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下打量了眼桑渔,微微皱眉:“小鱼,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你妈妈不穿扔给你的啊?你回山洲县,被你姐传染了土气吧,不过你再土,都没有她土,快四十了,穿着胖胖的卡通裤,像个蛋,光看个背影就知道是她了。”
商明君说着,翘着指尖,去勾红棕色木椅上的包装袋,递给了桑渔。
她扬了扬下巴:“给,明君姑姑送你的,大牌子护肤品,贵妇级别保养,保你干皮水灵灵的,里面还有防晒霜,你整天都要跑工地,风吹日晒的,可得好好保养,女人的美呐,都是钱砸出来的。”
桑渔接了过去,笑道:“谢谢姑姑。”
“谢什么?这都是你们姑丈,非要带我去法国旅游,哎哟,我都不知道买什么,他就自己做主,买下刷卡了,他这次去出差了,我儿子也去集训营了,我一个人无聊就回来看爸了。”
商明君又让桑渔去抱另外两个袋子过来,她就坐在椅子上,指挥着桑渔把她带回来的礼物,一样样地摆在桌子上。
她开口前,先喝了一口桌子上的茶,润润嗓,下一秒,又到处找垃圾桶,面露嫌弃地吐掉:“什么茶叶啊,都没什么味道,爸,这是我给你买的武夷山大红袍,不要喝太多,小心伤胃又睡不着,很贵的,别有客人一来,你就白白泡给人喝。”
“这是维骨力关节保养黄金搭档,你上次不是说腿骨疼吗,这是安美露,你疼的时候,就擦一擦,舒缓一下,这是深海鱼油,我从法国药店买的,专门净化血管的,人老外都吃这个。”
“还有这件羊绒毛衣,可舒服了,你看我哥给你买的羊毛衣,都是便宜货,哎哟,我可不敢穿。”
桑渔和商爷爷对视一眼,笑了。
商爷爷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以前和桑渔感慨过,这明君到底随了谁的性格,这么爱炫耀啊?
桑渔淡定地指了指他,他一个老头子吹胡子瞪眼想反驳,一抬眼,却看到玻璃罩子里的镶牙工具,又忍不住膨胀地扬起了嘴角,这山洲哪有比他还厉害的老头呢?
他干咳一声,行,他生的女儿,随他!
商明君是家里的老来女,受宠的幺女,也就比桑渔大了 16 岁,桑渔ᵚᵚʸ 7 岁时若没地方去,就往小诊所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就能看小半天,她来的次数多了,商爷爷给吃又给喝的,还没远嫁的商明君双手掐着她的脸蛋:“你这小孩没皮没脸的啊?还到处认阿公的啊,你没阿公阿嬷啊?”
桑渔从小就胆大且淡定,她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张榕女士忙着带夏桑纯去捉夏正坤的婚外恋,经常忘记来接她,那会的园区老师还没那么多安全的规则,没人来接就自己回家好了。
桑渔背着小书包,走到了摩的师傅那,眨巴着大眼睛,问他:“叔叔,我只有五毛钱,可以坐车回家吗?”
而到了商明君那,她也是眨巴着眼:“小姑姑,我可以看电视吗?”
商爷爷大笑:“明君,你捡了个侄女。”
商明君万分嫌弃,嫌弃到了后来,她结婚的时候,小桑渔穿着她买的红色公主纱裙,提着她的红色婚纱大裙摆,给她当花童。
而另一个男花童,是商陆。
商陆今晚为了照顾高嫁的贵妇明君的口味,做了一桌的西式晚餐,葡萄酒番茄龙虾意面、帕玛森芝士烤南瓜、惠灵顿牛排、欧芹碎红酒羊腿、白酒忌廉煮蚬和尼斯沙拉。
明君姑姑依旧是挑三拣四,说这些有多不正宗,肉太腥,她吃了口沙拉,说:“爸,这个 Insalata Nizzarda,下次我带你去吃更正宗的。”
商爷爷一口咬到没熟的鸡蛋和流血的牛排,难受,恶心,却敢怒不敢言。
“阿公听不懂外语的,小姑姑。”商陆给桑渔倒了一杯贝奇野菜汁,这个本省特产、口感奇怪的胡萝卜汁饮料,只有她一直很爱喝。
商明君可算有地方发泄了:“知道你阿公不爱吃西餐,你还煮这一桌没熟的。”
商陆神情淡定:“小姑姑,你不是说牛排越生越正宗吗?阿公今天本想直接买头牛回来给你啃的。”
“埋有!”商明君急得都飚方言了,“你故意的,商陆。”
桑渔听到最后那句熟悉的话,她瞬间就和明君姑姑感同身受,商陆就是故意的。
她看了眼时间,不算太晚,给了明君姑姑台阶下,提议道:“姑姑,我想吃点本地菜,我们出去找个小店吃吧。姑姑,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们去过的那个动物园吗?我刚接到那个动物园的整改项目,想问你一些事。”
商明君面色这才缓和了些:“你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行吧,那姑姑就请你吃一顿,那家小笼包和泡泡扁食还开着不?就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家。”
桑渔忍不住笑,明明是明君姑姑爱吃。
商爷爷望着这一桌子菜:“等下,这些谁吃?”
“商陆呗,他明天一个人吃,无业游民没资格嫌三嫌四。”商明君按住火气。
等她见桑渔去了卫生间,才再开炮:“你的嘴跟你的名字一样,剧毒。”
商陆,陆是他母亲的姓氏,商陆又恰好是一种草药,白根可入药,而红根则有剧毒。
商明君嘲笑:“所以,你才连那一抽屉的礼物都不敢送出去,桑渔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你。”
第05章 天生欠打
商明君想吃的小笼包就在隔壁街,店名叫山里煎包。
几人坐下,都不说话,气氛沉闷且僵硬,桑渔不知道他们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商明君沉着脸,商陆的脸色也很淡,姑侄俩仿佛随时都会摔筷子走人。
商牙匠一把年纪了,才不干那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他哼着小曲,让老板娘先上三瓶可乐和一瓶王老吉。
桑渔点了一屉小笼包,一笼烧麦,六个萝卜丝瘦肉煎包和四个茶叶蛋,她知道明君姑姑的口味,殷勤地给她的煎包淋上老板娘的秘制酱汁,热气吱吱,还拆开了一次性筷子,磨干净毛刺,递到她面前:“明君姑姑,您享用。”
商明君冷哼一声,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有些人是真可怜呐,多少年都没人念着,要不是自己回来了,人早忘了他。”
她看着桑渔的脸蛋,心情又突然好了,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她的脸蛋,搓了又搓:“小鱼,你怎么就这么可爱,这么讨喜!姑姑的乖侄女!”
商陆也笑了,语气平静:“她不是商家人,跟你没血缘关系。”
“我恨不得她跟你是亲兄妹。”
商明君还想继续说什么,商爷爷发话了:“行了,明君,你跟商陆这死仔犟什么,他就是老和尚的木鱼……”
桑渔很懂地接过话头:“天生挨打的货。”
三人的目光交接,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脸色越来越臭的只有那欠揍的木鱼。
明君姑姑想喝酒,喊老板娘上两瓶雪津啤酒,还好她没在这喊她要喝勃艮第红酒。
她拉着桑渔一起喝,桑渔拒绝了:“姑姑,我明天还要工作,要去做调研。”
“哦对,你刚刚说动物园,哪个动物园?”
“糖尾动物园。”
商明君一时还想不起来,她微微拧起眉头:“这哪里的动物园,我带你们去过吗?我们山洲县不是只有山洲动物园么?”
商爷爷纠正:“我们 20 年前就升成市了,是县级市!”
桑渔提起一些细节来帮姑姑回忆:“在糖尾镇那里,当时你和姑丈刚被介绍相亲,你们带着我和商陆一起去的,除了糖尾动物园,那里还有一个糖尾公园。”
这些记忆对商明君来说,太遥远了,但是一提到她和老公的相亲,她就记起来了。
“想起来了,公园是老华侨捐建的,动物园是不是糖尾那边一户人家自己开的?园里没什么珍稀动物,也就猎奇了点,骗骗当时无知的山洲人了,现在花钱请我去看,我都不去,这动物园居然还没倒闭。”商明君的嘴不饶人,“那里有个旱冰场倒是还行,那年代最潮流的年轻人都要会溜冰的,你们姑丈就不会,还是我带他溜。”
提起这个,商爷爷就吹胡子瞪眼:“那都是歹命、流氓才去玩的,被你气得我会立马短命,阿妹糕、阿弟麦搂搂抱抱就闻来闻去地嗦嘴,除了烟味,就是汗臭味、脚臭味!有什么好嗅的?”
时隔多年,商明君也觉得好笑,偏偏嘴犟:“你懂什么,旱冰场就是我们的江湖。”
她又问道:“对了,家里照片还在吗?就是你和小桑渔,一起跟七条腿的野猪合照的那张。”
她直接问的是商陆。
桑渔觉得奇怪:“商陆好几年不在山洲了,他刚回来……”
怎么会知道那张照片还在不在呢?
她家里的老相册里应该还留有那张照片,只是她好多年都没打开过了,不太确定。
“他知道的。”明君姑姑很肯定,“他就是个收破烂的,有的、没的东西,都收了一大堆,那张照片肯定在他手里。”
商陆也没想隐瞒什么,他掏出手机,输入密码,他的相册收藏分类里有两百多张照片,一大半是他从老家相册里扫描的老照片,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张照片。
世纪初的一个夏天,桑渔扎着两个小揪揪,穿着白色小吊带,花色短裤,背对着镜头,正对着那只生了 7 条腿的猪,一个标准的九十度大鞠躬,另一边则站着面无表情的小商陆,他微微偏头,不想让镜头照到他。
明君姑姑说:“那年代大家都是为了满足猎奇心理去的,这动物园里吸引人的都是这种稀奇古怪的残疾动物,断臂的猴子,长着八字胡的猴,7 条腿的猪,一直在冬眠的笨蟒蛇。”
商爷爷也补充说:“90 年代、2000 年初还是辉煌过的,山洲谁不知道塘尾镇的华侨,回乡捐助建了糖尾公园和动物园,我那时候给孩子们看牙,孩子爸妈都拿看七条腿的猪来哄骗他们。”
“对啊,桑渔就是好奇 7 条腿的猪。”商明君开起桑渔的玩笑,“她一开始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跟我说,她要回去跟同学们炫耀她看到了,等到花钱拍照的时候,才知道这猪是残疾猪,是实验室的试验品,被动物园买下了,她腾地一下就转身鞠躬,大声对猪道歉了,我手里相机的快门也按下去了。”
于是,就留下了这样一张造型奇特的照片。
至于照片里傲娇的小商陆,他早就看过非洲狮、孟加拉虎、南美鹦鹉和印度犀牛了,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坐了半小时的车,就只是来看一只 7 条腿的猪。
商爷爷问:“动物园是不是挂在薛师太的名下?”
“阿公你认识她么?”
商爷爷得意哼声:“师太的牙齿也会坏啊。山洲市就没有不是我客户的人,我年轻的时候套着白大褂,背着小药箱,翻山越岭都要给人出诊看牙。”
“那华侨也姓薛,跟薛师太同宗,她还没当尼姑前的老公是杀猪的,在 90 年代早期也上山抓动物,后来老公癌症去世了,她就出家了,在庵子里收养救治了许多动物。”
“后面华侨建起糖尾公园,糖尾动物园就在庵子旁,她收养的动物就都去了动物园,残疾成了猎奇的卖点,她替那个华侨管理动物园。糖尾公园都荒废了好久,那位华侨也早不投钱了,这动物园居然还没关停。”
夏桑渔今天看过了项目概况,在项目书里没有这些背后的细节,她做水处理,也不需要去了解那么多和技术、水样、环保无关的故事。
但她听完了商爷爷的讲述,倏地对明天的调研走访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这些细小的期待就像是一尾尾小鱼,在她枯燥无味的工作生活空白处,欢快地畅游。
吃完了深夜小摊,几人往诊所方向回走。
商爷爷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裹紧了小马甲,直呼自己要被商明君给折腾去见她那早走的妈了,商陆扶着商爷爷,没说什么。
商明君和桑渔不紧不慢地聊着,桑渔说起了两人相亲的事。
明君姑姑根本不信:“你说商陆不知道跟他相亲的人是你?”
她觉得好笑,笃定道:“他肯定知道的,装吧他。”
桑渔没有多想,她当相亲是个哄姑婆和拆饭友盲盒的游戏,她也不是第一次拆出认识的老同学了,只不过,这是个特殊的、曾经闹掰、或许她还被他拉黑过的老友。
商陆抿唇,看了明君姑姑一眼,是警告。
商明君一身反骨,忽然问桑渔:“小鱼,你们高中那会,国内男生很流行荧光色球鞋吗?商陆以前只喜欢黑白色的球鞋,那会他也买了一双又一双荧光色球鞋,青春期男生还挺喜怒无常的,没多久,他妈就跟我说,他要把那几双球鞋扔垃圾桶了。小鱼,是不是你喜欢男生穿荧……”
“姑姑!”商陆终于出声,嗓音带了薄怒。
桑渔对“荧光色球鞋”五个字很敏感,这五个字等于她的初恋,谢久贺。
第06章 绝交日记
夏桑渔不知道那时候男生是不是很流行荧光色球鞋,但在她的高中,只有谢久贺一人在穿。
到了她家楼下,她和商爷爷他们告了别,就上楼了。
她没什么心情,没跟张榕女士和夏桑纯打声招呼,就锁上了房间门。
夏桑纯过来拍她的房门,声音隔着门板都很尖锐:“夏桑渔,你有没有家教?不知道回家要打招呼的吗?”
夏桑渔抓了个枕头,就砸在门板上:“离我远点。”
她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打开之后,却只是几个不同颜色的荧光发圈和明信片。
她记起谢久贺的模样,少年似乎永远穿着一身球衣,单手环抱着球,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鼓起漂亮的线条,或在篮球场上,或在排球网下,或从她正对面走来,她心脏的躁动声让她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她的视线模糊,不知是雾气升起还是阳光太盛,不敢抬头看他,只看得到他的荧光色球鞋踩在耀眼的金色光斑上,停在她的面前。
他拽了拽她的发圈,笑:“夏同学,今天我们撞色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只靠着荧光色的球鞋来认谢久贺,红色代表他今天要打篮球,绿色是他有排球比赛,黄色是他的跑步鞋,他好像永远都穿不腻张扬且色彩丰富的荧光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