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是抓住了她,狠狠将她按在怀里。
随着沉重的“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过了许久,无数御剑而过的白光从元都落在草长莺飞的郊野,无数正派修士跑过来,为首的是一袭藕荷长袍的扶山掌门,他跌跌撞撞,跪下喊道:“师父!”
“清虚仙君!清虚仙君还活着吗?!医修!医修呢?!”
“那魔龙去哪里了!快找!尸骨应该就在附近!”
“奇怪!哪里都没有!那么大一条龙,总不能凭空消失吧?!”
“仙君还活着!身上……没有伤痕!神魂也很强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唤醒他!”
漆黑的长剑插在地里,银丝如雪的仙君躺在繁花盛开的草地上。
他仍有呼吸,却没有心跳。
他仍然活着,但永远不会醒来。
没有人看到他身旁的男孩,黑衣黑裤,头顶扎着啾啾,正跳着脚气急败坏道:“风停渊!你把苏厌搞到哪里去了!”
渡厄气得像是要炸了,他抓着风停渊的身体摇晃道:“醒醒!醒醒!你该不会……”
他愣了一瞬,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包子脸都被气得狰狞:“你敢!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你个骗子!无赖!我不允许!我计划了这么久的事情,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推翻吗!我不许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把所有人都杀光给你看!”
他气得跳脚,抓狂,拽着头顶的啾啾破口大骂,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在一旁又跳又叫,转身一脚把扶山掌门踹到了地上。
……
*
苏厌从高空坠落。
随着那片剥离的神魂重新融入她的眉心,无数纷乱的画面像是雪花一样追上她坠落的身躯,涌进她的脑海。
……那些曾被她遗忘的记忆。
是她所有模糊的记忆里共同缺失的白衣身影。
是她在系满红符的通天木上亲手拴上对立的愿望。
是她在人潮汹涌的长街踮脚亲吻他的唇畔。
是她在冰雪覆盖的极北冰原,看到少年清虚仙君的模样。
是她忘记了一切,而他又一次隐瞒身份来到她的身旁。
是她背后生出双翼,彻底继承了血煞魔龙的天赋。
是他握着渡厄刺穿她的胸膛,她还一无所知地对他笑。
……
她被人用力接住,一双手把她牢牢按进怀里。
风雪哗啦啦地穿透她的身体,一瞬间疼痛消散,仿佛什么东西在破损的胸膛蔓延生长。
苏厌哇的吐出一口血,睁开眼。
周围不是元都春意盎然的郊野,而是一片广袤的雪原,空中落雪纷飞,远处雪山起伏。
男人太过用力地抱着她,那是一种失去自控的力度,仿佛要把她折断在怀里。
她吐出来的血落在他胸口,然而他的白衣早已在打斗中被血色浸透,变得不成样子。
“……苏厌。”他嗓音沙哑冷沉,像是混着粗糙的雪粒。
这一声喊让苏厌猛地回神。
她双眼发红地狠狠把他推开,颤抖地抚上自己的胸口,摸到满手的血,声音颤抖道:“你要杀我?”
进化成魔龙的过程是可怕的,脆弱的神魂驾驭不住狂暴的躯体,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意识在黑暗中无止境地坠落。
在混沌的意识中,她还记得有人答应过她:
“……无论你跌下来多少次,我都会接住你。”
他没有接住她。
他迎上来,长剑刺穿了她的胸口。
风停渊目光落在她胸前的伤口,终于抬眼看她,哑声道:“我并非要杀你。”
“不是要杀我?说得好听!清虚仙君心系天下,看到那么多人死在我手里,恨不得我死一百次一千次吧?”苏厌的喉咙里尝到血味。
风停渊道:“我知道你并不愿意。”
“少装模作样了!”极度的愤怒中,苏厌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她身上不断浮出星星点点的鳞片,却因为虚弱和失血,始终不能变成龙形。
她还是太虚弱了,虚弱得即便风停渊没有还手,她也不能杀死他。
苏厌骑坐在他身上,两手掐住他的脖颈,恨不得拧断他的脊骨,恨得浑身发抖,像是发怒的小兽,沙哑地咆哮:“风停渊!!这么想杀了我就来啊!动手啊!你还没赢,我也还没死!”
她用了浑身的力气去掐他的脖子,手指深深地陷进他的皮肤里,指尖下涌出滚烫的血。
可风停渊没有反抗,只是看着她,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长睫上,像是落雪的漆黑冰湖。
他说:“你在这里杀不死我。”
“这里?哈,又是什么阵法是不是?!”苏厌眼睛发红,她四处环顾,没有看到阵法的踪影,“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阵法?什么时候布的阵法?!就等着在这里杀我是不是?!”
风停渊身上的伤口一眨眼间全部复原,他站起身,破损沾满血的衣袍在风里鼓起,瞬间变得干净雪白。
苏厌后退半步。
她尽管气得头昏脑涨,却也知道现在情况诡异,不能跟他打,她不能输给他,绝不可以。
她压下心头恨意,猛地丢下他,赤着脚慌慌张张地跑开,大红的裙摆在膝上跳动,在大雪里留下一串像小鹿一样的足迹,周围是梅花一样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仓皇往后瞥了一眼,发现风停渊只是立在院子里,望着她跑远,没有阻拦,目光悲切。
……她不信他,只有亲眼见了才会信。
苏厌一口气跑出山间,跑进城镇,这里的城镇看起来该死的眼熟,房屋、溪水、木桥,一切都是灵溪城的模样,但城里却空无一人,仿佛到处人都死绝了。
空无一人的城被大雪覆盖,人的脚印和动物的足迹都没有,安静得诡异,只有呜呜的风声。
苏厌大口喘着气,嘴边是呼出的白雾,她环顾四周,没有停下脚步,不想留在灵溪城,仍然往前跑去。
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情急之下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跑出灵溪城,又穿过白雪覆盖的山间,远处影影绰绰雪地里的高挑人影,那人转过身来看她,雪白的袖袍在风里翻飞。
苏厌停住脚步,毛骨悚然。
这就是她离开的地方!
风停渊仍站在原地等她,身前还有她方才跑走留下的脚印!
可她方向感很好,绝不会跑错。
更何况她只是沿着一个方向奔跑,怎可能会跑回原地?!
脑子疼得像是要炸开,她终于想起什么地方不对了!
那灵溪城的楼房木桥……分明是三百年前的模样!就算她失去知觉,从元都又回到了灵溪,但怎么可能整个城池恢复到三百年前的状态?!
这是什么?是幻境吗?!是梦吗?!
苏厌惊怒之下大口大口地喘气,警惕地后退,想要逃走,又不知道往哪里逃走。
风停渊向她伸出手,像是怕刺痛她,努力放缓声音:“我知道血祭并非你的本意,你也不能控制自己,我不愿伤害你。”
苏厌抓起地上的雪团,冲风停渊劈头盖脸砸过去,大吼道,“这是哪里?!说话!”
她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面对。
风停渊没有躲,雪团径直砸在他的脸上,挂在纤长的睫毛上,簇簇往下落。
他说:“这里是我的芥子空间。”
作者有话说:
这是第三更哈,不要漏看辽~
第75章 爱恨
仿佛被当头砸了一锤, 苏厌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 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里流露出痛恶与复杂之色, 继而是彻头彻尾的失望。
“你囚禁我?想用这种办法杀了我?”苏厌颤抖道,声音提高道,感到喉咙里尝到血味, “你明知道上一个用芥子空间关我的还是天璇!你和他……”苏厌怒极反笑,“是, 你和他也没什么不一样。”
风停渊低声道:“我会放你出去, 只是不是现在。”
“你原本就是要杀了我的。为什么还不动手?!”苏厌快步上前,抓着他的领子, 推着他往后退了几步,眼睛对着他的眼睛, 鼻子对着他的鼻子,吼道, “来啊!我在你眼里不是为祸四方的魔龙么!全天下人都盼着你杀了我!你在等什么?”
人都他的芥子空间里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见识过天璇长老在芥子空间里无所不能的模样,反正要杀要剐都是他一个念头!有本事就杀了她啊?!
苏厌颤抖地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意识到, 他想把她关在芥子空间里, 这样她永远无法动用血祭,其他人就不会死,他要把她关到天荒地老, 关到她死为止!
她的胸口又开始渗血了, 渡厄留下的剑伤让她每说一个字, 都要咽下自己的血。
风停渊看着她, 下意识伸手又放下, 那是一个想要触碰,又不得不克制的动作:“不是的,你在我眼里,从不是那个样子。你做的事情,无论是复仇或是其他,都是为了你在乎的人,从来没有哪一件是为了自己。”
苏厌仿佛被他的话语和神情刺痛,尖叫道:“闭嘴!闭嘴!少表现得你很懂我的样子!我就是天生恶种,你又能怎样?!每一件事都是我亲手做的,我有什么不敢认?!”
她在风雪中发抖,身上如涟漪般泛起脆弱的龙鳞。
风停渊眼底眸光翻涌,仿佛无数话想要说,最后又尽数咽下,只吐出一句:
“就算你是恶人,我也不愿伤你。”
苏厌抬眼,撞见他漆黑深邃的眼里映出自己的模样。
他话语低沉而清晰,背弃了所有可以称之为清虚仙君的一切,某种山海一样深重而浓郁的情绪,穿透风雪击中了她。
“好,好,你不愿意。”苏厌发抖道,她受够了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更受够了自己屡次三番为他的话变得动摇,变得软弱,“你不杀我,我就来杀你!”
浑身的血在剧烈的情绪下变得热烫,她抽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撞入风停渊的怀中,刺穿他的胸膛。
刀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他的身体,仿佛那里空空如也,那一刻苏厌的心狠狠顿了一下,回忆的画面闪过眼前,持刀的手开始颤抖。
……她曾经在高台上搅碎了风停渊的心脏。
已经毁掉的东西,怎么能被毁掉第二次?
风停渊一声不吭,只是唇角流出血来,这次他伸出手,缓慢而决绝把苏厌抱进怀里。
随着他的动作,刀刃刺得更深,从他的背脊穿透出来,他像是在拥抱一丛荆棘,哪怕胸口被刺得鲜血淋漓。
风停渊紧紧抱着少女颤抖的身躯,支撑着她强弩之末的身体,低声道:“我不会犯同样的错。从前我以为我死后,没有人能伤害你,杀了我,你就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可那次青州酒肆,你在哭。”
苏厌在他怀中剧烈地挣扎起来,难堪的回忆一波波涌上头顶:“住嘴!风停渊你该死的!你算什么东西?放开我!”
如果她真的想杀了他,为何要哭?
为何要在坍塌的火海中借酒浇愁,为何看到他却笑,为何要抱住他,说她愿他不是清虚仙君?
那样难堪的、懦弱的、服输的、可笑的落泪,误以为他是幻觉而说出的真心话,她最不愿人看见的过往,最不肯让人听见的心声,却偏偏被他看见了、听见了。
被他撞破,还要被他提起!
他怎么敢提起?!
苏厌气得无以复加,像是遮羞布被猛地扯掉,突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恨得龇牙咧嘴的小兽。
她挣脱不开风停渊的怀抱,只是握着刀柄胡乱挥砍,鲜血溅在她的脸上,可是风停渊却没有松开她,双手牢牢地将她按在怀里,像一块无法动摇的石头。
“我只想着若是你恨我,杀了我就不会痛苦,可我错了,我曾想改变你,后来发现你并不需要改变,我曾想保护你,可做的一切适得其反,欺瞒你非我所愿,伤害你亦非我所愿……”
苏厌一句话也不想听,剧烈挣扎着,口不择言地破口大骂:“放开我!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管你想做什么!该千杀的!混账!崽种!我恨你!我恨你你听见了吗!你听不懂人话吗?!”
她动作太激烈了,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汩汩的血随着气力从胸膛里涌出来。
她喘着气,怀着无限恨意,猛地咬住风停渊的肩膀。
那一口咬得太狠了,尖利的虎牙咬穿皮肉透入锁骨,温热的血涌入她的喉咙,随之而来的是风停渊的修为和法力,被她的天赋快速吸收化为己用。
可她甚至没能在意自己正在快速愈合的身体,只觉得剧烈的风雪在心跳声中加速,诱人的甜香让人头晕目眩。
那是让人沉沦的气味,对他血味的喜欢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激起她一阵战栗。
她想起凌霄宗大火蛛群里她忍不住靠近他唇角的血,想起般若秘境中他抱着她穿过冰冷的雾气,想起极北冰原漆黑洞穴中混着血味的缠绵接吻,想起她好奇地问他胸膛的伤口,他说是自己咎由自取。
……
苏厌艰难地吞咽他的血,冰冷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她怎么能不恨。
她恨的不是他做过的事。
她恨的是他明明如此混账,如此可恶,如此该死,可她还是没有办法停止对他的喜欢。
仿佛听不见她的咒骂,风停渊宽薄的掌心抚住她的后脑,哑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听见了。但这不能改变我。”
改变我仍然爱你。
苏厌还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骂他,可张嘴只有洁白的雾气,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被猎猎寒风撕扯得粉碎,飘散在大雪中。
他做了她这辈子都不能原谅的事情……可她好像就快要原谅他了。
风停渊的手指触到滑落她脸颊的冰冷的泪,顿了顿,俯身覆上她的唇舌。
泪水的咸味混着鲜血的甜腥,无数情绪像是延绵的丝线纠缠在一起,拽着人往心里最酸软的地方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