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的地方拿着兵权,仗着山高皇帝远,都把自己当土皇帝了,平日里没少干欺软怕硬的事情。
只是,这些统领地方军的将领也知道,他们现在能拿着兵权耍威风,是因为楚国还在,而楚国之所以还能在,是因为有神策军。
毕竟,要是把他们这些地方军放到外面,他们可是既打不过晋国,也打不过越国,更不用说能跟神策军齐名的燕国千机铁骑了。
再加上每个地方都有一部分神策军坐镇,但只要地方军平日里不冒犯神策军,也别选神策军能看得见的地方做坏事,他们就能扒着朝廷吸血,把日子过得很滋润。
而各地方的“土皇帝”们,除了神策军,谁也不服,于是这种混搭的临时军,里面就有各城里的小头目,虽然面上对荀少琛服服帖帖,但私下里对于军中同僚,那是谁也不服谁。
荀少琛哪怕名头再大,也没法马上就将这群乌合之众用成另一支神策军。
重锐道:“荀少琛为了逼我们出来,必然会在水里会下东西。对你无害,但会影响我们的行动。我们不能喝,那些地方军肯定也喝不了。”
地方军的军纪可不像千机铁骑那样好,吃不饱喝不好心里有火,生摩擦是早晚的事情,闹事的人多了,荀少琛也就搜不下去了。
谢锦依恍然:“所以我们要撑过这段时间,撑到对面那些人自己军内斗殴。”
“对。”重锐又道,“现在这种情况,是急不得的,只能等,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出现其他转机。”
谢锦依点点头,又有点担心:“伤员这么多,药草会不会不够用?”
重锐:“暂时还是够的。”
千机铁骑之所以被说是最能花钱,就是因为装备比其他所有军队都齐全。
每名士兵,哪怕是最低等级的士兵,在出战之前,会被分发一个小药囊,用来处理一些紧急的伤口。
每个人分到的量当然不会太大,但没伤的人可以先把自己的拿出来,给药不够用的伤员,所以就目前来说,暂时还没太大的缺口。
“老秦今早就醒过来了,殿下要去看看他吗?”
冷不防听到这一句,谢锦依愣了一下,脸上十分犹豫:“我吗?我出去会不会不太好?我……毕竟我是……是楚人。”
楚军背信弃义,才让千机铁骑陷入这等困境。
这等撕毁盟约的做法,实在是令人不齿。不用别人说,就连谢锦依自己想一想,都脸上蒙羞,无地自容。
重锐摊摊手:“千机营里也有楚人。”
谢锦依睁大了双眼:“什么?”
重锐:“准确来说,是在楚国出生后来到燕国的人。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楚人,又或者说是燕人,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千机铁骑的人。”
“千机营里的人从什么地方来的都有。”重锐又指了指自己,一脸无所谓道,“我连我自己是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小时候就跟着老乞丐到处流浪。”
重锐站起来,朝谢锦依伸出手,笑着说:“殿下,你不仅仅是楚人,也是千机铁骑的人,还是千机铁骑主帅的心上人,所有千机铁骑看见你,如同看见主帅,是要同礼相待的。”
谢锦依眼眶有点热,把手放到重锐掌心,由他牵着自己走出去了。
河洞外树木茂盛,确实是个极佳的隐蔽地,谢锦依也不知道重锐是怎么找到的这个地方。
诸葛川因为本来身体也弱,算半个大夫,郑以堃虽然中了毒,但没失去意识,所以诸葛川在他的指导下,带着其他人一起救治伤员。
河洞外被划分为几个区域,伤员按伤势程度都做了分类,好一点的位置都留给了重伤的人。
秦正威本来是被放在山洞里的,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骂荀少琛,随后又要求转到外面,要跟自己的兵一起。
谢锦依原本还有点忐忑,但一路上果然如重锐所说,没有人对她露出任何敌视,大家对她跟从前在千机营时没有任何差别。
他们见到秦正威的时候,秦正威正赤着膀子,两名士兵正在给他翻身换药,拆下的布条红红黑黑,有干了的血迹,也有伤口裂开后的新鲜血痕。
“他娘的这狗日的荀少琛——哎哟我草,诸葛你这什么玩意儿!是不是在我背上烧火了,咋那么疼!草……下次看到那荀狗我非得砍死他不可!”
秦正威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骂骂咧咧,似乎骂荀少琛,是转移伤痛的好办法。
听到其他人喊“王爷”“殿下”,趴着动弹不了的秦正威马上扭过头,果然看见了重锐和谢锦依,马上收了骂人的声,朝二人打招呼:“王爷、昭华殿下。”
重锐哼笑一声:“老秦,叫那么大声,也不怕把荀狗引过来,就你现在这样的,也不知道是谁砍谁。”
秦正威一脸不服气:“他娘的这小白脸他真够不要脸的,就知道玩阴的!”
说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飞快地看了谢锦依一眼,又心虚道:“王爷,我都这样了,骂两句粗话不会罚我吧?”
重锐瞥了他一眼:“军令如山。”
谢锦依想起刚才秦正威是先看了她一下,估计这是跟她有什么关系的,连忙扯了扯重锐的袖子,一脸询问地看着他。
他是主帅,她自然是不好当面反驳他的,只能用眼神来问了。
重锐解释道:“千机营的规矩:不许说粗话。”
听他这么一说,谢锦依这才发现了一个事情:似乎,她这一世好像真的没有在千机营听过一句粗话!
她之前就觉得哪里隐隐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原来是没人讲粗话啊!
居然是因为重锐新加的规定吗?
之所以是说新加的,是因为秦正威这明显是平时努力克制,根本就还没习惯,这会儿一个不注意就说了。
谢锦依想起前世时,她确实是非常嫌弃千机营的,觉得这些男人们说话粗鄙不堪,别说跟他们交谈了,就是连他们的声音,她都不想听到的。
能改成这样,已经是变化非常大了,甚至说得上像变了个人。
谢锦依心情复杂,她当然知道改变习惯有多难,从前她在学礼仪的时候,都不知道让多少女官头疼,许多坏习惯都改不过来。
秦正威这个人其实不坏,前世时她刚到军营,他起哄要她喂重锐喝酒,她掀翻了桌子,他摸着鼻子捧着酒碗,好像是本来要发火的,也不知怎的最后也没说什么。
她当时自然是不会觉得这有什么的,可如今她已经知道,那时自己说是公主,实际也只有个头衔了,在军营中算不了什么身份。
还有其他将领士兵也是,相处下来,跟她前世印象中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谁从军没领过罚挨过打?挨打,秦正威是老有经验了,当下也不觉得有什么,还笑哈哈地朝重锐道:“那先欠着,回头等我好了再打。”
谢锦依忽然问重锐:“重锐,你是不是说过,在千机营里,我说的话,就是你说的话?”
重锐“嗯”了一声,低头看着她,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和鼓励:“是。”
谢锦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从今天开始,大家平日交谈时说了粗话,也不必挨罚,可以吗?”
秦正威张大了嘴巴,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起看向她,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喜。
天知道要他们这群大老粗说话不带脏字有多难!
虽说他们也不会像市井流氓那样三句里两句都是脏话,但一个字也不能说,那真的是比挨鞭子还难!
谢锦依:“……”
都看着她干嘛?有必要这么意外吗?
她想了想,又小声补充道:“当然了,该文雅的时候,还是要文雅的的。”
可不能让别人觉得千机铁骑上不了台面。
“哎哟那必须的必须的!”秦正威马上附和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甜蜜道,“自从我说话文绉绉的,老板娘赶我走的次数都少了呢!”
营里都知道秦正威喜欢云来酒庄的老板娘,这会儿听他这么说,都是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秦将军,您确定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可偏偏这位公主殿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道:“确实,酒庄老板娘平日里似乎是对参加诗会的公子们更偏爱一些。”
“诗会啊。”秦正威一下子就发愁了,“我就说她怎么老跟那几个小白脸说话呢,原来是诗会的,那我也不会写诗啊。”
谢锦依一脸鼓励地朝他道:“没关系的,不会就学。不过区区诗会,你跟诸葛学一下,下次一定就能拿到诗会的邀请帖了。”
正在一旁捣药连话都顾不上说的诸葛川:“……”
他这该死的百晓生之心,即使再忙也不忘听周围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要让他听见这句话?
秦正威只恨没早日把谢锦依引为知己——这可是唯一一位看到他潜力的明白人呐!他既感动又激动:“殿下……”
眼看着事情的走向越来越离谱,重锐重重地咳了一声,飞快地打断了秦正威的感言:“老秦,那你还不好好躺着,瞎动什么?你没见那些个小白脸吟诗作对的时候,都跟石雕似的看着月光吗?你老跟个猴子似的,现在就可以先练起来。”
秦正威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果然老实地不再乱动,正在替他换药的两名士兵,都一脸佩服地看着重锐。
等秦正威终于老实下来后,重锐这才又朝谢锦依说:“殿下方才说该文雅的时候要文雅,指的是什么时候?”
谢锦依刚才也就顺带提了这么一句,没想到重锐还要问仔细的。
这不还要看场合吗?
比如哪天重锐要带着他们去参加什么宴会,文臣里说话都好听,她也不指望军营里出来的够得上舞文弄墨,但说话不“龟孙”不“他娘的”的,也不算很高要求吧?
可这要怎么说?
谢锦依有点犯难了:“这要看情况呀。”
重锐:“殿下,军规需得清晰,赏罚范围明确,如此才好执行。”
谢锦依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没说出来的话:否则,界限不明确,一旦有人违规,罚还是不罚,就难以确定,若随心而为,就无法服众,容易引起矛盾。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
重锐朝她笑了笑,然后抬起头,一脸正色看向诸葛川:“诸葛。”
诸葛川马上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下属在。”
重锐:“昭华殿下今日要定新规,你执笔。”
诸葛川:“是,王爷。”
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明显的变化。
一直以来,他们王爷虽说了见昭华公主如同见他,但他们也都知道,这更多的是王爷对公主的一种维护。
毕竟,公主拿着如此大的权力,可从来都没参与过军务。
可今天,王爷当着他们的面,教公主如何制定军规——尽管只是一条看起来很简单的规定,可这就意味着,公主也开始参与军务了。
谢锦依没有经验,原本以为就是说一说就完事了,没想到重锐还正儿八经要白纸黑字写下来,让她莫名想到拟旨下诏,也被他弄得有点紧张。
重锐摸了摸她的小脑瓜,鼓励道:“去吧,写好之后就公布。”
谢锦依绷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跑去诸葛川那边。
诸葛川飞快地跟其他人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回头摸出笔墨纸,和谢锦依找了个平整点的石头,开始引导这位第一次制定军规的公主。
平日里千机营很多文书类的东西,就是他在做的,自然也包括军规军令的下发。
很多时候,确实就只是重锐口头和他讲,然后马上传达下发,毕竟千机铁骑就是他创造的,他对它无比熟悉。
所以,诸葛川知道,重锐特意让他执笔,不过是要他在过程中再对公主详细引导。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以“下属”的身份与公主相处。
这怎么有点像是要把千机铁骑交给昭华公主……诸葛川在心底嘀咕了一下,忍不住朝重锐那边看了一眼。
“诸葛,你怎么了?墨要化开了。”谢锦依见诸葛川走神,忍不住提醒了一下,又问,“你是不是太累啦?”
诸葛川回过神,笑嘻嘻道:“唉呀,是有点诶,要是殿下给我加点月钱就好啦!”
谢锦依:“……”
她直觉月钱是不能随便加的,但诸葛川确实也辛苦——可现在谁也不容易呀!现在这样的,别说加月钱了,这么多张嘴能不能都吃饱饭,还是个问题呢!
“唔……诸葛确实是辛苦了,月钱这个,以后肯定会加的……”
诸葛川听着谢锦依不甚熟练的话,心里感叹:这种忽悠人画大饼的事情,果然都是无师自通的。
*
这条新军规并没有很复杂,诸葛川的讲解简单有条理,谢锦依一下子就听懂了,并且能举一反三,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就把它落实到了纸上。
谢锦依心中成就感满满:这可是她为千机铁骑定的第一条军规!
她先是朝诸葛川道了一声谢,又道:“有劳诸葛。”
在千机铁骑的高等级将士中,诸葛川是年纪最小的一个,看到有年纪相仿的、比他更小的人,他其实还是挺高兴的,尤其是对方还天真纯良没心眼,这在千机铁骑里简直是太稀奇了。
他看着少女眼里都是亮晶晶的光,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殿下客气了。”
谢锦依拿着那张新规,诸葛川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往重锐和秦正威那边走,还没走近就听到秦正威爽朗的笑声——
“王爷,以后要是你和昭华公主有孩子了,我当个孩子干爹不过分吧?”
谢锦依:“……”
重锐已经看到谢锦依了,冲她笑了笑,又回头瞪了秦正威一眼:“要你这样的干爹能做啥?学打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