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扭头指了指内殿比较僻静的一角。
沈阅朝那边走了几步,定睛就瞧见了众多牌位里面成色最好的一个檀木灵牌。
只是很奇怪,那上面只有个日期,却既没有被供奉人的姓名也不见秦照落款。
沈阅暗中掐着指头算了算,他牌位上祭奠的日子是十二年前的中秋。
而他立下这方牌位在此的时间落款,却是十年前。
应该是先帝驾崩,他回朝奔丧的那段时日。
再一眼扫过去,其他有名讳的牌位也没有一个是眼熟的。
直觉上,沈阅认定这个无名牌位应该就是秦照立的。
如此神秘,又……
如此的低调?
这位安王殿下这是给谁立的牌位和长明灯?
沈阅心中疑惑,但是为了避免被人怀疑注意,她便没再继续追问。
下山的路比上山难走,尤其是马车,走得格外小心翼翼,耽误了不少时间。
沈阅回到太师府,已经是傍晚时分。
然后刚进府门,门房便报了她一个十分棘手的消息——
宫里柳皇后传了口谕,喊她明日进宫去见见。
闻大夫人的心腹方妈妈等在门房,见她回府就直接请她去了闻大夫人处。
闻大夫人屋子里堆了好些东西,布匹首饰之类,有些凌乱的摆着。
看见沈阅,她忙将人拉进里屋说话:“方妈妈已经同你说了吧?宫里这道旨意来得委实突然,这个节骨眼上,公爹又不在家……而且你瞧瞧,你这前脚才刚回到家里,我都还没腾出手喊裁缝过来给你裁两身衣裳,下午我跟你二舅母从库房找了些东西出来……”
说着,便揉了揉太阳穴。
很显然,她应该是知道东宫有意与家里结亲之事,所以对宫里这道旨意也是心里有数的。
只是——
可能是碍于闻太师不在,沈阅又不是她亲生,便没好当面明说。
沈阅环视一眼她这满屋子的东西,不动声色的笑了:“劳烦两位舅母费心了,既然时间仓促,那也便算了。这几年我在老家,你们年年都给我送回去好些新得的好料子,我那些衣裳也不是穿不出门,想必皇后娘娘也不会见怪。”
闻大夫人道:“家里的针线房倒是可以连夜赶制,但是仓促之下我也怕是做不出什么像样的来,反而适得其反。”
事出突然,与其紧赶慢赶的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出来,确实——
不如像是沈阅说的,大方得体就好。
进宫这事儿,本就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沈阅又言语安抚了闻大夫人一番,然后在闻大夫人的盛情难却之下,从她那堆首饰里挑了一套镶红宝石的纯金头面。
一顶小发冠,并两支小钗,另有一对儿耳坠子。
这套东西的分量其实并不很重,但巧在做工精致考究,即使是早几年的款式了,现在也依旧是戴的出去。
沈阅拿了东西,回到自己住的月影轩,然后气定神闲的叫冬禧打开箱笼,挑选衣裳。
小姑娘多是喜欢色彩艳丽些的东西,沈阅也未能免俗。
依着梦里的提示,她甚至也知道宫里那位正宫皇后柳氏的喜好——
柳氏也是喜欢色彩明快大气些装扮的女孩子,而不喜清一水素色小家子气的姑娘。
为了惹人嫌,她特意挑了套寡淡的□□色衣裳。
首饰也没用闻大夫人刚给她的金饰,而是从妆奁匣子里取了两支碧玉单簪出来。
很是仔细的挑选准备了一番,前院四喜堂的老管事岑伯便寻了过来。
院子里的小丫鬟将他带到廊下来敲门:“姑娘,岑伯来了。”
冬禧赶紧去开门。
岑伯年轻时就是闻太师的小厮,后来年岁渐长,跑不动腿儿了,就留在了府里,在老两口的院子里做外管事。
他是个闲不住的,兼之闻太师用他比较顺手,是以府里一般四喜堂有事还是他亲力亲为的往来传话。
沈阅看过去一眼:“是祖父回来了吗?”
作者有话说:
某太子:皇叔,我都叫你叔了,你到底跟谁是一家的?这么背后拆台真的好吗?
某皇叔:我跟我媳妇是一家的……
第008章 相看
因着是姑娘家的闺房,岑伯便未曾进来。
“是!”他隔门拱手作揖,面上笑容慈祥,“老太爷请您过去书房见他。”
沈阅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出门。
此时天色已暮。
冬禧提了灯笼,走在前方引路。
主仆一行去得四喜堂院里。
因为老爷子平时在书房滞留的时间比较长,是以闻老夫人在世时,就将这院里除了堂屋之外采光最好的那个暖阁改造成了书房,又特意扩宽了窗户。
暮色沉沉,夹着初春时节的夜风,窗纸之上映着一个略显佝偻的影子。
沈阅脚步微不可察的顿了顿。
然后,等岑伯开门之后,她便径直走了进去。
彼时闻太师正站在一排书架前面,忙忙碌碌的似是在找什么书籍的模样。
他年纪大了,这样昏暗的灯光下,眼神不怎么好,就身体稍稍前倾,脸孔几乎凑到了那些书脊之上。
沈阅归家之后这两天,时常会被她的那个噩梦困扰,想到她这外祖父可能没剩几年阳寿了,心里就酸涩又堵得厉害。
“外公。”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开朗,快走两步过去,“您要找什么?我帮您。”
其实方才岑伯开门时虽是放轻了动静,却也还是发出了声响的。
闻太师并不耳背,他明明应该有所察觉,却显然是心不在焉……
此时他骤然转头,才刚发现了沈阅。
老人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几分。
“哦,没什么要紧的,我晚些时候再找。”他说。
看见他鬓角的斑白和脸上的皱纹,沈阅却是眼眶一红,蓦的跪下,先庄重给他磕了个头:“是外孙女儿不孝,应当早些回来承欢膝下,陪伴外公的。”
“快起来,回来就好。”闻太师亲自弯腰将她扶起。
声音……
细听之下也有几分滞涩。
沈阅吸了吸鼻子,转而扶了他,一起走到窗根底下的椅子落座。
丫鬟没有进来奉茶。
闻太师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这个游走朝堂数十载都游刃有余的当朝太师,此时面对自己的外孙女,神情却是委顿迟疑,表现的欲言又止。
沈阅望着他浑浊的双眼,心有不忍,率先打破沉默:“祖父叫我过来是因为皇后娘娘传召我明日进宫的口谕吧?孙女儿头次入宫,心中也多有忐忑,您有话便嘱咐我吧。”
看着眼前小姑娘落落大方的言谈举止,闻太师突然有了瞬间的恍惚。
从沈阅的脸上,他依稀看到了英年早逝的唯一女儿。
曾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旧事袭上心头,老人的喉头不禁哽咽。
但他极快的调整好状态,开口也甚是直白:“我叫你过来,的确是为了明日进宫的事,不过那件事倒是其次……”
他语气迟疑了一下:“今年太子殿下就及冠了,年前陛下与我提起,说是想要将你聘予太子为妃。我当时没应,现如今皇后娘娘召见,必然也是为着此事,想要当面见见你。”
婚嫁之事,向来讲求的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换个人家,遇上这样几乎是天上掉馅饼、可以攀龙附凤的大好事,怕不是得欢欣鼓舞,立时便当场应下谢恩的。
闻太师说这话时虽然看上去镇定,沈阅还是看清了他眼底的迟疑与矛盾。
想也知道,她外祖父这句轻飘飘的“当时没应”是顶着多大的压力为她争取来的。
沈阅心间升腾起一片融融暖意。
她望着灯下和蔼的老人,抿了抿唇,既没有表现出吃惊也未曾惶恐,只是思忖着很认真问了个直切要害的问题:“太子殿下身份贵重,他的无论正妃还是侧妃人选都务必要慎重考虑。虽然外公您位居一品,闻氏一门又口碑斐然,可孙女儿我毕竟不是姓闻的。我有些不明白……宫里为什么会选我?”
这件事,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的。
闻太师嘴唇动了动。
“娶妻娶贤。”他说,“大抵就是因为我闻氏一门从不争权夺利,皆是纯良之臣,所以将你放在那个位置上才能最大限度的免去争斗,叫太子未来的后宫安稳平顺。”
朝堂势力与后宫势力从来都是息息相关的,有权有势人家的贵女一旦进宫,并且身在高位,前朝后宫都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争端。
宫里柳皇后的出身就不是很高。
但是皇帝爱重她,她就愣是稳坐中宫之位,荣华显贵,从未动摇。
闻太师这话说的的确在理,沈阅却不能完全信服。
她且在犹豫斟酌之时,闻太师已经又再开口:“此事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咱们闻家也不是攀龙附凤的人家,俗话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你若没这个意愿……明日就不要进宫了,我会上书奏禀陛下,说你长途跋涉身体不适,推了就是。”
届时,帝后自然也就明白了闻家的意思。
沈阅的确是没有半点想要嫁入东宫的意愿,可拒婚皇室兹事体大,何况——
还得是要闻太师出面,以闻府的名义替她去出这个头的。
古往今来,可还没有人有那么大的脸面脾气,去公然拒婚皇室的。
沈阅心中忐忑之余,终于还是咬咬牙,坚定的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总不好公然抗旨,我还是去一趟吧。”
她这话说的含糊。
闻太师便懂——
对这门婚事,她心中是有所犹豫的。
不过小姑娘家家的,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忐忑迟疑都正常。
老人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嘱咐了一些她进宫要注意的规矩。
沈阅认真谨记,一直到闻大夫人叫闻成简过来喊他祖孙二人用晚饭,她才陪着闻太师去了饭厅。
是夜回房,沈阅早早便洗漱好上床歇下了。
宫里的一些礼仪规矩,她大概都知道,并且依着梦里的提示柳皇后对她一直都是很满意很不错的,虽然在后来秦绪废了她时对方也没有太过维护阻止,但起码明日的初见,她应该是不至于使什么下马威的。
沈阅担惊受怕这些天,现在梦里诸事的轮廓慢慢清晰,她反而逐渐调整好了心态,有了明确的思路和目标,也就不再那么没着没落的瞎恐慌。
是以,这一夜她睡得极是安稳。
但她和太子秦绪之间的可能注定就是一场孽缘,明明都已经入春,这天下半夜却是天气骤变,黎明时分更是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
不得已,沈阅清晨出门之前又多披了件厚斗篷。
因为柳皇后的口谕,只召见她一人,闻大夫人不便陪同,就事先安排好了马车和人手,又不很放心的亲自送了她出门。
彼时,路面上已经落了白茫茫一片雪。
沈阅捧着手炉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去到宫门外,那里已经有正阳宫派过来的女官等候。
沈阅下车与对方寒暄之后就坐上轿子,被抬着往正阳宫去。
冬禧撑着沈阅的油纸伞,有些紧张忐忑的跟着。
沈阅坐在轿子里,听着宫门在身后闭合的沉重声响……
可能是因为所有的恐惧都在那个噩梦里被反复的消耗干净了,这一刻,再次被关进这个樊笼一般的地方,她却反而整个清醒冷静了下来。
只是从偶尔颠簸翘起的轿帘空隙看到外面落了一地的雪,想到梦里她后来被驱逐出宫那日的惨淡情形,她又会觉得讽刺至深。
去到正阳宫,柳皇后已经在等着了。
这位皇后娘娘的确就是她梦里的那般模样,和善热络之间又透出对她的满意。
哪怕——
她特意做了一身对方一定会反感的打扮。
柳皇后没提给秦绪选妃的事,只是像一个寻常长辈一般问了她一些琐事,平时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
同时,又是言行合一的好一顿夸赞。
沈阅游刃有余的应付,表现的大方得体,进退有度,这就叫她越发满意。
两人正聊着,忽听殿外一个小太监声音响亮的隔门通传:“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殿门打开。
太子秦绪披着一件银灰色的大氅出现在门前,看到的就是柳皇后握着沈阅的手,两人相谈甚欢的一副婆慈媳孝画面……
秦绪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任凭任何人乍一看去,都会觉得他是个谦和宽容之人,风度极佳。
沈阅立刻站起身来,屈膝见礼。
“怎么母后这里有客人吗?这倒是儿臣来得不凑巧了。”秦绪径直走过来,视线只淡淡瞥了沈阅一眼就自然移开了。
沈阅大概能够猜到这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就是个变相的相看罢了。
这位太子殿下也许提前知情,又或者只是被柳皇后给骗过来的,但总归柳皇后的意图十分明显。
她笑容满面的冲儿子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这是闻太师的外孙女儿,闺名叫做沈阅的,本宫记得你们幼年是识得的……前几年她回荆州替闻老夫人守孝去了,这才刚回京。本宫早些年就瞧着这丫头讨喜,就叫她过来陪着说说话儿了。”
她引荐的如此明显,秦绪还是给他母后面子的,目光复又落回沈阅身上,没表现出什么兴趣,但同样也没表现出抵触的又多看了两眼。
沈阅微垂着眼睑,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秦绪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是叫她隐隐觉得头皮发麻。
于是,她规规矩矩的开口:“臣女谢过皇后娘娘抬爱,今日也耽误娘娘不少时间,就不耽误娘娘母子叙话了,臣女还是先告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