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厌剧烈的心跳声快如擂鼓。
想要杀他,只有现在。
这样好的机会,再没有了。
“苏厌。”风停渊开口,哑声道。
他说话的瞬间,阵法有一丝波动,很快又稳了下来。
他道:“我现在还不能死。”
阵法没有结束,天幕没有补完,他在这里放弃,就是前功尽弃。
他明明没有制约她的方法,明明身处下风,性命不由己,却没有半分恳求的神色,目光冰冷,语气冷淡得像是命令。
而她最厌恶被命令!
“让你不如愿,我就如愿了。”苏厌冷道,“你早猜到今天,便该杀了我的,后悔吗?”
风停渊看着她,淡漠道:“为什么不问我,后不后悔杀死你的父亲?”
苏厌拎着他的领子,眼里金色的眸光翻涌,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提他?!”
“不后悔。”风停渊冷冷道,“他生前滥杀无辜,残忍暴戾,虐杀无数百姓,死不足惜。”
他漆黑的眸光扫过长街,薄唇里吐出冰冷的字:“和你一样。”
“啪”的一声,苏厌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胸脯剧烈起伏。
“你找死!”
“我不后悔做过的每一件事情。”男人脸微微侧偏,语气寒凉,“无论是砍下九首螣蛇的头颅,还是刺穿赤皇魔君的真身,亦或是毁掉鬼王太阴的本体。”
“住口!”
“我想看看,你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男人冷道,“到头来,原来没什么不一样。”
女孩死死掐着他的脸,令他看着自己,眼里是森然的恨意:“清虚仙君,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我从前为何没发现你是这样冷心冷肺,铁石心肠。”
男人的脸冷无血色,几缕银丝垂在额前,眸光盯着她,眼中闪动的情绪无法分辨。
最后他低声说:“苏厌,不要后悔杀我。”
“后悔?!”苏厌怒极反笑。
她盛怒之下的笑,眼尾眉梢全是漂亮惊艳的颜色,背后遥远的长街尽头,璀璨的天光大亮。
眉心妖异的魔纹缓缓显现,女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虚仙君,杀死你这件事上,我永不后悔。”
她身子前倾,柔软的身躯靠近阵法正中的男人,手臂拥住他,像是一个暧昧的拥抱。
却并未触碰他,中间隔着刺骨的冷风。
男人没有动,直到最后一刻,他仍想完成祭天的法阵,修补天幕,抵挡魔军,守护人间。
清冽的有情剑身染被恨意染成血色,剑尖那抹红浸透了剑身,像是淬成了火。
下一刻,长剑狠狠刺穿他的心口!
锋锐的剑刃穿透他的身体,身体里最后的血汩汩涌出。
男人的薄唇轻轻开合,想说的话像风一样被带走。
女孩的手指攥着剑柄,缓慢拧动,彻底搅碎每一寸胸骨,碾碎他的心脏。
她能清晰听见他心脏破碎的声音,美妙得像是死亡的乐章。
那日烟火漫天,人潮汹涌。
她撑起红伞,在长街上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唇角。
彼时谁又能想到,同一条长街,尸山尸海,血流成河,她举剑刺穿同一人的心脏。
苏厌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倒在血泊中,抬手,银戒闪着光芒脱离风停渊的手指,飞入她的掌心。
女孩头也不回地离开,跃入灿烂的天光。
……
风停渊的意识缓缓沉入黑暗,像是无边无际的冰湖吞没了他,卷来让人厌恶的寒冷和孤寂。
他眼里的最后一个画面,被日光染上温柔的金色。
女孩的发丝在他眼前飞舞,他轻轻俯身,弯下挺直的脊骨,弥合了两人间最后的缝隙。
清虚仙君,一生光风霁月,弥留之际,竟会这样可怜可鄙。
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靠近。
仿佛这样就能留下虚假的温存,曲解的爱意。
*
遥远的幽州,无间深渊。
冰冷的黑暗里,所有活物都停下了动作,仿佛有所感知地抬起头,继而,深渊震动,无形的压力如重石缓缓抬起。
封印破裂,三百年未曾落进深渊的日光,刺目地落进谷底。
一片死寂,然后是震耳欲聋的尖啸和吼声,三族震动,万民狂呼,所有纷乱的声音都汇聚成一个名字,代表着唯一走出深渊的光芒,一个他们日日夜夜念着的希望。
“苏厌!苏厌!苏厌!……”
被黑色雾气包裹的冰冷身躯微微僵硬,鬼王太阴抬起头,眯眼看着刺眼的日光,冷冷道:“都休息够了吧?是时候整兵出征了。”
抱着金色长枪的魁梧身躯正在闷头喝酒,赤皇魔君醉醺醺地发愣,然后跳起来举着手狂喜地大喝道:“清虚老贼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他死了!!!”
盘起的巨大蛇身如山峦般巍峨,妖尊乌九蛇尾轻轻放下一颗只有半边血色花纹的蛋壳,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笑意温柔又欣慰:“宝宝,你辛苦了。”
涌出深渊的鬼兵如黑雾般腾升,紧随其后的是纷乱嘶叫闪动翅膀的妖鸟,魔族各显神通,背负着法器攀爬深渊,跃入地表,如潮水般散开,涌向最近的村庄。
三族复出,人间注定又将燃起战火。
作者有话说:
最近……特别沮丧,呜呜呜,很需要小可爱们的夸夸,呜呜呜,夸夸我吧(翻滚着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第56章 哥哥
铅灰色的云层铺满天空, 纷纷然然开始落雪,积雪覆盖堆积成山的尸体, 像是给黑暗血腥的夜晚落下洁白的帷幕。
苏厌沿着主路出城, 城门紧闭,她拖着疲倦的身躯跃上城墙,瞳孔一缩。
城外布满了金色的法阵。
铺天盖地的法阵, 像是一个倒扣的罩子,将元都城密不透风地罩了起来。
法阵后是成百上千个修士, 穿着不同形制的道服, 天道院的人,凌霄宗的人, 鸿蒙宗的人,外界的修士总算集结, 赶来元都,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封城, 绝不允许任何尸鬼流出。
她往后退了半步,却碰到隐藏在空气中的阵法。
城墙下传来大喝:“小心!是那妖女!”
数十人瞬间结阵,粗壮的藤蔓拔地而起,将苏厌紧紧锁住, 拖下城墙。
苏厌尝试用袖刀割断藤蔓, 可惜法力透支得太多,竟没能挣脱。
无数把锋利的刀剑如荆棘般对准了她。
那长老满面怒容:“竟然又是你!制造妖鬼,和魔族人里应外合, 撕裂天幕, 意欲屠城!”
双臂被藤蔓吊起的女孩抬起头, 素白脸庞带着琉璃般的破碎感, 单薄的裙摆被风扬起, 眉眼在锋利的刀光折射中,漂亮得惊心动魄。
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你说的事情,我都未做过。不过,我做了一件你没说的事情。”
长老问:“什么?”
苏厌开口道:“我杀了清虚仙君。”
她说完,周围却一片死寂。
她好像自己也很惊讶于口中的话,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我,杀了,清虚仙君。”
迎来的却是怒骂、反驳和嘲讽:“我看你是在做梦!”
“清虚仙君来到元都了吗?没听说过!”
“就凭你也想杀死他?!”
“带走!”长老喝道,“带下去仔细审问!小心看管,不得大意!”
“不可!”鸿蒙宗宗主低喝,缓步上前,他曾参加过元都拍卖会,见识过貌似人畜无害的女孩和各宗长老周旋却全身而退的模样。
“你们看不住她,就连抓住她,也只是侥幸。等她恢复,她会杀了我们所有人。”他低哑道,缓缓抽剑,指着被吊起的女孩,“趁她虚弱,想要杀她,只有现在。”
苏厌眯起眼看着刀锋,又看着他的眼睛:“凭你?”
鸿蒙宗宗主道:“虚张声势么?我不会让你拖延时间。”
他一剑刺出!
苏厌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割开藤蔓,但可以借他的剑气,虽然她可能会被割伤,甚至断几根骨头,但那又有什么所谓。
女孩足尖一荡,抓着藤蔓迎着刀锋向上。
然而刺向她脖颈的剑气却莫名其妙偏离,像是自主避开她的锋芒。
宗主和苏厌眼里皆是错愕!
宗主一剑落空,紧随而来是其他剑修成百上千道剑气,眼看着就要将她彻底粉碎!
“啊——”的一声凄绝惨叫。
其中一个弟子突然无缘无故惨叫起来,叫声里蕴含如此多的痛楚,仿佛在忍受极刑。
只是眨眼间,他从内而外焚烧起来,皮肤寸寸剥落,露出剥皮后裸露的骨肉,烧成一团血色的雾气,俨然是魂飞魄散!
“你做了什么?!”宗主抓着苏厌的脖颈,怒喝道。
接着是第二个弟子,第三个弟子,一时间惨叫声响彻城外雪地。
“啊啊啊啊啊——”
“长老,救命啊!!”
极度恐慌中,正派弟子慌乱地拔剑劈砍,设护身阵法,甚至转身逃跑,却都不能幸免。
封锁多日的元都城门突然发出低沉的“隆隆”声,无人动手,巍峨的大门却向两侧缓缓开启。
门内漆黑的甬道里,走出一个人,脚步声不疾不徐。
他身形修长如竹,穿着墨绿色的繁复锦袍,踩着精细刺绣的黑靴,手里斜着一柄描金竹骨折扇,头上用清秀的玉冠束起墨色长发。
有人认出了他,结结巴巴道:“天机阁少主?!”
男人仿佛正在经受极大的痛苦,又在经历极大的欢愉。
他脸上有无数伤口在流血,但同时又在快速地愈合,不停地破损,不停地再生,这个过程发生在他身上每一寸肌肤,以至于锦袍被血浸透。
他仍然在笑,桃花眼里的琥珀色变得更浅更亮,像是镀上了金色,声音甜蜜又温柔:“不好意思,我不是来救你们的。”
折扇轻轻往前一点。
“下辈子,别碰不该碰的人。”
扇子扫过的地方,刮起一阵血一样的飓风,“嘭嘭嘭”的巨响伴随着惨叫连成一片。
他缓步踏过雪原,袍角在风里翻卷,成百上千的修士孤注一掷向他挥剑,还没靠近,就在他身侧炸成血雾。
苏厌感到一阵恶寒从脊背升起:“你是什么人?”
“我是谢寄云呀。”
不可能,那个废物少主只有筑基期的修为。
而此时一夜之间,他的修为暴涨到苏厌根本看不透的地步。
他穿过血雾,站在她面前,血雾飘散,露出他的身影,可气息却似真似幻,难以捉摸。
他身上愈合的力量,似乎压倒了破损的力量,皮肤在一点点复原。
柔软的长发,深情又温柔的桃花眼,清挺的鼻梁,姣好的唇线,比从前还要更加俊美,甚至愈发精雕细琢,容光焕发。
苏厌冷道:“谢寄云,你是什么东西?”
“真过分啊。”他有些不高兴道,但又极轻易地原谅了她,嗓音微微压低,变得磁性蛊惑:“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我们会在清虚仙君死的那日重逢。”
那嗓音瞬间将苏厌拉回盛夏的凌霄宗。
是他?!
天机阁影杀者幕后的人,说会将螣蛇头骨送给她的人,操纵着一群穿黑衣的小哑巴,只能靠手语交流,而他自己却躲在传音石后说什么让人听不懂的话。
……
他说,我们迟早有一日会相见,到时候你会明白,世界上只有我们彼此相爱。
苏厌狠道:“你是谁?”
谢寄云眯起眼看着她,眉心的魔纹灼灼燃烧,那一刻仿佛有感应,苏厌的眉心也变得滚烫起来,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谢寄云身后如蝴蝶般的肩胛骨,像是收拢的伞骨对外展开,那是和人类骨骼截然不同的构造,锋利的骨刺穿透他的肌肤、锦袍,血淋淋地向两侧伸展。
宽大的骨翼投下的黑影完全遮盖了苏厌,完全撑开时足以遮天蔽日。
一双巨大的,富有力量感的,覆盖着暗红色鳞片的翅膀,极尽狰狞,却也极尽妖美。
血煞魔龙的双翼。
她本该生来就有,可是从来没有的双翼。
“我问过你,你的蛋壳是不是只有一半的花纹。”谢寄云嗓音低沉又轻缓,“你没有想过,另一半在哪吗?”
谢寄云居高临下地伸出手,看着女孩颤抖的瞳孔,掌心温柔地捧住她的脸:“现在认出我了吗?”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眼里有金色的花纹在流淌:
“你应该喊我——哥哥。”
*
元都城,死寂的街道。
穿着白色道服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过长街,手足并用地爬上高台,声音颤抖地道:“仙君……仙君!!”
男人倒在血泊中,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纯白的雪一层又一层覆在他身上。
林初扑过去,跪在高台之上,慌张地用手捂住他心脏处巨大的伤口,想要阻止早已凝固的血液流出。
少年的手掌在逐渐变形,雾化,透明的手指没入男人的胸膛。
柔和的白光不停地从少年的指尖涌出,融入地上冰冷的身躯中。
那是人类根本做不到的,堪称匪夷所思的事情。
林初脸上尽是愕然。
仙君竟然还没死!
虽然手里的心脉脆弱得像是快要熄灭的烛焰,可却奇迹般留有一线生机!
但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连心脏都已经破碎,心脉却仍然尚存?
林初无法可施,急得快要哭了,跪在地上,沙哑道:“仙君,仙君,您再坚持一下……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告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