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虽痛恨晋惕,把晋惕视为此生最大的仇敌,却也佩服晋惕的铁血英勇,确实有和柔羌一战的实力——似沈舟颐这般弱质文人,王子连痛恨都懒得,空余深深的鄙夷。
几个时辰飞逝,搜索许久,又冷又饿,戋戋和晋惕仍在天边。
阿骨木气沮,嫌沈舟颐碍眼,心中怒气越盛,杀意忽动,竟纵马直直朝沈舟颐撞去。銮铃响动铁蹄溅雪,满拟将斯人踏成烂泥。
王子最厌男子文文儒儒的无能模样!
他和沈舟颐身高相仿,但他的手臂却满是战争留下的刀痕箭伤,遒劲崎硬,臂粗两尺多,足足有沈舟颐两条臂膀那样粗。他肤色是健康结实的黝黑,沈舟颐却是雪水般的洁。沈舟颐就是一张脆弱的纸,而他是强而有力的方天画戟,可以顷刻间撕碎纸。
眼见危险到来,沈舟颐虽神涉游遐,却目疾手快,身形如折断般向后倾斜,马蹄带来的疾风猎猎掀起他的漆发,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王子索性下马,欲亲手捏碎沈舟颐的两臂。劲辣的爪直直朝后者的肩胛骨抓去……却被沈舟颐再次避开。
沈舟颐侧身在一旁,眸中冷光闪烁着:“王子,你抽羊角风么?”
阿骨木只想找个出气的靶子,若他此时佩有弯刀在,要结果沈舟颐的性命只在顷刻。
似冥冥之中注定,王子忽然想起手下塔泽的死来。
“那日塔泽莫名其妙暴毙,是你杀的,承认么?”
塔泽……?
沈舟颐轻描淡写挑挑眉,直视阿骨木王子,不提还真要忘记。
“是呀,就是我杀的。死都死了,你还待怎样?”
阿骨木怒形于色,一团火在胸口汹汹灼烧着。本来他还只是怀疑,试探试探沈舟颐而已,沈舟颐竟敢大大方方承认。
王子大喝,几个柔羌族人将沈舟颐团团包围:“那今日本王子就要为族人报仇,折断你的四肢,再剁去你的舌头,把你丢到溷轩去喝粪水,折磨够七七四十九天才叫你死!”
沈舟颐睥睨四周,俨然四面楚歌。
匆忙之间,他没有任何可以御敌的武器,随意在袖中乱摸,掏出几枚干花来,衔在指缝间自保。
这几枚干花名叫雪葬花,正是上次毒杀塔泽时所用的。当时觉得顺手,便一直留在身上携带。
世间医者大多对有益处的草药苦加钻研,而疏于用毒之道,因为学医本是救人而非杀人,研究毒道大大有违祖师爷训条。
可当沈舟颐还是和尚了慧时,来求他救命的人大多是江湖草莽人士。那些个江湖门派施起毒来,心黑手硬到无法想象,什么蜈蚣蝮蛇断肠花半步颠,一旦中招必定是狠的。
了慧心肠慈悲,每每见到来求医的人痛苦不堪地在地上打滚,乃至最终呻.吟着死去,感同身受,肝肠寸断,念着阿弥陀佛落泪。
他继承师父的衣钵,立志普度天下苦难,为此背着竹篓漫山遍野地尝百草,忍苦历遍世间诸般毒虫毒花。一次次地中毒,他一次次给自己解毒,然后将这些弥足珍贵的解毒法门记录下来。由于中毒的次数太多,他全身流淌的血液,都变成了能解百毒的良药。
重生后,幸而这些辛苦赚来的记忆和知识依旧保留着。
大皇子在北域因雪葬花毒气息奄奄时,空无任何药物和器具排毒,沈舟颐给大皇子喂的就是一滴自己指腹的血。邱济楚对他能赤手空拳救活大皇子之事深感震愕,以为他是药仙降凡,有什么神秘的神术,其实并不是,常人未曾窥得根由罢了。
以他对药毒的把控,施毒可以施得精准无误。雪葬花毒性剧烈,两瓣小小的干花就可以超度这几个身强力蛮的柔羌人上西天,且世间并无寻常药物可解。虽柔羌人以七对一,沈舟颐亦有法可对。
王子看不清沈舟颐手中捏着什么东西,命自己手下疯狗似地冲上前。局势已上升为生死之斗,王子必定要把沈舟颐打得骨断肺碎才能出气。
然而只见沈舟颐轻轻推掌,王子的其中一个族人便软塌塌倒下,脸覆浓浓的黑气,抽搐发巅,跟受到恶鬼诅咒似的。
须臾之间,七个铁塔般的壮汉子已落花流水地倒下。
阿骨木着实被惊到,本能反应是:莫不成此人是鬼魅变的?
匪夷所思。
这个人,他还是人吗?
阿骨木自己也被擒获。
沈舟颐满是戾气地朝他走来,阴影将他遮住,嗜血的光芒。
阿骨木遗恨地闭上双目,未料到他戎马半晌,竟阴沟翻船,死在一个文人手中?
还有最后一瓣干花,沈舟颐本待下杀手,却忽闻远处寒山寺传来旷远而静谧的撞钟声。
铛,铛,铛,余音缭绕。
日昳时分到了。
缓缓的,沈舟颐杀性被净化,神色透露恻隐之意。伴随这宁远的钟声,前世那些未能实现的抱负、积德行善的夙愿如梦幻泡影般,一一浮现在眼前。
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杀与不杀阿骨木王子,得与不得到戋戋,似乎都是场添人悲戚的幻梦,结果怎样,南柯大梦。
想他前世,可是个连蝼蚁都会怜悯同情的人呀。
这最后一瓣的雪葬干花,便没被他用。沈舟颐长长叹口气,沉浸在他自己的心魔中。
他饶过这个欲致自己于死地的人。
跌在地上的阿骨木王子瞪大眼珠子,大白天活见鬼。
沈舟颐要么非人类,要么肯定会传说中道家的那种茅山术,能穿墙入土,杀人于无形。
这时陛下的亲兵也出城来,见柔羌人七零八落倒满地,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夕阳如血,沈舟颐敛去雪葬干花,抬手搀扶阿骨木王子。
他低低对王子道:“回去和圣上说你要退婚,退掉与郡主的亲事。”
王子倔强地抵抗道:“凭什么?”
“你族人的七条命。”
王子如梦初醒,但见伏在地上的族人们个个蜷缩着肚子,手臂的血管泛有青紫之色,蜿蜒曲折,恐怖诡异,显然是中毒之状。
亲兵统领做几副担架抬那些族人回去,王子落寞已极,更迷惘费解,找戋戋的事一时都被他抛在脑后。
王子还是第一次在肉搏中被人打败,王子可是漠北第一摔跤勇士。
阿骨木爱怎样怎样,沈舟颐肯定得继续找戋戋。他想戋戋的藏身之处他或许猜到了,还得亲自前去,看看猜得是否有误。
他趁阿骨木王子心灰意冷之际,信手将那人腰间香囊揪下来。香囊里是乌木犀香,柔羌人向来爱佩的。
颠着香囊,沈舟颐所有所思。
远山寺的撞钟声停了,他前世是了慧,今生是沈舟颐。
慈悲须臾,终不可能一直慈悲。
一直慈悲就要一直受人欺负,一直慈悲就要一直承受苦果。
他要不要顺路去买瓶烈酒呀。
其实乌木犀混烈酒可以当晕药这法子,他也只是晓得,并未亲自操践过,此番莫如就用戋戋试试。
作者有话说:
标注: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出处: 《左传·僖公五年》
第63章 豺狼[完]
且说晋惕晕晕涨涨从地窖中醒来时, 神困体乏,脑袋犹如灌了三斤铅。周遭黑似泼漆,唯有两支小蜡烛明灭闪烁。他挣扎从小石榻坐起, 发现身上盖着件水碧的褙子, 褙上温香萦绕, 乃是戋戋的衣物。
他怎么……睡过去的?
晋惕紧捏那件褙子,半晌怔忡。
难不成他的精神出现问题,和戋戋私奔只是他臆想的黄粱美梦……那他处在这间地窖、身上盖有戋戋的褙子又如何解释?
他脑袋甚是糊涂,浑浑噩噩, 又靠在墙边闭目凝神许久,呕心和晕眩之意才略略缓解。
晋惕从石榻跳下来,发现地窖通往外界的密道门为人撬开过。他是完全信任戋戋才把这处密道告诉戋戋的, 她为何反过来要将他迷晕?
她想加害他吗?
……她只是欲独自远走高飞。
晋惕苦涩笑笑, 自己又被当成工具人利用了。
失去他的庇护, 她一个弱质女流能往哪儿去, 她会被陛下逮捕治逃婚之罪,面临流放或斩首的重刑。
她可真单纯真傻。
晋惕思潮起伏, 越想越焦虑,越想心绪越乱。
这处地窖挖得极深,设有排水排风的隐蔽沟槽与小孔,是晋惕动用劳工暗中开凿的。竣工后那些被抓来的劳工悉数斩首, 因而地窖绝对机密, 连魏王夫妇也闻所未闻。
地窖几乎就是个与世隔绝的洞穴, 人置身地窖, 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动静, 外界自然也无法找到地窖来。
晋惕失神地坐在石榻上, 耷拉着双手沉思。戋戋既离开, 他总在这阴暗湿冷的地方待下去也索然无味。
出去要面对什么惩罚他都心甘情愿,只希望戋戋此时也能顺利脱身,平安无虞。
晋惕摩挲着她留下的那件水碧褙子,她既临走时还愿给他盖身子,怕他着凉,证明她对他还是留情的。
独自怔忡过后,晋惕拿起桌上的蜡烛,用手心保护火苗,顺地窖的密道踱到外面去。
直接回王府是犯蠢,定会暴露密道的所在,他唯有佯装刚从外面回来。
魏王府的情况远比想象中要糟糕。
圣上的亲兵将王府围得严严实实,偌大的一座府邸失去昔日的繁荣,萧索败落,酷似囚笼。
守卫远远眺望晋惕的身影,又惊又喜,下巴差点脱臼:“世、世子爷……?世子爷回来啦!世子爷回来啦!”
看见他,跟看见什么救星似的。
很快一大群人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话。
晋惕暗暗惭愧,幸好戋戋迷晕他,他没能直接和戋戋一走了之,否则观这架势,他魏王府岂不是要遭抄家之祸?
他从前自恃王府功劳高,即便自己带走戋戋,父母也会安然无恙。如今看来,君是君臣是臣,君永远无法对臣产生庇护的感情。即便臣子在战场立下再大的功劳,王府的兴衰也只在圣上的转念之间。
魏王夫妇相互搀扶着急步而奔,迎头扇晋惕两个耳光。
“逆子!你到哪儿去了?贺家姑娘又到哪去?”
最疼爱他的母亲两鬓斑白,容色枯槁:“子楚,你行事荒唐,想害死咱们全家么?你已经过了稚子的年纪!”
晋惕大为愧仄,双膝屈弯,咚地跪倒在父母面前。
此番的确是他冒失,自己一走了之,却将父母、王府满门良贱置于厝火积薪之境。这些时日,他确实太沉迷于儿女私情,险些酿成大错。
幸好没走,没走。
原来戋戋迷晕他,是为他考虑。
事到如今,晋惕也无法实话实说,只得谎称自己到郊外喝酒,醉醺醺间掉入树洞的深坑里,摔伤骨头,爬不上来,直至今日才攀树藤脱困。
至于与贺家女私奔,纯属无稽之谈,他这几日都未见过贺家女。
魏王闻此心脏骤松:“原来我儿并未私掳郡主,快快报与圣上,求圣上对你网开一面,都是场误会,误会。”
晋惕艰难地编谎话:“是。儿,儿被尖锐的石子扎中腿骨,又醉得厉害,在深坑里呼救也无人答应,这才,这才……”
魏王妃啜泣道:“是贺家那贱女子自己私逃的,原与我儿无尤,我儿和那贱女同时消失仅仅是巧合罢了!凭什么把所有罪责都赖在我晋家头上!”
王妃如此说,便是撇清晋惕,把所有罪愆都推到戋戋的头上。
晋惕倏然胆战心惊,后悔自己失言。然话出口像泼出去的水,再无丝毫挽回的余地。
戋戋就此人间蒸发也罢,否则一旦被抓回来,她身为和亲的郡主竟敢私逃,乃罪无可赦的重罪,圣上必定要处死她。
魏王即刻命人入宫,将晋惕已然归来、且与贺家女失踪无尤之事禀告圣上,祈望圣上撤掉对晋家的惩罚。
晋惕临时编出的这套谎言虽然离谱,胜就胜在自圆其说,没有丝毫逻辑不自洽之处。
消息送到宫中,圣上虽也狐疑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晋惕的说辞。毕竟晋惕个性洒脱豪放,此番接连受挫,跌到树洞中大醉一场也未尝没有可能。
晋惕说醉倒了,应该便是真的;否则他若真和贺家女私奔,怎么还会突然独身一人回来?早就飞到天涯海角去。
日后平叛柔羌还要依靠魏王父子,既然有台阶下,圣上何苦把关系闹僵。
只要晋惕未曾与贺家女私奔,就可以宽恕。
当下所有矛头都对准莫名其妙失踪的戋戋,原来人人都以为戋戋是被晋惕掳走的,如今既然魏王府脱罪,该承受灭顶之灾的就是贺家。
毕竟,圣上答应将戋戋送去给阿骨木王子和亲的。若王子找上来讨要说法,圣上只能拿贺家开刀。
依据本朝律法,子民犯法个人遭殃,而且要牵连九族。
然出乎意料的是,前两天还气势汹汹的阿骨木王子这几日宛如病猫,对迎娶戋戋之事绝口不提。他把自己和族人们关在高丽馆里,谢绝外客,像是一夜之间被暴风雨淋透了魂儿。
王子带来南朝的几个族人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却个个瘫痪在床榻上,面色如纸浑身青紫,饱受折磨……王子看在眼中心如刀割。
沈舟颐下的这种毒很像他们北地的一种名叫雪葬花的毒花,那毒素的厉害王子清楚得很,即便在他们柔羌也并无解药可用。
沈舟颐那日在王子耳边提点的那句,似乎暗示手中有此毒的解法。原话是“退掉与贺家女的婚事,解药给你,那本你们寻找的经书也给你”。
“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若王子想到圣上面前告状,沈某固然死不足惜,却要你族七位好汉一同陪葬。”
王子别无选择。
戋戋仅是个女人,王子那么卖力地争取她,半为美色,半为和晋惕赌气。
王子此刻要面对的,是族人七条沉甸甸的性命。他怎可为美色,而眼睁睁看着陪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生生殒命?
闹到南朝皇帝那里,确实也是鱼死网破的结局。
雪葬花的毒素正在侵蚀族人的五脏六腑,再晚些时候,恐怕连解药也回天乏术了。
王子拖着疲惫的身躯,极难为情地找上沈舟颐。他冰冷坚硬的头颅是钢铁铸就的,从没向谁低过头,今日却首开先例。
无可厚非的,他答应沈舟颐的这场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