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正派修士大叫着冲上来,其中还有护师心切的扶山掌门, 然而女孩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只是随手拔出地上的渡厄,平平一挥,地表断裂出巨大的沟壑, 血光冲天而起, 像是无形的界限。
过界者死。
她和他们的修为境界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就像是山川与蝼蚁。
界限之外, 他们连逾越都做不到。
渡厄稚嫩的嗓音在她耳边急躁地炸开:“赶快!做点什么!再不做点什么他就要死了!可恶!可恶!!”
“还给他!”苏厌的手在发抖, 发力之大似乎要捏碎剑柄,眉心魔纹灼烧,“他跟你交换的东西,全部还给他,否则……”
“已经还给他了!”没等她说出威胁,渡厄骂骂咧咧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又不是真的要他死!他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又不想要别的剑主!他这个骗子……大骗子!!”
渡厄此时真像个被骗惨了的小孩,气得眼泪汪汪地跳脚。
它逼着风停渊在苏厌和百姓之间选择,交换他的一切,可还没来得及兑现,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风停渊就进了芥子空间,一个连它也没法干涉的地方。
在那里他把一切给了苏厌。
渡厄算盘打得啪啪响,可风停渊从一开始就没想和它做交易。
他这种人,只会把命握在自己手里。
“你才是应该还给他!”渡厄气得大叫道,“他这样下去何止是死亡,是魂飞魄散!连来生都不会再有!”
苏厌狠狠把渡厄扔到一边,走近沉睡的男人,咬着牙,抓着男人的衣领拉近了,道:“风停渊,你起来……”
你应该还有什么后手吧?
你总是什么都算准了,这也该是计划的一部分吧?
怎么能这样结束?
凭什么总是你单方面的放手?
暗红的光在破损的衣襟后一闪而过,掉落出来。
苏厌瞳孔收缩,无数气势汹汹的质问卡在喉咙里。
那是她送给风停渊的龙鳞。
他一直没有用它,和她兵刃相见的时候没有用,濒死的时候也没有用。
他用一根红绳将鳞片穿起,像是某种护身符,挂在脖颈上。
龙鳞垂下来,正好落在心口,被苏厌刺穿后空荡荡的胸膛。
仿佛那是可以填补空缺的,第二个心脏。
他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父亲留下的遗物被他亲手舍弃,唯一伴身的剑送了她。
堂堂清虚仙君,死时身上空空荡荡,只留下她的一片龙鳞。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苏厌突然觉得心脏那么疼,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单手抓着衣襟,大口地呼吸,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不要死……”她哑声道,眼泪大滴大滴划过脸颊。
无力感像是洪水一样涌来,她手握人间至高的修为,拿着至强的武器,能杀死任何人,却不能挽留一个快死的人。
“算我求你……”
她的自尊不允许她说这样示弱和卑微的话。
可他死了,她还装痛恨和高傲的样子给谁看呢?
“我骗你的,我没有想发动血祭,我以后也不杀人了……”眼泪彻底模糊了她的视野,她颤抖地抓住风停渊冰冷的手,贴在脸颊上,沙哑道,“你醒来,我不恨你了行不行?”
她摸到风停渊逐渐停下的脉搏。
她能如此清晰又如此残酷地,眼睁睁看见,风停渊身体里的魂火,终于一点点熄灭。
寒风萧索地打着卷吹过郊野,空落落地掀起一地残花。
苏厌轻声问:“……风停渊?”
一片死寂。
她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将湿漉漉的脸颊贴在风停渊冰冷的脸上,小心翼翼地抱住他,抱紧了,像是要把他融进身体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女孩的哭声像是刺骨的风,吹得远处静立的所有人心里一片凄凉,扶山掌门摘下帽子,怆然跪下,继而是身后所有人,陆陆续续跪倒一片。
渡厄嘟囔着转过身,踢踢踏踏地骂道:“他活着你想杀他,他死了你又要哭。妈的,害他死了第二次,现在你满意了吧?……嗯?”
渡厄抬头,眯起眼,看向天际,少见地露出疑惑的神色。
跪成一片的正派修士也注意到了异样,纷纷抬起头去看。
湛蓝的苍穹下,浮现起无数如星子般的白光,如萤火组成的河流,从四面八方飘向风停渊,没入他的身体。
那些莹白的光点,像是绚烂的人间银河,浩浩荡荡,从元都城上浮起,从九州成千上万的清虚仙君石像中浮起,穿过山川河流,横跨城池郊野,汇聚成河。
“啊,那是,”扶山掌门伸手去触碰,眼睛被白光照亮,喃喃道,“那是神像中的法力。”
在凌霄宗的镇山十二神佛里,储存了弟子们日日早习时的一缕法力,日积月累形成洪流,而凡间祭拜的神像也是如此,尽管每个凡人每天祭拜只有微弱到不可察觉的信仰之力……可这些力量在三百年间,在成千上万的百姓日复一日的叩拜中,变成足以扭转乾坤的力量。
越来越多的白光没入风停渊的胸膛,风托起他的身体,让他悬浮在空中,宽大的袖袍被风鼓起,苍白的皮肤逐渐染上活人的气色,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了颤。
“风停渊,你睁开眼……”
女孩哭诉的嗓音落在他耳侧,和很久以前另一个的声音重合。
去年清虚上神节的夜里,元都被尸鬼侵袭,他孤坐高台,被万人撕咬,垂落的眸光落在满城癫狂如地狱般的人食人的景象中。
渡厄在一旁嬉笑着讥讽,说仙君啊,你看看你都保护了些什么。
彼时他合上眼,不再去看。
此时他睁开眼。
红衣女孩抱着他哭得心碎,大滴大滴的眼泪浸透他的衣衫。
她身后,长风吹过绿野,繁花似锦,千万点洁白的荧光浩瀚如人间银河,洒满天地,那是无数人虔诚的祈愿,诚心的祝祷,忠实的信仰。
风停渊迟疑着伸手抱住她,深深地抱住她。
他守了人间三百年,被忌惮,被憎恶,被背叛,如此不值。
……可又如此值得。
*
传说,清虚仙君在和赤血魔龙的最后一战中,和敌方同归于尽,尸骨无存,至少后来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而民间成千上万的清虚仙君神像一夜之间碎成齑粉,仿佛象征着神明的陨落。
赤血魔龙发狂的时候,杀死了魔族人汇聚在元都的主力军,让魔族受了重创,根本无力和正派继续抗衡,因此赤血魔君也不得不暂时退军,回到天幕那一边修生养息。
还有百姓曾看见一条流淌着鲜血的巨大螣蛇穿过城池,没入山林,不知所踪,它留下的鳞片都足有车轮大小。
有人认出它就是曾经的妖妖尊九首螣蛇,只不过失去了八首,剩下的那个头又聋又哑,不再有危害人间的能力。
有好事者摩拳擦掌,想趁螣蛇乌九重伤势微,趁机杀了它,为民除害,搜捕队却总是有去无回,无一例外,后来人们觉得它不详,渐渐打消了继续寻找它的念头。
至于鬼王则一直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有人说他回了鬼蜮,要一统鬼界再卷土重来,也有人说他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过侵略天下,只是想复他生前的仇。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天机阁在死了谢寄云以后,终于大势已去,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曾经归属于天机阁的修士,纷纷自找门路,被凌霄宗鸿蒙宗和天道院吸收,也有一些看透了人间苦难,去了百草堂,转而成为医修。
天机阁曾经高耸的楼阁,早已在魔龙间剧烈的打斗中坍塌,重建的修士索性将其彻底推倒重建。
然而建造的人却意外发现,废墟下有一个地牢,被天机阁顶尖的防御阵法层层笼罩,竟然完好无损。
那地牢用最坚固的寒铁打造,布置却精美周道,似乎是为女孩准备,但从未有人真的住过。
四壁挂满烧灵石的灵韵灯,照得里面灯火通明,柔软的床铺上飘着大红的帷幔,柜子里放着成套成套时兴的裙子和首饰,鲜花和甜食都已经腐烂。
地牢里只有一件东西格外奇怪,那是床头柜上的蛋壳,蛋壳上只有一半的花纹。
这枚蛋壳后来被高价拍卖,却在拍卖场被人劫走。
据说劫匪是一个穿着红衣的漂亮女孩,就连顶尖高手都没能碰到她一根头发,只为她惊才艳艳的身手和过眼难忘的容貌折服。
百草堂死了堂主和最核心的一批医修后元气大伤,但在战役中医修伤亡是最少的,所以勉强也还能支撑,在凌霄宗的扶持下艰难重建。
凌霄宗宗主扶山掌门,持剑的右手被妖尊乌九一口咬断,只好修习左手剑,修为跌了一个境界,剑术也只能从头练起,又失去了清虚仙君这个最大的靠山,一时间天下第一剑宗的牌子也岌岌可危。
一场春雨后,被烧成焦土的元都像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嫩芽,断壁残垣上新的建筑拔地而起,烟火气逐渐回到这座昔日最繁华的城池。
人间最不缺的就是生生不息的力量。
元都城破,死伤却远远没有预料中那么多,幸存的百姓总是提起一个穿着凌霄宗外门服饰的弟子,他叫林初,年轻俊秀,还有些腼腆,但却撑起巨大的防御幕墙,保护了数百人,最后力竭而死。
他死后化成一面巨大的银色盾牌。
这面盾牌后来到了风停渊的手里,附带着还有一封信,信里是林初憋了很久却没有机会说的心里话。
他其实并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盾灵。
剑有剑灵,盾也有盾灵,制造它的人是正邪大战前给风停渊下毒的好友梅长卿。
只不过梅长卿下毒并不是有意为之,他也是被欺骗利用的受害者。他或许曾经因为风停渊的天资而自惭形秽,主动疏远,但从来没有记恨过他。
正邪大战后,风停渊第一次沉睡就有足足十年,期间魔族人入侵风停渊的故乡灵溪城,梅长卿替友征战,却力不能敌,最终全军覆没,直到清虚仙君面对满城孤魂大雪守城。
他生前曾经打造了一面盾牌,想要给风停渊赔罪,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就阴阳两隔。
这面盾牌沾染他死不瞑目的执念,最终生出了盾灵,就是林初,可他记不得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直到三百年后被林家收养,那家人死于山火肆虐,清虚仙君御水从天际而来,摘下面具,垂眸一眼,让他念念不忘很多年。
那是打造它的人留下的执念。
林初为此身不由己地追随清虚仙君的脚步,明明没有剑修的天赋,却拼命练剑,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那夜凌霄宗大火,半妖躁动,怪物横行,他仿佛被命运牵引,下意识往禁地跑去。
他看见月下松林中白衣男人缓步走来,莫名悸动,问他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可惜没有结果。
直到元都拍卖会场,风停渊被渡厄放出的八苦鼎吞噬,会场外的林初也被卷入八苦鼎,在八苦鼎里看到打造他的人,看到梅长卿深夜炼制盾牌,听到他至死都没说出口的道歉。
元都一战中,他最终选择挺身而出,去保护那些无辜的百姓,直到灵力耗尽,变成无知无识的盾牌,变回最初的模样。
林初最后在信里写道:“仙君,梅长卿死前一直心怀愧疚,他知道自己无能,被人利用,还没能守住灵溪城,但他始终把您当做朋友,他一直想说一声对不起,尽管这声对不起迟到了三百年。”
风停渊将林初化成的盾牌养在渡厄的识海中,有万兵之主统领下千千万万兵器的灵气浸润,或许再过百年,盾牌又会重新养出盾灵。
那个时候,盾灵什么都不会记得,而风停渊会跟他说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故事里,他没能堵住他人议论的悠悠之口,到得太迟,只能在大雪中替友人收尸敛骨。
故事里,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
*
除了清虚仙君,民间还流传着红衣魔女的传说。
有人对她念念不忘,说她骑着雪白的狼王穿过城池,身后跟着银月狼群,风扬起她大红的裙摆,笑起来惊鸿一瞥,让人终生难忘。
也有人对她避之不及,说她甚至能降服妖尊乌九,骑在庞大狰狞的蛇头上,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甚至后来那只赤血魔龙就是她变的,只要她想,眨眼间就能摧毁一座城池。
两种说法的人互不相让,后来故事越传越离谱,有人说其实红衣魔女没有死,清虚仙君也没有死,他们有一腿,睡过,打了一架,仙君输了,魔女抱着仙君哇哇大哭,最后他们一起私奔了!
不过这种说法太过离谱,谁都没有信,最后自然也就销声匿迹了。
……
然而真相往往就是最离奇的那种。
八方荒野,莽莽山林,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鬼幽魔窟,如今被人血洗一空,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原本魔修开辟的练武场,被重新翻土,播种,浇水,时常一位穿着白衣的男人出神地站在栅栏外,冰冷的黑瞳凝视着菜地。
此人正是清虚仙君。
他最终选择了退隐山林。于公,他守护了人间太久,却间接造成了修仙界不思进取,日益衰败,或许只有“清虚仙君”四个字彻底死去,才能激发后辈们的上进心。
于私,“风停渊”三个字,终于也有了属于他的贪念。
魔窟后山,他有了一大片池塘,池塘里养着许多鱼,还有了一大片菜园,这里土壤肥沃,风调雨顺,播种没几天种子就发了芽。
他十分耐心,仿佛剑修是意外,种菜才是他终生热爱的事业,只是中间出了点差错,让他被迫拿了三百年的剑。
有时他坐在竹编的躺椅上,抱着一壶热茶静静地望着菜地,好像一尊雕像,会有鸟雀停在他的肩膀上。
他还养了几只鸡。
鸡是菜市买的,他走到哪里,鸡就跟到哪里,卖鸡的老板娘诓他说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可他养的鸡从不下蛋,风停渊为此琢磨了几日,后来发现是小魔女喜欢漫山遍野地撵着鸡跑,鸡被她吓得魂不守舍,不死就已经算是生命力顽强。
苏厌选择跟着风停渊走了。
她说不出为什么,只知道她乐意,就跟从前无数次一样,她想,所以她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