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等她失去控制动手杀他的那一刻,可他一直没能等到。
所以是他妥协,走出黑暗,牵住她茫然无措的手。
他对她好吗?并不。
他在乎是她身边的人,和她身边的世界。
如果她是斩断九州的刀,他就会是斩断她的人。
她像是光与暗共生的阴影,在善与恶的悬崖边缘行走,每一步都岌岌可危,脆弱的落石从她的脚底滚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而他跟在她身后,冰冷,审视,漠然,指尖始终搭着剑柄。
她在半步之前,一直走在悬崖边缘,每一步都轻快,笃定,雀跃明亮,伸着双臂蹦蹦跳跳。
不仅没有掉下去,反而还回头对他笑。
如果她真的一脚踏空,掉入恶的深渊,他是会拔剑,还是会抓住她的手?
从他伸手的那一刻开始,
他就永远失去了拔剑的理由。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个审判者,而是成了无论如何也想拉住她的人?
或许是很久以前,早在他第一次窥见她尖锐刺手的外壳下,炽热又柔软的灵魂。
他就在想,倘若她不是生于深渊,长于黑暗,倘若她出生在温暖的人间,该会变成怎样,夺目又耀眼的模样。
风停渊看着她的眼睛:“过两日再走吧。”
苏厌:“有什么不一样吗?”
风停渊安静温柔地看着她,眼里情绪深沉如暗流:“我有想让你看的东西。然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第44章 亲吻【二合一】
苏厌觉得风停渊神神秘秘的。
她又有着无与伦比的好奇心, 又特别喜欢出乎意料的惊喜,所以宁可憋着不问, 结果把自己憋得半死。
鹿呦呦听说以后, 陷入沉思。
苏厌脚翘在桌上,仰躺在椅背上,像条倒挂的咸鱼:“很难猜吧?他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想对我说什么?”
鹿呦呦脸都憋红了:“不,太显然了。”
苏厌:“?”
鹿呦呦腾地站起来:“两天之后是元都大比的闭幕式, 每年闭幕都是在清虚上神节, 可以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九州四海除夕夜以外最大的庆典。他是想留你一起过节!还想对你表明情意!”
苏厌震惊抬头,片刻, 又躺了回去:“不会吧,我才不要过什么狗屁清虚节。”
鹿呦呦说别的没劲儿, 说这个可太有劲儿了,拖着苏厌的胳膊往外走:“苏姑娘,你别管那是什么节,这可是你和风公子第一次正式约会, 你得买一套漂亮衣裳才行, 我再给你扎一个顶漂亮的发髻,你就是全天下最最漂亮最最让人心动的女孩。”
苏厌居然真的被满腔热血的鹿呦呦拖动了,有点不情不愿, 又有点欲拒还迎:“我怎么觉得, 他要说的不是这事儿?”
“那为什么要挑清虚上神节约你出去!”鹿呦呦发出弱女子的怒吼, “苏!姑!娘!你都要离开风公子去极北之地了!风公子这样闷葫芦的人都做出行动了!他不舍得你, 你看不出来吗?!”
苏厌:“……”
鹿呦呦语气痛惋:“你此去一行十分凶险, 风公子他肯定担心再也见不到你,徒留遗憾。你怎么忍心呢?”
苏厌:“……”
鹿呦呦潸然泪下:“风公子最近身子这样虚弱,外头又这样冷,他门都不愿意出,却愿意强撑着陪你过节,这是何等感人……”
苏厌抬手吧唧一下捏住她的嘴,青筋直冒:“屁话别说了,你想怎么办?”
按照鹿呦呦的办法,两人先杀去了极乐市的天羽坊。
普通人做衣,大多在布料铺或是绸缎庄自己选了料子,然而天羽坊卖的却是成衣,而且是如天织仙纺般精美绝伦的织锦。
好在苏厌有钱,有的是风停渊的钱,出手阔绰,带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挑什么都要了吧”的纸醉金迷,瞬间被捧为尊贵座上宾。
两天时间,买完衣服,又去买首饰,买完首饰,又去买脂粉和香包。
临到清虚上神节的黄昏,再梳妆打扮。
可惜鹿呦呦不太会画眉,帮苏厌画了几次,都像是脸上爬了两只毛毛虫。
鹿呦呦把她画得这样丑,还是害怕她生气,颤巍巍地举起镜子,小魔女却指着铜镜里的自己哈哈大笑。
后来还是客栈老板娘帮她画的眉。
老板娘怕小姑娘困在客栈里着急,上楼来送点心,正巧撞见鹿呦呦在哪吭哧吭哧画眉,便接过螺子黛,坐在苏厌面前。
苏厌抗拒地往后靠了靠,掀起眼皮盯着她。
她不喜欢有人离她太近,风停渊是个例外,鹿呦呦她熟,知道是个没脾气的糖心软包,但这老板娘……
老板娘心宽体胖,面善心热,看见漂亮小姑娘就自来熟,抓着她的手拉近了道:“坐近点呀,怕啥,要不然我怎么给你画?”
老板娘抓住她手的时候,鹿呦呦吓得鹿耳立起,差点就扑在两人中间。
她是见过苏厌杀人的。
老板娘这么冒冒失失过来抓她,她就算不杀人,也会飞起一脚把老板娘踹在墙上。
老板娘是个凡人,可经不起她随随便便一脚。
谁知苏厌安安静静,没有动。
螺子黛沿着漂亮的眉形细细涂抹,老板娘浑然不觉,还用一只手端着女孩小巧的下巴,全神贯注:“可惜客栈还在鬼打墙,晚上出不去,要不然就能看见元都最繁华的夜景了。听口音你是外乡人吧?没关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在后院办个小灯展,到时候你来,我请你喝冰镇梅子酒。”
苏厌垂着睫毛。
太近了。
画完眉毛,老板娘又说要在她眼皮上轻轻勾两笔,异物的触感透过眼皮压在她的眼睛上。
这样近的距离,如果老板娘是个卧底,是个刺客,是天机阁或是凌霄宗派来的人,突然狠戳她的眼球,她确实有可能闪避不及。
纤细的手指在袖里蜷着,极力忍耐,从背脊到脚尖都僵硬地绷紧。
黑暗中,老板娘的声音轻似喟叹:“可真好,我第一个孩子,如果活下来,现在也该你这么大啦。”
她声音沉哑,又像是高兴,又像是难过:“我一直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女儿,然后给她画眉……我本来该有的。”
苏厌睁开眼,看到老板娘眼里一点闪烁的泪光。
她身子在那一刻放松了,蜷缩的手指也松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本能,她从老板娘身上感受到比善意还要更深沉的东西。
她不知道,因为她从未有过。
……来自一个母亲的爱。
老板娘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将铜镜举在手里,笑道:“快看看,真神气哟,我开客栈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你这样招人稀罕的姑娘。”
苏厌转头,镜子里的女孩也转头看她。
一瞬间像仿佛光跃入她清澈的瞳孔,连陈旧的铜镜都熠熠生辉。
*
入夜,元都城灯火通明,映得城池里里外外宛如白昼,长街闾巷张灯结彩。街道上拉满鲜艳的彩灯,五光十色地照亮街头巷尾,提着花灯的游人如织,戴着各式各样的半脸面具,如飘逸的光河在夜幕下流淌。
然而他们都禁不住回头,多看一眼树下的女孩。
一棵遒劲粗壮的参天古木,树冠上挂满了祈福的红符,树下立着一个纤瘦的女孩,在萧索的寒冬里穿得极其单薄,仰头看天,周身仿佛在发光。
风掀起她挽起的发髻,吹拂过她如天羽般洁净的长裙,白皙的脖颈上系着轻盈的斗篷,荷叶边的斗篷在风里翻飞,如火一样热烈的红色。
清虚上神节游玩的姑娘,无一不是浓妆艳抹,精细打扮,可她往那安安静静地一站,便如雪上一枝纤细的红莲,矜贵而明艳,对比鲜明得让人惊心动魄。
几个富家子弟你推我搡地过去,其中为首的喝了酒,嬉嬉笑笑,伸手要去搂她:“小姑娘?没人跟你一起吗?陪哥几个玩玩呗,想买什么都可以。”
旁边不少人都揪了心,也不知道这么精贵漂亮的女孩,为什么身边也没个仆从跟着,自己落单了。
这几个公子哥可不好惹,和元都城主沾亲带故,素来跋扈嚣张惯了,想要的人没有得不到的。
下一刻周围的人都傻眼了。
公子哥还没抓住她的手,就感到眼前一花,下一刻双臂剧痛,扭动着惨叫起来。
“啊——!!”
女孩笑起来,真如仙子一般漂亮,手上动作却如恶鬼一样可怖。
她柔柔弱弱地卸了男人的胳膊,在惨叫声中稚嫩乖巧:“谁要跟我玩?”
其他几个公子哥,大为惊骇,酒也醒了,脸也不要了,纷纷落荒而逃。
苏厌笑眯眯道:“哎呀,不是说要玩吗,怎么跑了?”
她还想追,就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别追了,我来跟你玩。”
苏厌笑着回头。
灿烂如织的光影中,高挑男人束着长发,披着御寒的白貂大氅,墨黑的眸子低垂,宛如深不可测的潭水。
他病气未褪,肤色仍是苍白的,然而彩灯烛火却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连长睫投下的阴影都变得温柔。
【好想摸摸他的睫毛。】
男人眼睫颤了一下。
苏厌脸上的笑意散了,气得拎着裙摆要踩他:“你又听我心声!”
风停渊道:“我尽量不听。”
苏厌心想索性他都听到了,还不如真的去摸,于是颇有些跋扈地抬手,触了触他的睫毛。
男人没有动,只是垂着眼,长眸如水,任由她摸了摸。
什么都没做,反而比什么都做了还要叫人心动。
苏厌心里想得更多了,简直是太多,浮想联翩,多得她自己耳朵都红了,欲盖弥彰地换了个话题:“你知道这树是做什么的吗?为什么人们都要在上面拴红绳?是咒谁的?”
风停渊好似什么都没听见,淡然道:“不是咒谁的,是祈福用的。”
他从怀里掏出银钱,和庙里主持换了两根红绳墨笔,一根递给苏厌:“这树叫通天木,传说能上抵天庭,你在上面写了愿望,来年就会实现。”
“真的吗?”
“念想罢了。”风停渊递来纸笔,“写吗?”
“那你不许偷看!”
苏厌抱着红符和墨笔,兔子似的蹬蹬蹬跑了老远,跑到树的另一边,粗如城墙的树完全遮蔽了她的身影。
她用传音石喊:“风停渊风停渊,你现在还能听见我的心声吗?”
“听不见了。”
苏厌这才拿起笔,准备写,又顿住了。
过了很久,久到就算是一百个愿望都该写完了。
苏厌不情不愿地又用传音石问:“风停渊,你说我不在红符上写字,画画成吗?”
“不可以。”风停渊问,“什么字不会写?”
苏厌憋了一会:“渊。”
“哪个?”
还有哪个?冤种的冤!
苏厌炸毛道:“我不写了!我画个王八上去好了吧!”
风停渊沉默了一会,嗓音低沉温和,慢慢跟她说怎么写。
苏厌写完,旁边有个热心肠的小沙弥要帮她系在树上,就看到她自己飞也似地跳上去了,她找了根高高的枝头,心满意足地拨了一下,那红符就在风里转起来。
苏厌跃下树,到风停渊的身边:“你许了什么愿望?”
风停渊道:“已经挂上去了。”
苏厌回头一看,成千上万的红符在树上飘舞:“哪儿呢?你写的什么?”
风停渊摇头:“我没有愿望,我希望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苏厌心里轻轻咯噔一声,抬头看他。
风停渊逆着光,轮廓高大清冷,白貂大氅的绒毛在风里簇簇,他神色依旧十分平静,十分坦然,像是雕刻的玉石。
他这么写,并不是为了招她喜欢,而是字字句句属实,真心把愿望让给了她。
让人心软的真诚。
苏厌觉得他像是一只高大的极北银狐,蹲坐在地上,浑身披雪,清冷而孤高,但她走到哪里他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伸手他就低头,漆黑的瞳孔冷寂又温和,让人实在很想扑过去抱他。
从前她不拿他当回事,还时常在他身上滚来滚去,在湖心岛甚至躺在他身上乘凉睡觉,百无禁忌。
现在喜欢,反而莫名有些怯意。
苏厌转身踢踢踏踏往前走:“其实我写了两个愿望,正面一个,反面一个。”
“都会实现。”
“所以你到底喊我出来看什么?”
“马上就要看到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你要说的话呢?也不重要吗?”
“重要。再等等。”
……
*
漆黑的夜幕下,高耸的白玉祭坛位于元都最繁华的长街尽头,传说这是当年清虚仙君抵挡异界魔军,守护元都城池,修补人魔两界结界的位置,现今被用作祈天祭神的祭坛,也是天机阁给门派大比优胜者颁奖的地方。
锦云黑袍的执法者一字排开,冰冷如城墙般守护在祭坛之下,门派大比排名前十的修士一个个肃穆庄重,在寒风中候立在祭坛另一侧。
颁奖的是天机阁少主谢寄云。
他身着贵气华美的墨金锦袍,大冬天的持着一柄折扇,笑意盎然,仿佛周围人的严肃和他都不相干。
一名执法者快步上前,将如刀剑般狭长的玉匣呈上:“少主,这是大比魁首的奖品,请在清虚上神节游行的最后登上玉梯,将它颁给天道院公羊景山。”
“哦,传说中的上古神器吗?”谢寄云笑眯眯道,双手接过,颠了颠,意外道,“很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