘密将那毒妇人处置,便算是出了这口气。
沈从之落病以后,原本谋定的差事也没法做了,就重新在京谋了个闲职,并且夫妻俩从临安伯府搬出来,早早的另立门户。
他们夫妻俩倒是一直琴瑟和鸣,过的有滋有味的。
只是沈从之的身体败了,就导致子嗣上颇有些困难,一直过了好几年才有了一点血脉传承。
然则也就是在闻清欢刚生下沈阅的几日之后,他也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再后来,沈阅的满月酒没能办,那段时间家里治丧,在给她父亲操办后事。
当然,她的百日宴最后也没办成……
因为就在沈从之出殡下葬不久,带着女儿住回娘家的闻清欢也传出噩耗。
对外的说法一直都是她忍受不了丧夫之痛,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没多久也跟着亡夫去了。
才子佳人嘛,又都是薄命人……
曾经一度,这还被传做了美谈佳话。
沈阅所知的她父母的生平就是这样,偶尔被人谈起,都不免一声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