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想看看他。
虽说她和他之间早就坦诚相见过,但这种事情,每次看都是不一样的:不同的时机,不同的地点等等, 反正总是看不厌的。
而且,她和重锐一起在浴池过, 在大木桶过,还在药泉过, 就是没在河边过。而且这次还是她在一边看着, 看着失忆后变成老实人的重锐出浴。
她不但要看, 还要看得清清楚楚的,把他的表情记住。
“我的伤早就好了。”
重锐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 却没想到谢锦依勾得紧,硬是不放手,“哎呀”一声, 似乎是脚下滑了一下, 整个人往前摔。
他心中一紧,手脚比脑子反应更快, 在他回过神之前, 他已经上前将她接了个满怀。
火把上的焰火飞快地摇晃着, 火星飘散,光影在两人之间交错,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跳跃的火光。
重锐哑声提醒道:“小心些。”
谢锦依的声音有点委屈:“你做什么突然后退呀?”
“我……”重锐也觉得是自己不好,又不是不知道她勾着他的护甲,他竟然还乱动,这才带得她差点摔倒,“是我不好。”
谢锦依轻轻地“嗯”了一声,一脸大度地说:“没关系的,只是有点被吓到,但不是没摔到吗?真的没关系的,你不用内疚。都那么晚了,你快些洗吧,咱们早点回去睡觉。”
她说得这般自然,还怕他自责,说了两次“没关系”,重锐没想到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一个小姑娘体谅自己的心情,明明她自己刚才也被吓到了。
于是,他一边觉得她真是体贴,一边又觉得自己更像个没良心的坏男人了。
人家小姑娘是在关心他的伤势,她之所以跟他说那些前世的事情,不就是因为他失忆之前就有事对她藏着掖着,说不定她现在也是觉得,他身上根本没好,只是嘴硬强撑。
他这样,真的是有点不识好歹了。
她身体这样弱,他不应该让她担心的。
重锐暗暗咬了咬牙,点点头,道:“好。”
既然答应了,重锐也不再纠结,迅速地脱了外面的衣裳,放在大石头上,只剩下贴身衣物,然后大步往河里走。
谢锦依:???
她连忙喊住他:“哎等等!”
重锐停住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
谢锦依都要傻眼了:“你穿着衣裳洗?”
重锐脸上强装镇定,心口跳得飞快:“待会儿下去再脱,顺便洗衣服。”
谢锦依:“……”
她竟然无法反驳。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重锐快步走入水中。
谢锦依大概知道重锐是怕伤疤吓到她,毕竟当初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就这样说过。她想了想,将火把插在矮石边的泥土中,然后手脚并用地往大石头上爬。
这石头不是一般的大,最高处比她都还要高一点,若是换作寻常知书达理的贵女小姐,必然是爬不上去的。
谢锦依从小在楚宫中爬惯了假山和大树,虽然如今过去许多年了,但技巧还在的,只费了点功夫,就稳稳当当地爬了上去,坐在了重锐刚才放的衣服旁边。
火把的光被石头挡住,几乎剩不下多少光亮,谢锦依往河里看,只能看到重锐那墨汁勾勒一样的轮廓,还有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重锐一直留意着河边,看到火光骤然减弱,很快就知道谢锦依在做什么了,心里顿时有点后悔——
这小公主怎么还爬那么高了?万一摔下来伤着怎么办?她又不像他这样皮糙肉厚,真摔下来了肯定疼得受不了!
他刚才矫情个什么劲儿?她想看就让她看便是!要是他刚才答应了,给她在河边找个位置,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危险了。
重锐越想越后悔,只得加快速度,在水里解下的衣裳也只是随便搓了两下,拧干后又用这衣裳随意挡了挡,然后匆匆往岸边走。
他走得急,水被带得稀里哗啦响,那小公主正抱着膝盖托着腮,应该是在看他。
这会儿她没有举着火把,四周都很黑,什么也看不清,这黑暗就像是一件遮羞布,将重锐一身的伤疤都掩藏起来,让他也没下水之前那么紧张了。
他走到大石前,听到小公主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洗完了呀?”
重锐“嗯”了一声,即便是黑灯瞎火的,他也仍是低着头,只凭着印象往放衣服的地方摸去,触到衣料时动作一顿,然后飞快地将衣服穿好了。
谢锦依本以为能看到《宣武王出浴图》的,但结果完全出乎意料。虽然她感到有点可惜,但也没有再为难他。
反正回到帅帐后,还有其他机会。
重锐本来都做好要被小公主检查身体的准备了,甚至以为她会将干净衣服拿在手中,以为她会查看完他的伤势再让他穿衣服,没想到她什么也没做。
一时间,他心中竟然划过一丝诡异的失落。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重锐:“……”
他这是疯了吗?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不,人家小公主刚才也说了,那是关心他的伤势,而他只是想着不要让她担心,所以他才会想着让她看一下,消除她的忧虑。
对,就是这样,他才不是往别的奇怪的方向想!
夜风吹过,带着湿冷的水汽,重锐脑中那些乱糟糟的思绪也被这风吹散了,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看向跟前的小姑娘,低声问:“冷吗?”
谢锦依缩了缩脖子,又抱了抱自己的胳膊,小小地搓了两下,说:“不冷。”
重锐心中当即一阵怜惜:这小姑娘怎么又在强撑了呢?明明是冷了,却还要跟他说不冷。
谢锦依又理所当然地朝他道:“这石头太高了,我下不来啦。”
重锐明白她的意思,本来也是因为不放心她,所以他才抓紧时间过来的。他张开双臂,说:“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他话音未落,小姑娘就跳了下来,径直落到他怀中。
好轻。
接到这小姑娘的瞬间,他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刚才原本还残留着些许的艳色念头消失得一干二净,心中隐隐作痛,泛起无边的怜惜。
她的脊背是那样单薄,重锐即使隔着衣裳,都能清晰地摸到中间的脊骨,她整个人的重量,对他来说轻若无物,让他忍不住收了收怀抱,好来感受她的存在。
从见到他以来,她还未对他说过在那荀少琛手中吃了什么苦,也许是太痛苦不堪回首,也许是顾忌他失忆,他不得而知。
重锐哑声开口:“谢锦依。”
这还是两人重逢以来,重锐第一次叫她。谢锦依微微一愣,心里很是高兴,于是连尾音都带了点上扬:“嗯?”
少女的声音像个羽毛做的小钩子,撩得人心痒,可重锐听着心更酸了。
她一直在为他考虑,连哭都不当着他的面哭,可明明她才是受了最大委屈的那个。
他总觉得失忆前的自己是懦夫,所以才会隐瞒她一些事情,才害得她特意开解他的心结,可如今他又比失忆前好多少呢?
明明心中对她是有感觉的,明明是在意得很,且头脑也是清楚地知道:哪怕是不记得前事,但他对着她时,就是情不自禁地想顺着她、纵容她,跟对其他人时是完全不一样的。
已经如此明显了,他也隐隐察觉,失忆前的自己肯定是用了些不正经的手段,才将人家小姑娘骗到手的——甭管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那都是他,可他到现在却连一句软话都没对她说过。
他简直是坏透了,他不能再这样让她受委屈。
“虽然我还未全部想起,”男人低下头,在黑暗中看着谢锦依,彼此呼吸绕缠,“但我很喜欢你,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受过的委屈,我将千百倍还回去。”
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却又清晰坚定:“所以,你不用特意迁就我,我不会因为你哭就对你不耐烦,更不会将你赶出帅帐。你不用有什么顾忌,只要不涉及危险,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谢锦依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的傻公主了,她知道重锐在她之外的其他人面前是怎么样的,所以也知道即使他失忆了,可她在他心中是特别的。
她只是没想到,他别扭了一整天,忽然就这么坦诚了。她还以为要再多装几次可怜,再多让他愧疚几次,她才能为所欲为的。
这些可都是她之前从重锐身上学来的,当初重锐可是抓住任何机会卖惨装可怜,才能在她房间里占一小块地方。
她知道他说的委屈和奉还,指的是荀少琛。
“重锐,在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我和你一样,也好几次差点死了。荀少琛他……”谢锦依搂着重锐脖子的手忍不住紧了紧,语气微微有点颤抖,“他总是威胁我,还想强迫我,若不是我身子太差,他早就……”
重锐听着她的话,心如刀割,恨不得马上提着刀将那荀狗砍死,同时又自责内疚。他声音苦涩:“是我失算落败,才让你受了这些苦,对不起。”
他之前从未有过败绩,第一场败仗竟然就让心上人遭受了这么大的苦难。他宁可忍受刀伤剑伤落到他身上,都不愿她受到一点伤害。
“我从未怪过你,重锐。”谢锦依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若真要说个对错,那我也不该让你与我一同承担楚国的责任,我也该和你说对不住。”
重锐前世在遇见她之前,对一切都无所谓。
即便是她后来到了千机营,最后他因为她被夺了兵权,被剜了双目,被关在獣笼中,他仍是吊儿郎当地对她说一声“殿下,本王输得起,你不欠我什么”。
可前世的那晚之后,她成了他心里的伤痕,而这一世她和他走到一起后,她更是成了他的软肋。
重锐对她的喜欢,是珍爱和克制。
因为有了软肋,他才会“倒贴”楚国,会在她面前遮掩暴戾的一面,不想让她知道他的前世是暴君,并不是如她想象的“如果你做了皇帝,那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因为不想勾起荀少琛给她的阴影,重锐哪怕晴欲再高,也不会在她克服恐惧之前越线,而是小心翼翼地引导她,让她感受其中的欢瑜。
他对她的喜欢,不是占有,而是带着她冲破黑暗,让她重生,变得坚强。
这就是重锐和荀少琛的区别。因为重锐,她才更加看清了荀少琛有多恶。
荀少琛口口声声说着他只有她了,一副自诩深情的嘴脸,可实际不过是将她当成私有物,从来都不顾她的意愿,甚至不允许她有自己的意愿。
他所谓的喜欢,就是占有和掠夺,折断她的羽翼,将她拖入无尽深渊,让她见不到一丝阳光,让她与世隔绝,好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也从未对她有过哪怕一点的怜惜。前世他说是复仇,所以哪怕她喊疼,哪怕她哭着求饶,也只能引来他的变本加厉。可如今他嘴上说着喜欢,下手时依然毫不留情。
说什么非她不娶,说什么愿意为了她辅助她皇弟,不过是因为他前世已经对谢楚皇室复仇过,不过是因为他已经尝过站在权力巅峰的滋味,所以这一世选择另一条路罢了。
若他前世复仇失败,若他前世没能篡位成功,他这辈子只会对谢楚皇室更狠,对她用上更疯狂的手段。
说到底,他做的一切,不管是前世的复仇,还是这辈子对她紧追不舍,都不过是出于他的私欲,不过是想要什么,就用尽一切手段都要得到。
也正是因为这样,重锐和荀少琛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
重锐想为她保护楚国,为她爱屋及乌,只希望她能开心快乐。
而荀少琛并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不在乎她的想法,更不会在乎骂名,只想除掉重锐夺回她,所以才在背后捅刀,用无数楚军的性命为代价,将她强行带了回去。
别说重锐,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荀少琛会为了她做出这种事。毕竟,他前世对于楚国的大臣和百姓来说,是个有情有义的、爱民如子的好皇帝,谁又会想到他这么疯和不要脸呢?
“重锐,我们输得起,还有机会赢回来。”谢锦依抬起头,捧着重锐的脸,轻声道,“你知道吗?每次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想到你,我才重新鼓起勇气。”
“你教了我很多东西,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让我等到了逃出的机会。”
“说不委屈是假的,可是,”她顿了顿,说,“我更多的是开心,因为你还活着,我也活着,我们还能在一起。”
她浅浅地笑了笑:“如果你还是觉得对不起我,那我原谅你了。”
说着,她又问道:“那你呢?你原谅我吗?”
重锐感到自己眼眶有点热,心中软得一塌糊涂:“你本就没做错什么。”
谢锦依的声音有点不满:“这可不算回答。”
“原谅的。”重锐听话地重新回答。
谢锦依捏了捏他的脸,又问:“刚才你说,只要不涉及危险,我做什么都可以,是不是?”
虽然她刚才说不怪他,说原谅他,可重锐心中仍是心疼她的,这会儿恨不得将天上被藏起来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她,只为哄她开心。
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
话音刚落,谢锦依就低下头,鼻尖微微错开,微凉的唇瓣贴上重锐的。
横在她腰后的那双有力臂膀骤然收紧,男人整个人都僵住了,脑中一片空白,明明眼前一片漆黑,他却仿佛看到了一团团绚烂的色彩。
谢锦依用牙尖轻磨着,冷不防被重锐探入,心中有点意外。
在她愣神的时候,重锐已经将她放了下来,她背后就是大石,顺势靠在了上面。
男人迫不及待地覆了上来,反客为主,呼吸在彼此的唇舌间绕缠,既急又重,让她一阵头晕目眩。
他一手仍抵在她背后,一手托着她后颈,在那娇嫩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五指穿入发间,又渐渐滑到耳后。
粗糙的指腹,温柔的细抚,是与唇齿间攻城掠地的疾骤完全不同,却让谢锦依轻轻一颤,身子一软,大半重量都落到了重锐的臂弯中。
重锐听到了少女婉转动听的声音,他感到有点热,周身血液都在沸腾,理智上知道该停下了,可双手却再一次不听使唤,将她微微向上提了提,再次加深了唇齿间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