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喜欢他的固执和决绝,像是褪去刀鞘的利剑,仿佛什么都能斩断。
又想改变他,又不想他改变。
世上总会有人愿意为她退让,百依百顺,无限依从,可她喜欢的人,要顶天立地,要说一不二,要强大到无人能敌,要能见神杀神,见鬼杀鬼,要那样可恨又该死的固执,宁可忍受无边冰封,也要守人间繁华三百年。
这样的人,却也愿意在喧哗的长街,安安静静地垂下睫毛任她抚摸,长睫触在她手心微微发痒,她看见漫天烟火,她听见怦然心动。
没有人能像他。
“我喜欢他是因为……”女孩想了很久,叹息一样道,“因为我喜欢他。”
恨是有起有因,有理有据,爱是不证自明,不讲道理。
地下突然响起爆炸的声响。
“轰隆轰隆”接连不断,如地底的雷鸣,大叔摇摇晃晃站起身,看到地窖和后院里同时冒起的火苗。
兴许是隔壁起火,燃到了这边,本来雨天,火势不该扩散,可这里是个酒肆,苏厌打碎的酒盏淌了满地的酒,又是木屋,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烧起来。
“你该走了。”大叔道。
女孩一动不动。
她卧在宽大的椅子上,像是快要睡着,只是偶尔眨一下眼。
火焰顺着酒液飞窜,一路烧上大梁,柜台起火,房梁倒塌,整个酒肆在大火中分崩离析。
她安安静静,飞舞的长发在火焰中染成金色。
大叔已经很难受了,凡人受不了火场的高温,也经不住浓烟的刺鼻,撑着桌子,捂着口鼻艰难地咳嗽。
苏厌从怀里摸出一颗火红的内丹,随手丢在桌上,看也不看道:“你走吧。”
大叔下意识将内丹拿起来,那一瞬间,炽热的温度消散了,甚至连烈火都绕着他走。
百年赤焰妖兽的内丹,在黑市上能卖出上万灵石的价格,她丢出来,轻描淡写得像是丢一件垃圾。
大叔愣住:“你不杀我了?”
“你在她的祭日寻死,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吧。”苏厌道,“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你呢?”
“着火的地方,仙君怎么能不进来救人呢?”女孩抬眸,缓缓一笑,“我在等人。”
大叔知她醉得不清醒,想要劝,又看到她被火燎着的肌肤仍是莹白如玉,心知她的修为根本无惧火焰,便自己踉踉跄跄往外走。
头顶的梁柱被火烧断,噼里啪啦往下砸,眼看着就要彻底堵死逃生的路。
他回头,沙哑道:“小姑娘,别恨他了,他已经死了。也别恨自己,你别无选择。”
“……要恨,就恨命吧。”
隔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女孩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恨命吧。
就像是通天木上,那张写着愿望的祈愿符条。
正面,写的是愿风停渊长生。
反面,写的是愿清虚仙君死。
爱的是他,恨的是他。盼他生,盼他死。
满树的愿望都有可能实现,除了她,就连神佛降世都无法实现她的愿望。
或许,从那一刻起,她亲手把自己逼近绝路,余下的全是命中注定。
大叔咳嗽着往外走,冲进雨里,迎面一个白衣男人和自己擦肩而过,带着雨水的湿气,和霜雪般的寒气。
他声线清冷如玉:“里面还有人吗?”
大叔本想说你不要进去了,里面唯一的人不需要你救。
他抬头看见男人的脸,那是一张极为虚弱而苍白的脸,发丝银白如雪,却遮掩不住眉宇间清贵出尘的气质。
大叔微微愕然。
他神使鬼差道:“还有一个人。你去救她吧。”
去快一点……不要让她再等了。
漫天的雨水落在滔天火海中,蒸腾起翻涌的白雾,脆弱的酒肆在火中噼啪作响,摇摇欲坠。
风停渊推开门。
入眼是熊熊火海,跳动的火光簇拥着她,红衣在火风里翻飞。
女孩抬起眼,醉眼如丝,懵懂又轻快地笑:“风停渊,你来啦。”
她看见早该死去的人,却出奇得平静,好像日日夜夜都能见到。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走过来,离得近了,才让人看清她在哭。
小魔女是从不哭的,用刀子剜膝盖不哭,摔断腿不哭,遍体鳞伤不哭,疼得死去活来也不哭。
唯独现在笑着,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划过脸颊,笔直地落下。
男人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她的眼泪。
泪水滚烫地落在掌心,烫得手指微微收缩。
苏厌看着他,哽咽道:“风停渊,我终于想明白我的愿望了。”
她在崩塌的火海中一点点靠近,踮着脚,环绕住男人的脖颈,下巴搭在他的肩上,突然承受不住一般,抽泣着放声大哭,泪水纷乱打在他的肩膀上。
女孩的哭声如此大声,如此悲伤,如此让人心碎,仿佛浸透了全天下的委屈,让人听了骨头都在作痛。
她说:“我想要清虚仙君不是你。”
第64章 神交【二更】
风停渊醒来的时候, 元都也在下一场暴雨。
他低头看着自己苍白赢弱的手,触到没有心脏的破败胸膛, 像是不知从哪里拣来一条命, 硬是要留住他苟延残喘的躯体。
窗外是三百年如一日,永无止境的战火纷飞,焦黑的城墙下尸堆如山, 血流成河。
唯独这次,他只能看着, 无能为力。
魔族人入侵九州, 无间深渊封印被破,人间像是打碎的镜子支离破碎。
他还有能做的事情, 只是必须要用到渡厄。
他追着渡厄的气息,从元都一路南下, 看到暴雨中失去堂主嚎哭不止的百草堂。
有人给他指了方向,说是红衣魔女往那里去了。
他只是想取回渡厄, 并不想和她对上。
……再见一次,还要看到她痛恨到极致的眼神。
他可以无动于衷地为人间献祭,无所畏惧,无所顾忌, 生死皆漠然。
——却独独不愿再看一眼她的恨意。
摇摇欲坠的酒肆, 滔天的火海汹涌肆虐,烧断的房梁像燃烧的火雨。
她和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风停渊本想立刻离开。
他还有要做的事情,他身后有陷入绝境的九州大地。他现在还不能死。
可灼灼火光中, 她在对他笑。
……
怀里女孩的身体是柔软而滚烫的。
火烤不会让她体温升高得如此之快, 是她在高烧, 高烧让她的意识都不太清醒了, 在浓郁的酒气中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平时她几乎不会坦诚地说话, 总是心口不一,嘴硬得要死,此时却是让人心软的坦诚。
发烫的眼泪落在男人肩头,伴随着女孩酸涩的哭腔。
“风停渊,我头好疼。我好想回家……你不要再走了……你抱抱我。”
男人用力地抱住她,手却在发抖。
女孩的身体比从前纤瘦得多,他摸到脊背上细细密密的龙鳞,脸颊上触到她额头热烫的温度,鼻尖嗅到浓郁的酒味。
就知道她过得不好。
“为什么会这样?”他声音低哑痛楚,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该是这样的,她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杀死了最大的仇人,得偿所愿。
她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
那为什么他死了,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这让他怎么安心地离开?
风停渊将她抱在怀里,走出火场,艰难地用所剩不多的法力护着她的身体,没让她淋到雨。
他挑了个偏远的客房,将苏厌放在床上,轻轻拨开她的额发,指腹抚过她泪湿的脸颊。
她已经昏迷不醒了,倒不如说能坚持到现在,全是因为“想和爹爹一起在人间生活”,不肯承认自己在疼,也不肯承认自己在痛苦,多难受都要大声地笑,要活蹦乱跳,用尽全力去过自己曾经求之不得的生活。
倔强得让人心疼。
她昏迷中仍在痛楚,眼睫颤动如蝶翼,纤细的手指却死死抓着男人的衣襟,用了大力气,仿佛什么都不能让她松手。
男人单膝跪在床边,像一尊黑色的雕像,唯有眼眸比夜晚还要晦暗,像是探不到底的深潭。
“苏厌。”他低声道,喉结滚了滚,仿佛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难以出口。
她不觉得对不起他,可做的每一件事都后悔。
他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件事,却觉得桩桩件件对不起她。
……
风停渊轻轻俯身,掌心抚着她的脸,注视着她闭上的眼睛,低声道:“我能进入你的灵府吗?”
放任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灵府,等同于互相把性命交于彼此。
在人间,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做灵府结契,即便是生死之交的道侣,大多也不愿意进行到这最后一步。
因为,从此以后两个人的灵府会相互交缠,再难分割。
道侣可以和离,然而结契永不可解。
那是远比身体相交,远比结为道侣,还要更加亲密的事。
这句话,他本该,也只能在结侣大典上问。
可此时她无法回答,而风停渊却当她默许,尽量温和地探出神魂,进入她眉心的魔纹。
女孩被他的手用力按住,挣扎了一下,难耐地发出□□。
她现在的修为远比风停渊要高,但风停渊修道三百年,神魂之力自然远远在她之上,更何况此时她的神魂早就支离破碎,无力防御。
这是他单方面霸道地入侵,换做旁人,稍有恶意,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置于死地。
苏厌伤得太重,他此时能做的,只有将她的神魂其彻底分开,把较小的一部分抽离她的体外,等到主体彻底复原,再融合神魂。
他已经极尽温柔,剥离神魂的过程却仍然漫长而痛苦。
女孩在他身下低低地哭,她仍在幻梦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难受,难受到极致就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
窗外是瓢泼大雨,女孩如哀求般的委屈低唤。
一声声“风停渊”,一遍又一遍,让他三百年来如冰封般的神识竟颤得不成样子,强行镇定了半天才能继续。
等到神魂彻底剥离,风停渊已经大汗淋漓,喘着气,差点支撑不住身体。
神魂最好是放在身边养着。他护着那一片如花瓣的大红神魂,小心翼翼地放入曼珠沙华的耳坠中。
……元都醉仙楼上,女孩曾随意地将它丢弃,男人便在人潮汹涌的长街上找了彻夜。
她不要了,他却还想替她戴上。
可找遍了她的耳垂,却也找不到当时的耳洞。血煞魔龙的体质,就算受再严重的伤,也不会留下丝毫疤痕,更何况区区耳洞。
风停渊顿了顿,刺破了她的耳垂。
女孩薄玉般的耳垂洇出一滴殷红的血,落在他指尖,和从前一样。
又不一样,他的指尖剧痛,带着腐蚀性的血将他的手指烧得焦黑。
从前他的修为,自然不会被她的血影响。
可如今,变成怎样狼狈不堪的模样。
风停渊垂眸看了半晌,撕下被她攥着的布料,轻轻帮她盖上被子,转身离开,走入浩荡的雨幕。
还是不要等她醒了。
他这样惹人厌恶的,令人恨入骨髓的,只会带来痛苦的人,等她醒来,不会再想看到。
*
次日早晨,苏厌悠悠转醒。
窗外风停雨霁,鸟雀叽叽喳喳地叫,金色的阳光穿过窗棱照在地板上。
苏厌揉了揉眼,坐起身子,感觉从未有过的轻快,哪里都不痛了,简直神清气爽,好像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舒服过。
她怎么睡在这里了?
似乎是心里难受,喝多了,然后自己找了个地方睡觉。
奇怪,她为什么难受来着?
苏厌拍着自己的额头,想不出来,像是睡糊涂了,忘了不少东西。
管他的!想不出来拉倒。
她破窗而出,一路沿着街道跑,远远地看见九首螣蛇和成群的银狼在挨家挨户搜查,喊道:“爹爹!!爹爹!!!”
乌九转过头,看到金色的晨曦中,一身红衣的女孩跑起来像风一样快,白皙的小脸绽放出许久不见的灿烂笑容,让人看了无不为之动容。
“爹爹爹爹爹爹!”苏厌一连声地喊,扑过去抱住了他,“我昨天不知怎么睡过去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快杀光这里的人了。”乌九斯文又温柔地笑,抚摸她的头顶,“身体不痛了?也不难过了?”
苏厌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我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在难过什么。”
乌九哄道:“本来就该高高兴兴的。毕竟,你可是杀了清虚仙君。”
苏厌眼睛一亮:“我杀了清虚仙君?!!”
乌九道:“不然我为何在这里?”
苏厌跃下蛇身,忍不住又蹦又跳,举着手欢呼,甩着庞大的狼王玩举高高,像是看到满天糖果雨的小孩:“我杀了清虚仙君!我杀了清虚仙君!我杀了清虚仙君!!!”
她停下来,点着腮帮子,“咦,我怎么杀的来着?”
乌九眼眸反而暗了一点,蛇尾温柔地将苏厌拉过来:“神魂里带着记忆,或许是受伤让你忘记了一些事情,但如果不痛了,那反而是好兆头。不重要的事情,忘了也罢。”
苏厌抬头,喜笑颜开,漂亮的眼瞳璀璨得像是在发光:“我才不管忘了什么呢!我只要记得爹爹就够了!”
乌九又注意到她的耳坠,蛇尾点了点:“昨天抢的吗?”
苏厌摘下来,看了一眼,大红的曼珠沙华,里面似乎还有艳红流金的花瓣。
奇怪,从哪来的东西,她都不记得了。
但是好漂亮啊,看了就让人喜欢,满心细碎得雀跃似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