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贵客房。
姜绥打量着面前身影。凭借第一感,姜绥敏感的察觉,面前此人身份应该不凡,不是凡俗之流。
李邵修轻轻将手执茶杯放下。
“你说,她是两个多月时,被丢到了疆城一带?”
姜绥解释:“正是如此。”
“姑母年幼时不懂事,与外族私奔,后怀孕回来。本来按照族法,应该施以刑罚,可祖父体恤姑母,叫她把孩子生下来。”
“那孩子…也就是姜柔,连夜被带到了池奴国。本来想送给男方抚养,可后来,一行人路上遇见劫匪,妹妹从此也不知所踪。”
李邵修淡声道:“你说的若是不假,内人便是贵族丢失的孩子。”
姜绥抿了口酒。夏朝人人文臣风雅,好品酒。但这酒落在口中着实无滋无味。他直视面前男子:“你是她的夫君?何时成的婚?”
“前不久。”
姜绥并没有多问。环视此人一眼,见此人随身侍从乔装成普通小厮模样,细细打量却并非凡俗。更加印证了姜绥的猜测。他不再拐弯抹角:“你有什么要求?”
李邵修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他一字一句道:“保证她的安全。”
姜绥:“这是自然。”
妹妹是姑母的亲生孩子,她回到姜国,自然要被当做掌上明珠来呵护。
门外廊前传来“笃笃”脚步声,进来的使者看了李邵修一眼,俯身在姜绥耳边说了一些话。
李邵修见状,起身道:“三天后,我会把她送到此处。”
姜绥走到窗边,看向楼下一席白氅的矜贵男子。他猜测他并非俗辈,但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夏朝的新帝!
夏朝三月以前改朝换代,听闻前朝皇帝日日浸淫美色,至使国库空虚,民间怨声载道,更有边境甚者去姜国乞食。
可新帝上位不足月余,情况早就不同,新帝颁布新政,改官僚选拔制度,一时间百姓呼声水涨船高,就连边境都流传着赞颂新帝的歌谣。
姜绥心中暗暗敬佩,但是不由得担忧起来,他的身份摆在这里,只怕是不好说。
日暮时分,周府正厅,周时和徐昭对视一眼:“这事除了我们,还有别人知道吗?”
李邵修淡声:“没有别人。”
周时起身:“她竟然是姜国人。”
姜国和夏朝的渊源,始于大夏二十四年。当初,为了平定边疆战乱,祖帝将宫中年纪最小的朝璟公主送去姜国和亲。
祖帝并不知晓,朝璟公主不情不愿,在姜国水土不服,又不得当时国王宠爱,只嫁过去三年,便抑郁而亡。
梁子便结下了。祖帝以为朝璟公主讨说法的缘由逼问当时姜国国王,两国都不想后退半步,边境频频战乱。
目前虽说已经历经几朝几代,也只不过是表面上和平安定。谁也不知道对方心思。
周时道:“她什么时候回姜国探望母亲?”
“明日。”
“你先别陪她一起。你身份摆在这里,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周时实在是没想到,怎么到桐州一趟,还节外生枝了如此多的事端。
看向窗前站着沉默无声的男人,周时不太确定:“她应该还会回来的吧?”
会回来的。
李邵修默默想着。
无法给出明确的回答,指尖摩挲了一下扳指,李邵修没有再开口。
怎么偏偏,她是姜国人?
第70章 姜国
母亲
府里内阁, 红烛缓缓燃烧。江柔安陷在温暖干净的被褥中。她做了梦,又梦见了晦暗沉闷的旧事。
年幼时, 因为身份的原因, 她总是很容易被当做众矢之的,是其他孩子欺负的对象。他们会张牙舞爪的围着她,撕了她的书本, 扔到湖底, 拿小石子扔在她身上。
虽然不疼,但心底隐约有些羞耻难堪之情。江柔安每每在想, 她为什么没有娘亲?为什么没有父亲?
除了年迈的阿公, 没人去牵着她的手。
她想,自己是有娘亲,有父亲的,只不过他们还没有出现而已。
也无数次幻想过,她要怎么去找,才能找到他们呢。
再后来,她遇见了李邵修。
迷迷糊糊之中,有人擦去她眼角滴落的泪水。江柔安缓缓睁开眼, 看见面前高大沉默的身影。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响才开始:“夫君。”
“嗯。”
李邵修答应她, “哭什么?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么?”
“马车就等在外面,明天一早你就去。”
江柔安伸出胳膊抱着他的腰,侧脸轻轻倚在他胸口处。
李邵修拢开她脸颊的碎发, 凝视着她哭的有些微红的双眸, 和他成婚后, 除了那事的时候, 她很少哭。
“还是你不想回去, 想一直留在我身边呢?”
“我的乖,我也舍不得你。我恨不得那根绳子把你圈在这府里。可若是那样,你不得恨我?还是你真的不想离开我呢?”
李邵修轻轻在她脸侧落下一吻,安慰着她。
江柔安摇了摇头。她是想回家看看的。
只不过是近乡情更怯而已。为什么父亲母亲要把她丢掉?心中不由得有些怨恨起来,如果幼年时便被父亲母亲带在身边,那她也不会后来那么样委屈,那样隐忍。
江柔安半响才弱声道:“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否则为什么要把我扔了?”
“不是扔。”
察觉她情绪不高,李邵修开口解释:“你幼年时出了意外,被马匪劫走,并非他们故意为之。”
再说了,她这样漂亮,这么听话,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江柔安抬头问:“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了前街酒楼。见了姜绥。他是你的表哥,知道一些前朝旧事。”
瞧她哭的惨兮兮的模样,李邵修捧着她的脸:“该哭的人分明是我。成婚不到半年,妻子便要离我而去。我若是这么梨花带雨一番,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江柔安想笑,打他几下:“你是大男人,怎么能哭?”
“而且,我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听她承诺,李邵修才心情缓和一些,桐州离姜国不过一百里,快马加鞭,不到一天就能到,又不是生离死别。大局面前,他是得考虑她的心情。
看她情绪好一些了,李邵修才收手,低声问她:“丑话说在前头。你得给我个保障,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江柔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成吧。那你得给我写信,知道吗?每隔三天一封。若是等不到,我就去姜国找你。”
听他这样说,江柔安颇有些担心。她听徐昭说过,姜国与夏朝局势不稳,更不用说他是一国君主,定不能贸然前行。她忙道:“我会给你写信的。只不过是回家看望一趟父母。您不用太担心。您也不要独自一人往姜国去,太危险了。”
“你也知道危险?你要是久不回来,我就去姜国把你捉回来。就是怕姜国戒备森严,我还没有走到宫殿,就已经中箭死掉了。”
江柔安眼睛瞪的圆圆的:“说什么呢。不会的。”
李邵修心中愈发舍不得她,叫她张嘴,吻了她几下,恋恋不舍道:“若是当初,我定不会放你走。”
可回家巡视父母,这是她心中一直期许,他也明白。
第二天,有王嬷嬷与小双陪同,江柔安缓步迈上马车。李邵修站在一侧,目光凝视着她的身影。
江柔安从马车窗口探出脑袋,仰脸轻轻在窗外男人的唇瓣轻轻吻了一下。
“夫君,我会很快回来的。”
“我等你。”
王嬷嬷放下勾帘。她经历的多,自知此事颇不容易。以前不是没有想过皇后娘娘的身世如何,如今身世大白,竟然是姜国的公主。这着实是令人诧异。
姜国与夏朝,关系并非势同水火。但是曾经结怨已久,也不安稳。为保险起见,她护送娘娘回姜国。
王嬷嬷转头打量江柔安。见她坐在窗前,垂头凝目,素白的小脸儿陷进毛绒绒衣领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嬷嬷便低声劝道:“小夫人,不必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探视家中母亲后,再回来,不碍事的。”
江柔安点了点头。目光看向窗外,透过帘子,遥遥一层远云遮住日光,旷野大地碧绿宽敞,深绿色与雪色层层掩盖,已经渐渐出了夏朝边界。
离故乡越近,江柔安越觉得心中不安。
天擦黑,马车车队缓缓停下,以作休息。
已经到了年关。江柔安眺望远方,漆黑暮色中几点灯影跳动。她已经离开家乡快十八年了。
王嬷嬷捧来一碗热乎的姜茶,在篝火前摆了矮凳,扶着她坐下,又去忙手里的事。
姜绥下马,看见篝火前坐着的姑娘。她手中捧着玉碗,小小的脸陷进毛绒绒的衣氅中,摇晃的火光勾勒出温暖的侧影。
这么一看,自己这个表妹不仅生的像是姑母,而且更甚一筹。
姜绥缓缓坐到江柔安身旁:“你现在的名字,叫做柔安,是么?”
江柔安点了点头,温声道:“是。是收养我的阿公起的名字,他希望我一生平安顺遂。”
姜绥笑了笑:“是个好名字。一生平安顺遂,也是姑母心中所想。”
“只不过,姑母她生了病。”
江柔安问:“什么病?”
“别人说是疯病。自从你丢了后,她便疯了。当我瞧这不太像。或许你回去之后,她便能康复。”
看着面前的男子,江柔安忽的小声开口:“表哥,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姜绥点了点头。
“你说,母亲会盼着我会去吗?”江柔安不确定的问。
姜绥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转头移开视线,看向蓬松燃烧的篝火,声音很淡:“姑母的毕生心愿,便是能找到你。你说,她会不会盼着你回去?”
江柔安的鼻头一酸,泪缓缓蔓延出来。
没有一个孩子,会不思念自己的母亲。同理,怕是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盼望自己的孩子。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明天晌午前。我已经同姑母写了信。”
江柔安思及,垂眸看手中的热汤,她的心底跳动极快,她真的要回到母亲身边了么?
江柔安捧着手中的热汤,温热感一阵阵传到手掌心,她还是有些不相信。后来又奇怪起来:“表哥,你看见我的那天晚上,我还带着面具。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姜绥一笑:“天生直觉吧。”
“姑母自我年幼时便总是在我耳边叮嘱。说我有个妹妹,很可爱,脸小,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很圆,和黑葡萄似的。希望等我长大后,能出门寻找,再把妹妹带回家。姑母日日说,夜夜说,我便也记住了。那天本来是在桐州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觉得找不到了,独自一人上路,本来想闲暇逛一逛。后来,看到了你。”
“其实也不是你。而是你的夫君。”
姜绥直言:“他生的俊雅,气度不凡,站在人来人往处鹤立鸡群,眉眼分明。我作为男人都多看了一眼。见他正在温柔的给你擦拭脸颊落得细雪,面具一摘,我才看清楚了。你和姑母生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江柔安不仅遐想起来:“很像吗?”
“非常像。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姜绥声音很温柔,他笑起来,眼睛有月牙弧度:“不用多想。姑母和父亲是很好的人,他们都盼望着你能回去。”
江柔安点头,对姜绥报以感激的微笑。
休息片刻,马车启程上路。昼夜交叠,转眼已经到姜国王宫。
姜国王宫与夏朝不同。夏朝建筑红墙黛瓦,主威严庄重,而姜国王宫富丽堂皇,满眼金色。国王站于高位打量江柔安,半响才红着眼:“很像。和你母亲年幼时一模一样。”
姜绥行礼:“父亲,我带着妹妹去姑母寝殿中。”
高位上男人点头:“好。她已经等了十八年了。”
江柔安压抑着剧烈跳动的心跳,脚底踩着柔软至极的波斯地毯,缓缓推开紧闭着的寝殿门。
一缕光芒自门口缝隙深入。
窗前坐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对着镜子梳头发,一下又一下。
宫女看清楚江柔安的脸庞,惊呆片刻,缓过心神,立即伏倒在地上:“郡主!您…您是郡主…”
宫女跌跌撞撞跑到殿中:“公主!您瞧,那是郡主…”
姜钰公主并未回过头,她看着镜子中自己颊边点点斑白头发,一根一根的拔了下来,听见小宫女哭着喊郡主,谁是郡主…
她的女儿,已经有十八年未回来了。
姜钰的视线从斑白的头发转移向金黄一片的光晕中。她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殿门紧闭,忽的,她看见了一张脸。
姜钰怔然,站起身,手中的木梳子落在地上,她转头。
她的女儿!
——那是她的女儿,正俏生生,完整的站在门前?
莫不是她的幻觉?难道她真的疯了么?
姜钰公主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缓缓走向江柔安身前,不可置信的盯着她的脸,饱经风霜的手指抚摸着江柔安柔软白皙的面颊。
“你是…柔儿?”
面前的慈祥妇人,是她的亲生娘亲。
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梦见的女人。
江柔安早已经鼻头泛酸。她张了张嘴,嗓子里好似有异物开不了口,半响才声音颤抖道:“……娘。”
姜钰公主僵硬难以置信的面庞松动,逐渐露出慈祥柔和的笑意,她点了点头,牵着江柔安的手,语无伦次:“好孩子,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回来的好,是娘对不住你,是娘对不住你,全是我的错!好孩子,让我看一看…你怎么这样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