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深、楚枫学着养气、学着如何做一个“大人”,如何去面对生活的疾风暴雨时,福团却左看看、右看看,圆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
福团看着不远处稳重走在队伍前面的楚爸爸,和现在这个走在队伍后面被人骂得像孙子的爸爸,感到了落差。她咬着唇,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福气,所以,当楚爸爸陈妈妈说养不起她的那一刻,福团就知道,自己的新爸爸妈妈会更好,她等着楚爸爸陈妈妈后悔哩。
结果,这两人不只没有后悔,好像还比现在的爸爸更出色……福团用力握着小拳,指甲在掌心的软肉上留下浅浅的月牙印记。
福团迈着小胳膊小腿,鼓足勇气,走到队伍面前,仰起头:“三爷爷。”声音又微微小了一些,带着些害怕地喊:“楚、楚大伯。”
福团这个样子,好似之前在楚志国陈容芳家受了多大的欺负一样。
楚枫下意识一凛,楚深这段时间也学会了不少人情世故,他立马就想走上前戳穿福团,但是,不等他行动,楚志国就很自然地笑起来:“福团好啊,今天穿得真好看,诶,这里怎么开了点线,我记得这还是你陈妈……你大伯母给你缝的,哪天我让她再给你缝一件。”
福团一愣:“……好,大伯。”
楚深忍不住松了口气,爸爸还是很靠谱的。
楚志国只是稳重、善良,但不是蠢笨,他与人为善,之前队里有时候队员之间难免闹一点口嘴,一点口舌争执,楚志国能忍的就忍。
一个队的没必要为了几句话而起争执,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乡下需要邻居帮衬的地方可多了,可这在年春花眼中,就是蠢笨木讷。
现在楚志国三言两语,就维护了自家的名声。
他一贯平和、善良的眼睛望着福团,福团忽然有种被盯紧的感觉,好像这个楚爸爸看透了她一样,福团打了个冷战,在晚秋倒是不显得奇怪。
福团确实是个有小聪明的姑娘,她本来想着,自己上前去,楚三叔就能想到楚志国弃养了她的事情,觉得楚志国不靠谱,而自己的爸爸楚志业养了自己,秉性善良,楚三叔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一句话就能让爸爸跟着去领种子、农具。
然后,就能碰到那个大好事儿了。
福团想帮楚志业失败,猝不及防之下没想到楚志国的反应,一时间有些懊恼。她的“福气”再大,也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儿,一直享受着年春花无节制、压榨别人的宠,现在脸上就露了形。
楚三叔看在眼里,什么话也没说,毕竟是个小孩儿,还能翻天不成?
楚学文、楚学武几兄弟倒是走上前去:“福团妹妹,走,我们去那边打鸟玩儿!”
一听到打鸟,福团有些开心,其余小孩子们也蠢蠢欲动,想跟着去,这时候,楚三叔严厉地说:“不许乱玩,刚下了暴雨,小心山上滑,树啊石啊这些都容易滚下来,一会儿等开完会,你们跟着你们爸妈快点回家去。”
队伍末端也很快跑出来一个男人,把人群里自己的女儿牵出来,揉了揉脑袋,戒备地看了眼福团,对自己女儿道:“忘了爸爸给你说的话了?快去找妈妈!”
那女儿、也就是白小梦软糯地道:“我没有忘记爸爸的话,我不会和福团一块儿玩的,爸爸早去早回!”
清脆的童音响起来,福团脸色一变,不、不和她一块儿玩?
被哥哥们捧在手心的福团,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
白爸爸有些尴尬地说:“哈、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他轻轻拍了拍白小梦:“瞎说什么呢,快去找妈妈!”
白小梦哦了一声,其余家长也全都如临大敌,赶紧让自己孩子去找妈妈。
刚才还聚在一起的孩子们顿时跑得不见影儿了,那样子,就跟她是瘟疫一样。福团这下,是切切实实的委屈了,一扁嘴,就哭了起来。
白小梦的爸爸最尴尬,不住地想解释,但福团就是哭、张大了嘴巴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定要正直的楚三叔等干部为她讨个公道一样。
楚深在楚枫耳边低声说:“这种程度她就哭了,当初奶奶说我们昧下了她的衣服,口口声声骂我们瘟鸡崽子,出门被撞死的时候,她可高兴得很。”
楚枫倒是很平静,以同样小声的声音回答楚深:“刀子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能感受到疼。”
福团嚎得惊天动地,哭得吱哇乱叫,在这种魔音之下,没人能注意到楚深楚枫说了什么,楚学文和楚学武两兄弟气死了,他们放在心尖尖上的福团妹妹,怎么能被这么对待?
两兄弟当即就要去找白小梦爸爸的麻烦,白小梦爸爸很难办,这两个小孩儿他一只手就能推开,可是大人打小孩子,算是什么事儿?
关键时刻,里面开完会了。
队员们一窝蜂从里面出来,白小梦的妈妈、还有花婶儿全注意到了这边的声音,全部跑过来,花婶儿就是白小梦的实亲,一见这场景就气乐了。
行,楚学文楚学武两兄弟仗着别人不敢打他们,福团可劲嚎生嚎死,楚志业就装聋作哑是吧?
这种事,花婶儿解决起来最不费力了,花婶儿当即扯开了嗓子,大喊道:“哭你妈的丧呢你哭,啊?下这么大的雨,本来天气就不好,你哭哭哭,哭得多晦气啊!”
正声嘶力竭哭的福团:……
她被骂得连哭嗝都忘了打,福团一直被说有福,居然有人说她晦气,当即……福团气得连哭都不哭了。
花婶儿心底暗骂了一句贱骨头,吃硬不吃软对吧?她叉着腰,对福团道:“你哭什么哭,啊?你一天到晚的闹了多少事儿出来,我侄子不敢直说,我敢!就因为你闹出来的那些事儿,队里大人们现在有什么事都会给自己孩子说,担心孩子不懂事,朝你学,那就完了。”
“你天天的下河沟找鱼,我们怎么敢让孩子和你玩儿,万一孩子出点什么事儿怎么办?你还给人看生男生女,还说人家单秋玲,谁不怕自家孩子跟你一样啊,你还有脸哭,我是你我就把自己的脸皮埋在坟山去!”
福团:……
福团被骂得摇摇欲坠,花婶儿不为所动,她可算是骂爽了。
花婶儿不蠢,起初她家老母鸡死的时候,年春花嘲笑她没福,她半点没把这个事往福团身上想。福团只是一个小孩子啊,花婶之前再泼辣,也不会对孩子泼辣。
可是后来的桩桩件件事情,让花婶察觉到,福团比年春花还迷信,也是福团到了年春花家,年春花才开始神神叨叨,这样一想,花婶儿心里就像有根钢针在戳自己。
当初年春花说自己没福,说不定在背地就是和福团商量过了的。
因此,现在花婶半点没把福团当孩子看待,你福团既然这么有福气、这么能耐,都能当神婆了,我也没必要再拿你当不懂事的小孩儿让着你吧,她心想。
福团被骂得毫无招架之力,年春花从里边出来,呸了一声,就和花婶儿吵了起来。
双方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其余队员们在一旁看着,担心两人打起来,楚三叔则一脸黑线,和楚志国商量一下,两人确定好这次走的路线,带领领种子、农具、农药的人们离开了。
同时,在这片混乱中,没一个人发现楚志业不见了。
种子站在县城里,这年头,队里是没有车的,唯一能动的就是一台拖拉机,拖拉机也不是第九生产队的财产,而是凤凰公社的,一到要用的时候,各生产队就要朝公社里打申请、写报告。
尤其是农忙时节,各个生产队的人都想要率先得到拖拉机的使用权,各生产队的队长们经常争得脸红脖子粗,没有一点风度。
哪怕是好不容易争来了拖拉机,也不能就这么高枕无忧。那台拖拉机脾气比生产队的祖宗还大,动辄就出问题,时常弄得队员们焦头烂额,还得完好无损地把它还给公社。
在这个条件下,楚志国等人只能走路去县里。
路上,楚三叔走在楚志国旁边,秋雨刚下完不久,空气阴凉绵密,楚三叔的旱烟都有些潮湿了,他好半天才点燃火,对楚志国说:“老大。”
楚志国帮楚三叔挡住侧面的风,免得刮来的冷风把楚三叔好不容易点上的旱烟给吹灭了。
他说:“三叔,你说,我听着。”
楚三叔吐出一口烟,缓缓说:“老大,人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语重心长地拍拍楚志国的肩膀,楚志国的肩膀坚硬、宽阔,已经能够顶起门户。
楚三叔道:“你妈那个样子,唉,她脑壳就是木,就是蠢,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么些年,你和容芳不容易。”
楚志国喉咙有些紧,还是镇定地说:“当初我和容芳兴家,多亏了三叔帮忙,这个情我记一辈子。”
楚三叔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想给你说,你那两个孩子,不是池中之物。”楚三叔指指自己的眼睛,“你叔我没有别的本事,在公社上看了这些年,认人的本事是有些的。”
他示意楚志国别先急着谦虚:“我唯一要给你说的就是,少让他们和你妈接触,你妈偏心眼子,根本不会教娃儿,你也别让他们和福团一块儿打交道,不是我心狠,见不得外姓人,而是这个福团满脑子算计比较,聪明根本没用在正道上,刚才还想着借自己让我松口,让你弟跟我们一块儿去领种子。”
他冷笑一声:“我吃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我可能答应吗?就志业那种人,一辈子他是个农民还好一些,还不会闯祸,但凡他地位高点,手里的东西多点,他就要贪便宜了,怕是连命都保不住!总之别让福团带坏了小枫小深,小孩子,学习是第一要紧事,去捉什么鱼啊、比较什么福气啊,把肠子给想花了,哪里还沉得下心来?”
要楚三叔说,福团这个孩子,算是毁了,聪明没用在合适的地方。
作为长辈,看见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走上歪路,楚三叔本来是想教育的。
可是,他哪儿敢啊?
全队上下,谁敢教育福团?福团之前犯了那么大的事儿,害出人命,年春花不也护着吗?
公社干部劝福团好好学习,少迷信,福团那孩子也口齿伶俐地怼了回去,楚三叔担心自己多事去管,反而还让这福团、年春花恨上了自己!
唉,各人自扫门前雪吧。
第36章 天灾
晚秋时节, 天高云淡,刚下了一场酣畅的暴雨, 天空中的云朵被水洗得发亮。
年春花和花婶儿的骂战泼辣持久, 互相揭短的声音直冲云霄,吓得天上的云都抖了抖。
直到到了做饭时,两人才相互不服气地一步三回头, 恨恨骂着回去了。
福团也被楚学文、楚学武兄弟软声哄着,哭得小眼红红的,打着奶嗝回去。
楚学文哄福团:“福团妹妹, 那天你说的苹果用,用英语怎么读啊?”
福团愣了一下, 奶声奶气说:“安,安婆。”
楚学文又哄着她说了几个单词。
生产队开会一般在会堂或者学校, 从会堂出去只有一根田坎纵横向东西方。
楚枫和楚深回家的路和福团她们走的路有重叠, 因此,楚深也听见了福团的发音。
楚深听见福团的发音, 有些困惑, 但他并不表露, 而是藏在心底。
等田坎出现了更多分支,和福团她们走向不同的方向后,楚深才不解地说:“福团今天说英语,好像说得没之前好了。”
以前楚深还时常能够看见福团捧着英语书,坐在门口, 清脆地认音标、练口语。
可近来,楚深几乎没见过福团念书。其实她那套书很好, 以前秦老师也给楚枫楚深看过。
英语单词旁边标注着音标, 再旁边是汉语意思和图片。比如apple这个单词, 福团哪怕不认识苹果的汉字,也能认识苹果的图画。
图文结合,特别方便记忆。
秦老师原本想给楚枫楚深也留一套,可惜他待的时间太短,没法教楚枫和楚深认读音标,只能作罢。
就是这么一套书,福团现在很少拿出来念了。
楚枫想了想,回答哥哥的问题:“我们生活中都是说家乡话,英语这种东西,没有语言环境,如果再不练习,就会倒退。”
楚深则道:“福团为什么不练呢?我看她每天和楚学文楚学武这俩兄弟玩儿,下河沟上深山,却不花时间去练。”
楚深觉得有些浪费了那套书。
楚枫失笑:“哥哥,我又不是福团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呢?”
“不管她练还是不练,都不关咱们的事儿。”楚枫提醒楚深,“适当的比较会让我们有动力,可如果过度将一个人当做对手,我们的心理反而会失衡。不管福团以后练还是不练,其实都和我们没太大关系。”
“哥哥,我们的目标是好好学习,将来带爸爸妈妈去城里住啊。”
楚枫说这话,是担心楚深会过于和福团比较,反而忘记自己真正应该做什么。
楚深原本的确有很重的、和福团比较的心思。
年春花口口声声福团有大福气、大造化,却说楚深楚枫是瘟鸡崽子,这种情况下,哪个小孩儿不会存着比较心理?
哪怕是年春花家还没分家的那些小孩儿,难道真就甘于这种区别对待?
可现在,楚深被楚枫这么一说,忽然警醒了,就像当初楚深和楚枫跑去摘知了壳,卖去卫生站赚了点小钱,年春花就想着得让福团也去抓知了壳,好好显显福团的福气。
那时候,楚枫却说,天气已经不适合抓知了壳了,她们应该把时间放在更值得做的事情上,不值得和福团打擂台。
楚深心里好像懂了什么,他的目标是前进,在前进的道路上,对手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惰性,而不是福团。
楚深一下点头:“妹妹,我明白了!”
楚深更加清明,更加明白自己将来要做什么,陈容芳在前面,隐隐能听到两个孩子说话,她一直提着的心忍不住松了下去。
孩子争气,明理,没被她们奶奶带坏,这就是最好的。庄户人家什么都能缺,风骨不能缺,风骨才能改变未来。
就在楚枫、楚深更明白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事时,福团已经迈着小胳膊小腿回到了年春花家。
她陷入了比较的旋涡。
福团今天在外面嚎了半天,吸了不少冷风进去,年春花担心她受凉,连忙叫李秀琴去烧开水,给福团用热毛巾敷敷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