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也只能寄希望于这位皇妹是自行出走了。
倒是她有些好奇的是,原本定于廿三日出行慈恩寺的事情,却也再也无人提起了。
好像明楹走失这件事,并无任何人在意。
只是一颗砂砾,滚入潮涌之中,湮灭无声。
傅瑶还以为太子殿下会对这位皇妹颇多关照,谁知晓,就连走失这样的大事,都没有人在意。
大概皇室之中的亲缘关系,实在是太过单薄。
在这一个月当中,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比如那位去岁就归京守孝的霍氏霍小将军,身上还未出孝,就连夜回到了边关。
而边关却并无任何消息传来。
有人瞧出那位霍小将军是从东宫回来以后才立刻请辞回到边关的,只当是太子殿下那边还有什么要事,便也只是在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顺嘴提了一嘴,并未过多在意什么。
只是霍离征在回到边关的时候自领了一次军法。
谁也不知晓到底是为什么。
……
自从月余之前,东宫上下都小心谨慎,生怕哪里惹了太子殿下不快。
往日倒是还好,但这段时日,谁都瞧得出来,殿下要比往日更为淡漠无情些。
今日是政事堂庭审的日子。
那串手持之前四处散落,被川柏送回到慈恩寺,受高僧诵念加持,看着与从前并无二致,又送回了东宫。
篆刻着佛陀经文的金药檀珠,世间再难寻其二的珍宝。
说是并无二致,但是川柏收回这串手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
世间是否当真有所谓的别无二致。
他不懂风月事,可是他却能明显感觉到,这段时日傅怀砚却比从前清冷了很多。
即便是从前被送往边关,日日与黄沙为伍的时候,太子殿下也依然胜券在握,从容不迫。
川柏第一次看到傅怀砚这般。
他放过了霍离征,放过了其他所有人,唯独没有放过自己。
金鳞卫是傅怀砚私卫,现在已经尽数赶往江南,守卫在公主殿下身边。
川柏有的时候都在想,其实只要殿下的一句话,公主随时都能被带回上京。
可是他除了问及公主每日安不安好以外,却再没有过问过其他。
川柏有点儿想不明白,有的时候想要与川芎一起谈论谈论,可是川芎却又是个榆木脑袋,只怕是问了也㥋蒊没有什么用。
他一个人想了也没有什么用,终究也只剩下叹息一声。
川柏缓步走到东宫殿中,看到傅怀砚此时正躬身在桌边。
川柏轻声提点道:“政事堂那边只等着殿下一个人了。”
傅怀砚嗯了声,算是知晓了。
川柏没有再开口,悄然无声地退出殿外。
他在殿外并未等多久,傅怀砚就神色淡漠地从殿中走出来,他只穿了一件素白的锦衣,抬眼看了看外面的雨势。
川柏撑起伞,小声道:“这场雨来得突然,一点儿预兆都没有,不少人都被兜头浇了个湿透。”
川柏不及傅怀砚身量高,傅怀砚接过伞自己撑在手中,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今日江南下雨了吗?”
这话问得川柏头皮发麻,他刚准备回答,傅怀砚却突然轻笑了声。
“……罢了。”
因为是雨天,天气阴沉,所以政事堂此时也不亮堂,殿中燃了几盏宫灯,几位朝中重臣端坐在下首,上首的位置却空着。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在此刻交谈。
除此以外,殿中还有些其他旁听的世家与官宦,中书舍人在旁记录着今日庭审。
王氏的人挤挤攘攘在殿中站着,面上却又不像全然是畏惧,带着几分紧张,甚至还有几分来路不明的兴奋。
片刻之后,傅怀砚才缓步踏进政事堂,他神色有点儿懒散,眼眉恹恹,腕上的手持发出伶仃的声响。
殿外还下着雨,他踏进来的时候,却又实在不像是冒雨赶来的模样,依然是寻常那般疏朗模样。
政事堂的几位重臣连忙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傅怀砚随意地嗯了一声,随后看了眼旁边站着的王氏族亲,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王氏中人被他这一眼瞧得心里发怵。
好像是什么心思都在傅怀砚面前无所遁形。
但是片刻后他们又觉得必然不可能,若是傅怀砚当真知晓接下来的事情,怎么可能还能这般从容不迫?
秽乱宫闱这样的罪名,可实在是谈不上小。
即便他现在是太子殿下,但是一旦这件事被揭露,政事堂这边怎么可能还向着他?
王氏这罪,其实已经证据确凿,并无任何可以辩驳的地方了。
在汝州搜出万两黄金是真,私下藏着军械也是真,豢养私兵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迟迟未曾定罪,是因为王氏毕竟是百年世家,又是太后母族,所以才在政事堂庭审,显出对此事的重视。
傅怀砚脚步顿了顿,随后在上首中坐定,手指撑在下颔处,语气散漫道:“开始吧。”
中书舍人一一讲述了王氏之前犯下的罪状。
这些都是已经证据确凿的了,条条都逻辑缜密,没有任何可以驳斥的地方。
是以王氏族亲每听一句,面上都带着些难言的神色。
收缴家财,流放三千里。
若是太子处理的话,这件事必然是无可更改。
显帝曾说要保下自己一族,现今,其实也只能搏一搏了。
“罪臣私以为,国事当重于家事。”王氏族长缓缓上前一步,跪在众臣面前,“罪臣自知曾做下一些错事,不敢祈求朝官谅解,但是今日庭审,政事堂在上,罪臣还是有一言要谏。”
王氏族长语速很快,几近没有让旁人打断的余地,一字一句道:“罪臣今日所言,但凡一句有假,王氏一族皆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这句誓言下得很重,上京世家皆有些信奉堪舆,凡事都讲究一个忌讳,若不是当真有把握,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毕竟是断子绝孙,氏族都无以为继的重誓。
政事堂的几位官宦瞧了瞧坐在上首的傅怀砚的神色,看着他神色有点儿倦怠,好像是对这件事并无多少兴趣的模样。
也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王氏现在开口说出这样一番话,多半是傍身的筹码。
但是他们现在想要傍身,却实在是难上加难。
所以众臣也都不知晓这王氏到底想说什么,只是瞧着傅怀砚都没开口,这些老臣彼此之间相望一眼,自然也无人出声。
傅怀砚随意拨弄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手持,垂眼对上王氏族长的视线,唇畔抬起。
“族长有话不妨直说。”他轻描淡写地顿了顿,“孤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国事。”
王氏族长听到傅怀砚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心中打了个突。
他犹疑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罪臣今日所谏之事……关乎太子殿下。”
他倏然抬头看向周围重臣,“太子殿下素来有德,关于这点,阖宫上下皆知,但是这样一个人,却德行有亏,与自己的皇妹有染!”
这话一出,群臣哗然。
几位老臣目光在殿中逡巡,却没有人敢落在傅怀砚身上。
傅怀砚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檀珠。
并无任何惊诧的模样。
王氏族长总觉得这件事有变,但是此时他也并无其他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颤声接着道:“太子失德这件事不仅仅是罪臣知晓,太后与圣上也能作为担保。太后与圣上对太子殿下有舔犊之情,心有余地,并未告知与众,但罪臣作为人臣,知晓社稷在上,所以才一直心中惴惴,总觉得对不起先祖,愧怍于天地。所以今日揭发此事,天地在上,太子殿下此举秽乱宫闱,有违人伦,实在是……不堪太子之任!”
“因为与皇妹有私,还将自己的手足六皇子送到慎司监中磋磨,此事容妃家中也可作为佐证。如此色令智昏戕害手足,如何堪当大任!”
整个殿中骤然无声。
若是王氏一人说出此话还好,但是他话中现在前有太后,后有圣上,政事堂内的人大多知晓太子与圣上不睦,但是这件事……
能出现在政事堂内的人物,哪个不是久经宦海的人精,都能瞧得出来,这件事恐怕如王氏所言,是真的。
王氏此时拿来保命的依仗,太后这段时日的隐而不发,原来就是意在此时发难。
若不是真的,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拿来作为保命的筹码。
也是,若是能一举废太子,显帝未必不会因此保下王氏。
纵然有人会受到牵连,但是推到旁支身上去,也是一出釜底抽薪,弃车保帅的好戏。
王氏族长掩面而泣,俨然一副忠君模样,“纵然十一公主傅明楹并非圣上血脉,但名义上仍然是太子之妹,如此行径,实在是——”
“那又如何?”
傅怀砚面色带笑地打断王氏族长的话语,檀珠手持在手中落定。
他姿容昳丽,年轻得有点儿过分,在政事堂的一众老臣之中,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
但却没有人小觑这位年轻的储君,能以这样的手腕扫清朝中,架空显帝的人,怎么可能是寻常人。
他原本姿态闲散地坐在殿中,突然起身,站到王氏族长面前。
因为傅怀砚突然的动作,王氏族长有点儿惊诧,原本还在佯装为国为民伤心状,此时心底猛地一怵,仓皇往后一步。
刚刚傅怀砚说出口的那句话,他听清楚了。
正是因为听清楚了,所以他就连佯装都忘记了,苍老的面上只余惊惶之色。
傅怀砚尾音漫不经心。
他含笑看着面前的人,缓声道:“即便是她曾是孤的皇妹,但是孤想要娶她……那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
傅狗be like:我愿意嫁给杳杳,哪怕是妾
(我装的,我要从妾升到正室——)
红包~
白玉为堂金作马——红楼梦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
第56章
江南连着下了几日的雨。
雨丝没入河面之上, 泛起一点又一点的涟漪。
明楹在庄宅牙人那边的地契仔细看了看,连着瞧了好几日,在几处宅邸之中思虑了很久, 最后才终于选定一处靠近江水的小宅, 从寝间推开窗, 可以看到不远处穿城而过的琼江。
江南要比上京潮湿不少,尤其是快要入夏了,雨水也稍微多了些。
这处宅邸之前的主人建造的时候却显然花费了不少的心思,比如石柱与墙体之间是留有一些空间的, 柱子底部也设置了可以用来透风的砖石,这样不仅避免了木材因为潮湿而造成的损耗, 也让室内的湿气没有那么重。
扫地焚香避湿蒸,睡馀茶熟碾声清。
之前出去采买的时候,明楹也在铺子中买了一些香, 用以除去屋中的湿气。
此时寝间淡淡的焚香气息弥漫在其中, 明楹站在窗边, 看了看不远处的江水, 然后抬手接了一滴雨。
因为是快到夏日的雨,所以落在掌心也没有凉意。
之前采买的时候也顺带买了不少书籍, 垣陵的书画铺子大概很久都没有什么人光顾了,没什么生意,一半开始卖卤味, 另外一半才是卖书画的,不少藏书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淘到的,看上去皱皱巴巴的。
甚至书上都沾了些卤味的味道, 绿枝拿去在屋中用熏香熏了很久才没了味道。
明楹此时坐在寝间, 从中挑选了几本, 随手翻了几下,此时却又有些意兴阑珊,随后将书页阖上,转身出了寝间。
这几日下了雨,空中都是清冽的气息。
红荔正蹲在地上看之前种下去的菜苗,看到明楹出来了以后,朝着她笑笑,“小姐。”
明楹应声,却又在这个时候,恰好看到院门外有人在张望。
好似是住在隔壁的大娘。
她的孙子跟在后面,像是有点儿怕生,又有点好奇,扒着自己姥姥的衣摆,也朝着里面看看。
明楹撑着伞过去,将院门打开,将人迎进来。
明楹是昨日才搬进来的,住在这附近巷弄的人并不算是多,这位大娘就住在几步远外,昨日瞧着搬进来的是几位姑娘家,还帮着收拾了一下院落。
她将院门打开,朝着大娘笑了笑,温声道:“大娘。有什么事情吗?”
明楹稍稍低眼,正好对上了大娘背后的幼童的视线,他倒是很羞赧的模样,很快就将头紧紧缩在了大娘的背后。
昨日天色有些黑,明楹又带着帷帽,大娘还没怎么瞧清楚,现在仔细瞧瞧,这个姑娘家出挑得当真有些让人失神。
大娘局促地将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拭了下,将捆起来的菜递给明楹,朝着她笑笑道:“昨儿赶了些,就没打扰姑娘你,今日正巧赶早,地里种了些菜,你们这初来乍到的,刚安顿下来实在是不容易,就想着给你们送来些。”
大娘眼尖地瞧了瞧自家菜上还沾着些泥,有些不好意思,手又想着缩了回去,“出来的时候没注意,菜也没洗……”
是新摘的荠菜,上面还滴着雨水。
明楹温声与大娘道了谢,抬手将捆成一簇的菜接了过来。
然后唤红荔去拿些瓜果与零嘴过来。
红荔撑着伞过来,将瓜果都给了那个幼童,然后将明楹手上的菜也带回了膳房。
大娘想了想,却又没走,只对着自己背后的幼童说道:“虎子,先回去找你娘亲去。”
那个唤作虎子的幼童很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明楹,蹭了蹭大娘的腿,然后才往自己家里跑去。
“姑娘之前不是垣陵人吧?”大娘问,“老婆子我在垣陵住了几十年,若是哪家有这么一位姑娘,老婆子我不可能不晓得的。”
明楹点了点头,“我祖上是广陵人士。”
“广陵?我瞧着姑娘的模样,也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大娘面上带着些困惑,“怎么就到了垣陵这种小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