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好,此道中人并无法解答我的疑惑。”
灯尘低眉缓缓地讲着自己的经历。
在佛子确认之前,他与同伴灯心去外界游历。
在初春时分,他们路过一座凡人的村庄,村庄外有一条一米深的河,水流缓缓。
照理说是淹不死人的。
却有一位妇人在这条河里险些淹死。
当时已经神志不清的她出自本能地扑腾着水面,师兄弟二人见状,将她从水中拉起,施法救助。
妇人清醒之后,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出声。
过了会儿,她又往河中走去,他们方才明白她是在轻生。
按照一般的套路,灯心拦住她,开始给她讲佛法和佛理。
或许是被佛法打动,也或许是初春的水太过寒冷,死亡的感觉太过痛苦,妇人没有再进行尝试,而是在尝试接受新的理论。
她脸上忧郁痛苦的神色渐渐平静,笼罩上一层浅浅的,如同佛像般的笑容。
灯心赠与她一条能够治疗普通身体疾病的佛珠,希望她可以顺利地度过人生苦厄,完成自己的修行。
这时妇人的丈夫过来,斥责妇人跟年轻英俊的小和尚私相授受,当场殴打起妇人。
灯尘将男子扔进河中,不许对方上岸,然后站在岸上开始跟人讲道理,希望对方能够在体会到些许妻子的痛苦之后,能够幡然悔悟,改过自新。
男子对着他破口大骂一阵后,被河水冻得脸色发紫,终于安静下来,灯尘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
于是灯尘将人捞起来。
妇人将自己同样湿漉漉的衣摆撕下拧干,心疼地为丈夫擦干身上的水,暂且将佛法丢到脑后,对着灯尘大骂,怪他伤了自己的夫君。
灯尘很是疑惑,问:“可是他时常打你,以至于你难以生活,想要抛弃自己的生命。”
妇人答:“我轻生是因为觉得自己太过没用,无法改变自己和身边人的处境,觉得这样的人生太过艰难,所以想要解脱。但我现在已经心入佛门,真正明白这些的内涵。”
她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特意讲了出来增加自己的说服力。
“施加在我身上的苦难,是我应该承受的,是伦理纲常,是天经地义,等我受完所有的苦,了解因果,就能修成正果了。”
妇人的话与其说是佛法,不如说是她结合了被宗族家庭施加的理论以及今天听到的劝言,为自己编织的,能够支撑她活下去的谎言。
所以灯尘当时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向二人道歉,并且祝她早日修成正果。
灯心则又向妇人的丈夫宣传了佛法,感化对方。
男人认知到自己的错误,发誓不再作孽,要与妻子一起礼佛,共同在尘世中修行。
灯尘和灯心从村庄中离开,无法得知故事的结局。
他们的结局是灯心当选佛子,灯尘被持慧惩罚,白日在静思院打扫,夜里在静思院里思过。
“对这件事,我有几个疑惑。”
灯尘:“佛祖割肉之苦,可以与那女子受到的苦等同么?”
桑灵犀:“鹰食肉是天经地义,生存所需,丈夫殴打妻子是如此么?”
灯尘:“那位女子为何会在开始的时候不接受我们的救助,之后又因为我将她的丈夫丢入河中生气?”
桑灵犀:“她能够在短时间内接受佛理,自然也会在长时间的管教中接受其他人灌输给她的思想,她真心地认为丈夫对她不好,是因为她自己的问题。即使痛苦达到无法承受的程度,她也只是想到了轻生。”
“佛法度一切苦厄,果真如此么?”
“有句俗语叫做‘鬼挑弱者上身,佛挑善人受苦’,用佛法可以将它解释成公平公正,天地公道,但弱者和善人能够一直接受这点么?”
桑灵犀垂下眼,很想找个木鱼敲一敲,奈何没有囤这类东西,只好放弃,继续说冒犯的话:“这世上能够修成正果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人活于俗世之中,必将为其裹挟,因此,许多善人也会造孽。”
道理是很好的。
人能不能接受,能不能放下自己的所求,就是另外的问题。
她并不认为被度入佛门的那对夫妻能够按照他们说的那样,两厢无事地共同修行。
“如此……”灯尘沉吟良久,将路过的扫帚抓住。
扫帚变成木鱼的样子,他闭着眼,虔诚地敲了三下木鱼:“那等我能够看开的时候再来修行。今日,我想为我的朋友引路。”
桑灵犀又惊了:“你怎么知道?”
灯尘微微一笑:“我晚上也是做过梦的,只是未与旁人说。”
看来狐狸这几年也不全是在想法去无涯书院骚扰她,有在好好地尝试其他办法。
可惜他投资的人没有成功当上佛子,还加入了桑灵犀的搞事行列。
桑灵犀并没有让灯尘带自己去关押六歆的地方(那等于送死),而是让他带着他们去佛宗太上长老闭关的地方。
“我怀疑佛宗的太上长老已经死了。”
她这个重磅消息出来,现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知道它一旦传出,对天下局势会造成什么动荡。
“怪不得你说会被灭口。”连扶琼说着,又给自己套了几层保命符。
灯尘虽然落选佛子,又被罚做扫地僧,但他的天赋实在是太过出众,佛宗不舍放弃,并没有降低他的待遇,反倒有所提升。
他的权限仅次于佛子,可以进入太上长老闭关的区域。
其余人穿上隐身衣,收敛气息,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守关的人问灯尘想干什么,灯尘面不改色地说:“主持说我缺少慧根,希望我来靠近太上长老的地方静思一个时辰。”
持慧是在太上长老的要求下退位的,太上长老本也防着他,所以守关的人比起持慧的人,更亲近现任主持(但也并没有什么用,修为不够,别人进去了都不知道)。
“太上长老最近并无出关的迹象。”守关的人说完,放他进去了。
门距离真正闭关的洞府有不短的距离,再加上有幻术遮掩,几人顺利地抵达洞府。
洞府的门紧紧关着,禁制也正常运行。
连扶琼却突然道:“空气里有未散檀香和脂粉香气,今天有人来过这里。”
许是离开的人没想到短时间内就会有人来此,遮掩了现场,却没有更换空气。
灯尘想起守门者说过的话,脸色一变,从怀里取出主持交给他的法宝,解开门上的禁制。
空旷的洞窟内,有一架正在打坐的白骨,鲜红的血肉像是融化的蜡水铺在它的周身。
白骨的胸膛中,一颗金色的舍利在闪闪发光。
桑灵犀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原著里只提到持慧害死太上长老,并且用秘法将男主师尊的魂魄拉回,却没有详述过程。
原来是靠勾结魔尊。
怎么又是这个人?
她不禁想到,随即又觉得,怜云今天八成也要这么想。
得想个办法让他在把她写在暗杀名单第一行之前,先对他动手。
作者有话说:
下午要出门,二更九点吧。
第101章
几人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地面就突然发生了震动,待稳住身形后,远方的某处山上突然燃起大火。
桑灵犀算算时间,觉得是狐狸假装尸体的事情暴露了。
而且还有怜云在场。
不过应该也不是死局,怜云比起妖族显然更不喜欢佛修,不然原著里他帮持慧召回六歆神魂之后,持慧就该准备炼丹了。
事情的发展正如她所料。
怜云在发现六歆其实魂体俱全的时候,反手就把锁在九尾狐身上的禁制打开了。
然后六歆就跟持慧打起来了。
分神巅峰打合体巅峰,也就比凡人打金丹期要能扛一点儿。
六歆靠着强悍的神兽体质和出色的幻术周旋了一会儿,还是不敌,被以更严厉的手段锁住,关进地底。
但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在大殿里开演讲会的闻岚停下,朝殿外看。
大殿中的其他人也猜到发生了什么,皆是脸色一变,心道:这闻少阁主果真不是无故前来,而是星演阁那两位算到什么,让他过来规劝的。
但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拼命遮掩。
闻岚还没有按照计划作势出去,主持就先拦上了,他按住持慧一派的人,对着闻岚歉意地说:“后山失火,老衲要派些人去救火,少阁主不要见怪。”
闻岚默默看了他一会儿:“那我还要继续讲吗?”
“继续,这样好的机会,以后难有了。”
主持叹着气说。
他修为不如持慧,收买人心也不如对方,明明是主持,但总是觉得无力。
现在事发,他也只能做些准备,要是持慧成功不了,就当场把对方逐出佛宗。
要是成功了,压下流言的事情让持慧自己去做,他直接退位带着弟子们去入世修行。
派人去救火之后,主持不再理会这件事,闭上眼继续听玄学中的因果。
桑灵犀却是不想让他们再维持表面的安宁。
她给冰儿使了个颜色,对方立刻会意地点头。
冰儿扶了扶头上的步摇,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连扶琼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俩一眼,还是自己给自己找好定位:“无论那边发生了什么,我们当务之急还是去通知其他人灵予上人圆寂的事情。”
三人便第一时间去找守门人,由对方代为通知全寺。
佛宗矗立千年的古钟被重重敲醒。
“灵予上人圆寂了。”
每一个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佛宗主持呆立了许久,颓坐在地上,一个合体期大能竟是当众失声痛哭起来:“因果,因果啊!我修了一辈子的佛法,怎么还能心存侥幸呢?”
他都不用去看,去找持慧对质,就知道这件事跟对方有关。
高僧圆寂,根本不会像这样悄无声息,该有千道佛光穿过生平所及之处,最后遁入舍利。
这是毋庸置疑的谋杀。
而能够在佛宗谋杀佛宗的太上长老的人,人选也毋庸置疑。
主持:“师叔,我对不起啊——”
从他因为不想跟持慧师兄弟反目的那一天起,他就彻底地走上了错路。
不仅没能约束持慧,及时纠正佛宗的不良风气,更是在持慧触犯门规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累计下来,才有了今天的事情。
闻岚等他哭了一会儿,冷静地说:“主持要一直在这儿哭么。”
主持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站起来。
“让施主见笑了,今日突发大事,恕我等无力招待。”
然后召集一干僧人,浩浩荡荡地出去找持慧。
他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要让持慧为自己造成的恶果赔罪!
持慧听到钟声就知道自己的事情败露,来不及将战斗现场收拾,他匆匆转身离开,去与主持周旋。
“持苦,你这是做什么?如此威势,莫不是想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师兄我逐出佛门不成?”他怒斥着主持的无礼。
主持并没有如以往那样退避他的气焰,冷冷地说:“灵予师叔被魔尊所害,门口残留有你燃的檀香,你敢说不是你引狼入室?”
“师叔并非我所杀。”在佛宗重地,持慧到底不敢撒谎,玩起避重就轻,偷换概念的态度。
趁着二人对峙争论的功夫,桑灵犀成功地溜进了关押六歆的地方。
被烧得通红的地道里,冷气不断外冒,冷热交替使得地面和墙壁开裂,若不是空气中的水汽已经被烧干,怕是生成的水蒸气能让人看不清路。
对这样恶劣的环境,桑灵犀却毫不在意。
她只在意空气中传来的浓重血气。
让她怀疑在洞穴深处的不是一只活狐狸而是尸山血海。
快速的在地道中穿梭,桑灵犀很快便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高大的,叫人怀疑一座山都被掏空的洞窟中,四处交错的锁链锁住通道。
在洞窟的中央台子上,原本该是一只漂亮的九尾白狐本体。
此刻对方却化作了人形,粗重的锁链从他的胸膛中穿过,鲜血从锁链上滴落,铺满整个台子。
更为可怖的是,他身后堆着九条被斩断的狐尾。
桑灵犀时常在梦中看到它们。
它们那时看起来那样的美丽与灵动,还很温暖。
现在却被当做战利品与威慑的工具,随意地丢弃在地上。
“我觉得可以用它们给你做几条狐狸毛披风……听起来真不错,全天下也只有你一个人能穿呢。”
对某人不合时宜的幽默,桑灵犀没有理会。
她踩着对方的血,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然后伸出手,撩起他脸上被血染湿的白发,捧着他的脸,端详着他现在的模样。
大约还未曾从断尾之痛中缓过来,六歆蓝色的瞳孔看起来并无焦距,但仍旧发自本能地蹭了蹭她手。
过了会儿,他又恢复了些力气,便能笑得出来:“我想着你要来见我,便特意换了白发蓝瞳,好看么?”
实际上是已经无力施展幻术。
她擦着他脸上的血迹,真心实意地说:“很美。”
往日里无法无天,狡猾奸诈的狐狸,此刻沦为凄惨的阶下囚。
惨烈的现场与他俊美的面容形成强烈对比,这种浓烈的,血腥的,破碎的美丽,实在是很震撼人心。
很能满足人的破坏欲。
也很能勾起她的愤怒。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还说得这样真情流露,也似乎是极度虚弱,六歆过了好一会儿才苦涩地说:“我总是难以揣摩你的喜好。”
“我不会嫁给一个不懂我的男人。”
“……尾巴暂时长不出来,你可以先摸摸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