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了将近半个月,虽然揣着心事,这一晚她也很快入睡。
只——
不可避免的,后半夜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守夜的春祺睡在外间的榻上,并未察觉。
沈阅躲在床帐里,枯坐许久,等身上的冷汗散尽,这才慢慢的重新躺下。
次日一早,天没亮闻大老爷就去了宫里上朝,而在京的两位公子闻成礼和闻成简也早早去了书院。
沈阅起身时,就只剩一家子女眷在家。
她心里依旧不安定,斟酌之下就去寻了闻大夫人,说自己想要出门烧香拜拜佛。
往年闻老夫人在时,就经常带着她礼佛,为她早逝的生母超度。
闻大夫人面露难色:“要不改天吧,今儿个你开口晚了,你那两个兄弟都去书院了,换一天,到时我叫简哥儿陪你一起?”
沈阅道:“表哥和表弟他们都忙着为明年春闱做准备,就别耽误他们了,就是出一趟城,我又不走远,带上护卫,低调些出行即可。”
闻大夫人想着她素来行事稳妥,斟酌再三,这才点了头。
只是保险起见,特意拨了四名护卫跟着,又再三嘱咐两个丫鬟一定要照顾好她。
沈阅坐马车出城,没去京城勋贵人家常去的相国寺,而是凭着她梦里的记忆找去了善清庵。
她不是虔心来拜佛的,所以也懒得做表面功夫下车步行,马车直接驶到山门外,她方才下车往里面去。
依例添了些香油钱,她便说想四下逛逛。
这里,她其实从未来过,但是凭着直觉从一条隐蔽的小路找到后山,看着入眼的景物越来越熟悉,一颗心更是如坠寒潭,拼命的往下落。
最后,她手脚冰凉的站在了后山那座破旧的小院前面。
隔着斑驳的破木门,她仿佛看到了里面烧得满目疮痍的一片废墟。
梦里的那场火……
所以,这里终将是她最终的埋骨之处么?
沈阅鬼使神差的伸手要去推门,忽听得身后一道冷肃的声音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阅一个恍惚。
还没等反应过来……
下一刻,背后之人身上携裹着松木的微香已经一个箭步抢了上来,握住她手腕一把将她甩开。
她仓促抬头,就对上秦照幽深漆黑的一双眼。
沈阅脚下踉跄,堪堪站稳。
一时不明所以。
紧跟着,又见另一道人影自后方抢上前。
长赢动作迅捷又精准,徒手将一条倒垂在门檐上方的褐黄色花蛇捏住。
百忙之中,他看了沈阅一眼。
然后一声不吭,捏着那蛇便走开了。
沈阅一时还没太反应过来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但瞧见他手里那蛇,本能恶寒着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就苍白的脸色,一瞬间血色更是褪得干干净净。
她仓惶回过神来。
见秦照还抓着自己手腕就连忙退开,同时有些局促,声音低弱的道了句:“谢谢。”
秦照被她甩开,却也没恼。
他只是打量的盯着她,又问了一遍:“你一个人在此处作甚?”
沈阅目光微不可察的闪烁了一下。
她其实也不是不擅长说谎,只是这会儿情绪低靡又心烦意乱,懒于应付,就捂住手腕垂下眉眼,没有理会。
秦照没有私下与她这种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单独打交道的经验,见她如此,一时竟也站着没动。
可他到底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过了一会儿又道:“这里人迹罕至,开春以后蛇虫鼠蚁都多,不要乱走了。”
沈阅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又低低的应了声:“嗯!”
他二人之间,其实也仅限于认识而已,压根就不熟,更说不上话。
秦照言罢,抬脚便走。
走了几步,发现沈阅依旧站着不动,就又蹙眉顿住了脚步:“你还不走?”
他这人,天生便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就这么不含任何情绪的一句话,落在沈阅耳中,就有了鲜明威吓那意思。
沈阅打从心底里有几分惧他。
而这个地方,又的确让她呆的不舒服……
她也唯恐秦照会胡乱猜疑来翻她的秘密,闻言,抬眸与他对视一眼,瞧见了对方眼里的不耐烦,就硬着头皮跟上了。
秦照不再多说,抬脚继续往前走。
等在不远处的长赢,已经趁这工夫利落的剖出蛇胆塞进了随身携带的酒囊里。
他明显常做这事儿,极有经验的模样,手上愣是滴血未沾,没事人似的将死蛇扔进旁边的草丛里,然后落后二人几步从后面跟着。
善清庵这后山其实是整个废弃的,平时无人打理,草木丛生,一条小路都被杂草枯枝遮了大半。
但秦照明显对这里的环境很是熟悉,精准循着半明不明的蜿蜒小路往前山方向去。
他这人高腿长的,走路又快,沈阅只能尽量跟上。
半路回头,又看了眼重新被遗弃在深山里的那座简陋的小院。
此时后知后觉——
秦照,他方才应该是从后山的小路直接上来的?
一个分神,本就有些过长繁琐的裙摆挂到路上横倒的一截小树枯枝。
她脚下一个踉跄,直直的往前扑去。
“小心……”长赢自后面喊了一声,碍于身份,却没敢抢上来扶。
走在前方的秦照及时回身。
仓促之间,沈阅一把按在了他胸前。
男人的胸膛伟岸,隔着衣物,触手一片坚硬,心脏的跃动却藏着强劲而隐晦的力量。
沈阅惊慌之下,又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秦照皱着眉头,略一垂眸,看到的却是她滑落的衣袖底下,白皙手腕上面那两排已经不甚明显的结了痂的齿印。
他突然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驿站简陋的墙壁后面女子压抑的啜泣声。
秦照怔愣之时,沈阅已经慌忙站直了身子。
连续在外人面前失态,她懊恼的脸色微微涨红,也不敢抬头去看秦照的脸,只又连连道歉:“抱歉,我刚绊了一下,不是故意的。”
秦照估计也是烦她了,直接没应声,再次转身向前走去。
沈阅收拾起凌乱的心情,赶忙跟上。
却发现——
走在前面的男人,步子明显放缓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阅阅:咦,这个冷面神居然是个暖男人设咩?!看着好惊悚……他还主动跟我搭讪……
第007章 旨意
这个人,倒也并非看上去那般眼高于顶,拒人千里的。
一瞬间,沈阅心中不自在的戒备就去了大半,打起精神来,注意脚下。
秦照领着她,回到前面的寺院里。
这座善清庵,地处偏僻,香火并不旺盛。
这一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除了附近村子的三两个村民就再没有别的香客过来。
冬禧和春祺就等在后山门那里。
看见沈阅跟着秦照主仆一同出现,不由的面面相觑。
“小姐。”两人象征性的远远先冲这边屈膝福了一礼。
想迎上来搀扶沈阅,但显然——
都有些惧于秦照的气场威势,谨小慎微的又踟蹰不前。
这时,秦照却停了下来。
沈阅走在他身后,也跟着顿住脚步。
她茫然抬头。
秦照转身,视线毫不遮掩的直直望向她,开门见山道:“有件事想问你,之前官道上遇见,你第一眼就认出了本王身份,是与不是?”
沈阅对他对视,来不及掩饰,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的慌乱。
秦照在等她回答。
她轻声的道:“殿下您与太子殿下容貌相像,而且自梁州军营而来。”
皇帝陛下这位唯一的嫡亲弟弟,还是很有名的。
秦照了然:“所以,你真正忌惮躲避的其实是太子?”
沈阅哪想到他会刨根问底的当面质问自己这些?
她嘴唇嗫嚅着动了动,完全不知该不该接茬,又或者应该如何接茬。
她跟这位安王殿下是真的不熟,了解更谈不上,就算是在那个梦里,也仅仅只是一面之缘,记住了他的长相而已。
印象里,安王秦照极少回朝,她不晓得他和太子秦绪私底下的关系如何,但是在她有限的人生和记忆里,这位殿下是一直兢兢业业镇守在南境,为秦氏皇族的江山大业保驾护航的。
所以,昨天在城门那里,他虽未下马请安,秦绪也一直和气的没有见怪,沈阅是毫不奇怪的。
只要他对大越的江山忠心耿耿,有些细枝末节的事,反而不必过分苛求了。
沈阅抿紧了唇,一语不发。
秦照看在眼里。
片刻之后,他却语重心长微微叹了口气:“陛下有意将你聘给太子为妃,你若不愿,就尽早叫闻太师禀明宫里,在圣旨未下之前,还有余地。”
时间紧迫,他是暂时还没查到沈阅之所以对秦绪避之唯恐不及的症结所在,但另一件事很好查——
那位太子殿下对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柳茗烟十分钟情,两人明里暗里的眉来眼去,可谓人尽皆知。
纵然以柳家的家世和柳茗烟个人的口碑德行,她担不得太子正妃的身份,可这姑娘将来是要入东宫的,这也是毋庸置疑。
虽然谁也不能指望堂堂太子殿下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女人过,可是他在大婚之前就毫不避讳的弄出这些风言风语……
如若沈阅就是觉得膈应不喜,也无可厚非。
秦照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透着明显的烦躁。
似乎——
他对多嘴管了人家的婚嫁琐事也心生厌烦。
言罢,他便要转身走人。
沈阅也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说这个。
意外之余,她心一横,突然出声叫住了对方:“殿下!”
秦照止步回头。
她暗中掐了掐自己掌心,鼓足了勇气上前,索性也豁出去了,不避不让仰头直视他的面孔道:“恕臣女斗胆问一句,我若当真拒婚皇室,陛下可会迁怒到我外祖父与闻氏一门。”
十六岁的小姑娘,又是被人护在羽翼之下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像是一朵伸展着柔嫩枝丫的花朵,美好又脆弱。
事实上,即使她这样强撑着所有气势想要对等的与他对话时……
也显得十分蹩脚与稚嫩。
秦照自然也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但他随后便认真的想了下。
沈阅则是严密注意着他每一丝表情变化,试图从他脸上寻找有关自己这桩婚事的端倪。
随后,秦照说道:“闻家父子向来忠直,你们闻府又不曾作奸犯科落下什么短,无缘无故的,谁还能为难你们不成。”
说完,这回完全不等沈阅反应就当真转身走了。
沈阅从他这话里隐约琢磨出了一丝欲盖弥彰的意思,但又不是那么明确,心里顿时更加困惑。
秦照穿过山门,进了寺院。
长赢则是目不斜视,亦步亦趋的跟着。
躲在门后让路的两个丫鬟大气不敢喘,一直等那主仆二人走远,这才小跑着迎到沈阅面前。
“小姐。”春祺好奇的还频频回头去看秦照消失的方向,“那个人……”
昨日在城门外,虽然是太子秦绪亲自过来迎的人,但他并未当众表明身份,动静闹得不大,春祺几个又都坐在马车里远远坠在后面,此时都还懵懵懂懂。
沈阅道:“那是安王殿下,陛下的嫡亲弟弟,以后若再遇见,都注意分寸。”
两个丫鬟讶然,后又赶紧谨慎的应下。
方才沈阅二人站的与她们有段距离,所以她和秦照具体说了什么,两个丫鬟并未听清。
她们守规矩的也都不问。
沈阅随后也带着二人重新回了寺庙里。
边走冬禧边又迟疑着发问:“小姐,那位安王殿下他们是从后山上来的吗?这地方偏僻,他们拜佛怎么不去相国寺,反而要掩人耳目来了这里?”
沈阅心中也有疑惑。
但她还是随口解释:“这座庵堂虽然现在看着不起眼,但是早在百年前,开国皇后在□□皇帝驾崩之后曾经远遁红尘于此处清修,于皇室而言,此处约莫还是有些非凡意义的吧。”
随后,她又嘱咐:“不过他既然低调出行,想必也是不想大肆宣扬此事,你们就当没见过他吧,回去之后也不要对家里人说。”
见过了后山那个小院之后,她现在已经可以笃定,所有那些她在梦里知晓的事都是真的。
开国皇后的这段秘史也是在梦里,她被送到此处软禁之后才偶然听闻的。
两个丫鬟了然点头。
冬禧看看天色:“就快晌午了,咱们这就回吧?”
沈阅垂眸,片刻之后又抬头:“我有点累了,我们在这里用了素斋,歇会儿再走吧。”
她视线隐晦看向前方秦照主仆背影消失的那道门洞。
冬禧不疑有他,找庵堂的管事尼姑借了厢房,请她们准备斋饭。
这里的饭菜做的清汤寡水,说实话,并不好吃。
沈阅面不改色,就着小菜吃了一碗粥。
临走前,她又特意转去大殿重新多捐了一些香油,算是谢这庵堂招待的素斋。
这一次,她直接找的庵堂里的管事僧尼,聊做不经意的提起:“师傅,中午那会儿我在院里闲逛隐约瞅见个熟人,可是他走得太快,没来得及打招呼,那位郎君今日也是来上香的吗?”
秦照那般品貌,十分出众,她这衣着做派,又一看就非富则贵……
骤然问起,僧尼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
看着她刚又添的香油钱,管事尼姑的态度格外和善:“原来是女施主的旧识。那位郎君不是上香的,早些年他曾在此处供奉了一盏长明灯,今日是特意来添灯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