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是那只猴子的名字。
桑渔记起了这只动物园里的老将,师太给它取名叫石头,不是因为它坚韧如石,而是它热衷投石,十几年前动物园靠“猎奇”吸引人流的时候,它还是很出名的,高兴的时候就朝着湖中扔石子打水漂,烦躁的时候就抓起垃圾扔游客。
时隔多年,石头的暴脾气倒是一点没变,投掷的角度依旧精准。
桑渔看着商陆和谢骏头顶上的香蕉皮,一时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被面前这突然的一幕震住了。
商陆站着没动,他头上的香蕉皮还悬挂着长长的皮上白丝,要掉不掉的,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忍耐,然后取下了头发上的香蕉皮。
谢骏骂了句脏话:“你这死猴子!”
师太连忙拦着:“石头只是调皮了点,它以为你们在欺负它,它很委屈的。”
谢骏觉得,他更委屈。
商陆睁开眼,看向了夏桑渔。
夏桑渔和他对视半晌,她倒不是想笑,她只是想万分诚恳地对他说:“你还挺幸运的。”
商陆沉默。
“你知道的,以前石头还对游客扔过便便的。”
第08章 万物生灵
糖尾动物园散发着动物的粪便和废水的混合味,动物们的笼舍也都很小,隔着生锈的铁栅栏,能看到里面的水泥地上都是常年累积的粪便和食物残渣的黑泥,便都是潮湿的,墙壁也难免发霉。
听到有人来的声音,动物们大都靠近了栏杆,好奇地往外面看。
师太有些不好意思:“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每天也都有认真打扫,不知道这个味道……”
桑渔安慰她:“没有设备,人工打扫得再认真,也难免有味道的,动物消化道内残余的物质会挥发臭味,而且早年的设计考虑到动物保暖,通风差,味道就会难闻。”
镇长也道:“师太你就放心吧,这次的项目也会更换动物园的基础设备,笼舍都会重修的,什么通风、污水、臭味都会搞好的。”
“现在没有多少动物了。”师太的声音有些低落,“我老了,他们也老了,福珠珠是以前那只很出名的七条腿残疾小猪,活了 14 岁去世了,松松是一只小松鼠,它被高压电线电伤了腿,被人送到园子里,只活了 5 岁,芝麻是一条蟒蛇,现在去了山洲动物园,石头是一只猕猴,一直陪着我,我得养它老,它不仅年纪大了,品种也普通,去了大动物园肯定没人照顾它,要是有人欺负它,可怎么办?”
桑渔他们跟着师太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笼舍,比起动物园,更像一个家禽养殖场,都是飞来飞去的母鸡、鸭子,还有豪猪和一直跑的小土狗们。
一只孔雀扑棱了两下,冲向了桑渔,桑渔吓了一跳,结果,它在她面前开了屏。
众人大笑。
师太抓住一只乱跑的母鸡,慢慢说:“我也知道味道臭,政府也让我关掉动物园,不是我不肯配合,我是心疼,它们年轻的时候都卖力赚过钱的,人不能没有良心,动物很单纯的。”
桑渔看过资料,环保局一直收到周边村民的投诉,味道臭,污染严重,两年前就想让师太关掉园子,也有考虑过执法队强制执行,但是,大家都想找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师太对这些动物付出了真心。
她笑:“它们都很乖的,吃的不多,现在没有游客了,正好跟我一样养老。”
她把自己的存款和庵子的香火钱都花在了这些动物上,好在还有一些爱心人士的捐赠,才能勉强维持动物园的基本运转,她每天负责打扫笼ᵚᵚʸ舍、锄粪便、喂养动物,这几年把大型动物都卖给了山洲动物园,她留下了老弱病残,又断断续续收养了一些流浪动物。
早年政府想让山洲动物园接管这些动物,但是师太不放心。
而改造糖尾动物园,又是一个不小的项目,得拉人投资,又得吸引游客,扶持糖尾经济,今年终于开启了项目,几方联动,糖尾镇的华侨投资,扶贫办牵头让村委会负责组织,试图重启糖尾公园的千禧年辉煌。
负责人说:“咱们啊,打的就是一个情怀,糖尾去年也在搞农家乐旅游,附近有漂流、采摘果园、钓鱼的,再顺便看看老动物园嘛,就是这个臭味,这个污水得好好搞。”
桑渔要去看化粪池和污水泵站加药装置、控制柜的设施,几人路过了一只矮脚马的笼舍,一身棕色的毛,小小的,很可爱,它看见师太,就探出头来,摇头晃脑的,要让师太摸它的脑袋。
桑渔看见它的前腿,是一截义肢。
“别看它小,它比你们都大,33 岁了,小小老家伙。”师太笑着说:“我都老了,根本没想动物园怎么再辉煌,就想他们健健康康,前面有只 30 岁的火烈鸟,没腿,飞不起来。”
叶子博跟在后面拿相机拍设备的照片,阮漫漫则是负责记录。
夏桑渔对设备做了基础的检查,发现因为没人维护,基本都不能运行了,笼舍的污水也根本达不到排放标准,要先取水样回去测试水质情况,处理量和设计规模又是多少。
她让叶子博去问设施承接方的改造目标:“你跟漫漫一起去吧,问他们最后会建多少笼舍,每间日均冲洗量设备出水多少升,预计园区游客最高峰是多少,还有人工湖取水样。”
谢骏见夏桑渔踩着雨靴,披着雨衣,戴上安全帽,下了黑漆漆的污水坑,设备的地面沉淀着黑泥,厚厚的一层,臭气扑鼻,她在查看设备。
谢骏也是桑渔的小学同学,他自己当兽医的,工作环境也没比这好多少,只是,他看着白皙的桑渔弄得脏兮兮的,不免唏嘘。
他的肩膀撞了一下身旁的商陆:“你从国外回来,是不是很难适应今天这脏臭环境?听说你之前在高端私立医院工作,早上谢谢你了,帮我来看石头的牙齿,国内几乎没有动物牙医,也就几个大城市有动物齿科研究中心,咱们山洲,想都别想。”
商陆笑了一下:“不是帮你。”
谢骏根本不信:“难道你帮夏桑渔啊?你们都多久没联系了。”他没当一回事,“我就是没搞懂桑渔,她人漂亮,学历高,想找个什么工作不容易啊,非要来做这个,脏臭穷,第一次见她这样,我还有点女神陨落的失落感,他们都说,读书再高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三千工资,吃住家里混日子。”
商陆脸上表情没有多大变化,语气却淡了一些:“你失落什么?”
“啊?”谢骏没明白。
然后,他就听到商陆对他开炮:“她能干三千的活,也能赚三千万,你一个一辈子都得干一百块给母牛接生的人,失落什么呢?”
谢骏委屈得都要掉小珍珠了:“商陆,你你你……怎么这样?我给母牛接生的时候,你你你还鼓励我,还给我发了《万物既伟大又渺小》的书,告诉我农村兽医的治愈和温馨,我还给你发了刚出生小牛犊亮晶晶的眼睛,你说很感动,原来你都是骗我的!你这个万恶的资本主义走狗牙医。”
商陆却没再理他,还把两人撑着的伞拿走了,让他淋雨。
谢骏去看商陆,见他已经走到了泥坑边上,他说:“夏桑渔。”
他叫她的名字,总是连名带姓的。
“我拉你。”
桑渔戴着红色的安全帽,外面又挂着雨衣的帽檐,雨水打湿了她的碎发,湿漉漉地粘在了脸颊上,她狼狈地裹着黑色雨衣,淌着过大的雨靴,把手伸到了商陆的手上,她抬起头,朝着他笑,睫毛上挂着雨珠,鼻头微红。
她是天生的白皮,因为冷,反倒显得越发亮。
谢骏从学生时代就知道桑渔有多好看了,但是,他刚说完为女神失落,这一瞬间,却觉得她比以前更漂亮。
下午三点多,几人才从糖尾动物园离开,下山的时候,桑渔看到了半山公园里荒废的鬼屋,以前门票 10 元一张。
谢骏说他小时候有多害怕里面披头散发的阎王爷。
桑渔刚刚都听到了谢骏在背后说她,她笑了一下:“你这种专门说人坏话的,是该害怕的。”
谢骏心虚:“我是觉得,你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啊。”
夏桑渔笑:“我还觉得你可以开个宠物医院呢。”
谢骏:“……”
商陆语气淡淡:“有梦想当然是好事,但也要懂得什么时候醒来,来看看真实的世界。”
“当一个年轻人苦读五年之后,迎接他们的热忱与知识的,只是一个冷漠的世界。”
桑渔接着说:“能找到一个工作就该偷笑了,谢兽医。”
谢骏:“请 call me,谢医生。”
桑渔不久前才看的剧版《万物生灵》,去年看的原著,她也喜欢这两句话,简直就是选了天坑专业的人的万能心灵鸡汤。
师太站在山脚跟他们告别,一只小黄狗也跟着她屁股后面,摇着尾巴下山了,她们身后的半山上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庵子,上个世纪收养过好多被抛弃的女婴,送她们上学。
桑渔忽然有一种,她们停留在了那些令她怀念的旧时光里的温暖感。
谢骏说:“师太,我过几天再来给动物们检查。”
这些动物因为年迈残疾,也因为身处在不达标的笼舍中,多数患有呼吸道、消化道的小毛病。
谢骏把自己的桑塔纳钥匙给了叶子博,让他开车送阮漫漫,自己则和商陆一头钻进了桑渔开的车里。
桑渔觉得自己会被夏桑纯追着砍,他们三个人虽然都换了鞋子,脱了衣服,但身上的那股臭味并没有消散,在车内闷得有些难受。
她开了窗通风。
谢骏还在想今天那只矮脚马和火烈鸟:“矮脚马的前肢被游客骑坐骨折无法修复,才做义肢,这骨折……火烈鸟是被人工污染的水腐蚀了腿……”
他低头就打开搜索软件,百度治病。
桑渔默了默:“你别让师太知道,谢兽医。”
第09章 花心指数
商陆就坐在副驾驶,窗外的细雨飘了些许进来,谢骏则坐在驾驶座的后方,他这人就扒拉着桑渔的座椅靠背,趴在了上面,问:“你什么时候回柚南街?我昨天看到你大爸了,他在那跑着抓小偷,身手还是那么矫健。”
桑渔微微皱眉,她大爸心脏不好,年纪又大了,怎么又抓小偷了。
谢骏猜出她的想法,说:“他老人家毕竟职责所在。”
桑渔:“这我大爸跟你说的?”
“是啊,你还真别说,阿军叔干了这些年,我们那一带治安可好了。”
谢骏提议:“对了,周末我们去打羽毛球,怎么样?我预约一下场子,好久没运动了。”
“好啊。”桑渔没意见,她也想打球了。
“商陆,你呢?你也去吧?”
商陆说:“行。”
谢骏拿出手机,发信息预约场地,不知道又跟谁聊了,抬起头看了看桑渔的后脑勺,迟疑地开口:“桑渔,那个……我堂哥,说他也要来,他正好在山洲法院打官司,这周末也在山洲。”
谢骏的堂哥是谢久贺,桑渔的前男友。
桑渔眉心微跳,没说话,只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
谢骏说:“桑渔,我堂哥他现在混得还不错的,他去年也买房了,他现在收入很好的,他有五百多万粉丝了,跟你分手后一直都单着,你看你也没再谈,你相亲了那么多次,也没遇到合适的,不如回头再啃啃我堂哥?”
他语气笃定:“我敢保证,我堂哥肯定在等你,我一说要跟你去打球,他就说,他也要来,你们在一起那么久,我一直把你当我嫂子的。”
桑渔脸色很淡,没说话。
谢骏没收到回应,还转头去找商陆:“我堂哥高中才转回户籍地山洲读书的,你那时候出国了,是不是没见过我堂哥啊?他很帅的,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运动全能,工作好几年了,还有腹肌,每天都会去健身跑步,他以前给桑渔跑了好多个奖牌。”
商陆也没理他,只有沉默,连头都没回。
车内的气氛莫名就凝滞了下来。
等红灯的间隙,桑渔借着看后视镜的角度,瞥了商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被冷雨飘的,他的脸上似乎也蒙了一层薄薄的冷雾,唇线绷直,神情都冷漠了下来。
接下来,一路无话。
桑渔今天想回一趟柚南街,她要去看大爸,所以就先把商陆送回了美食街的街口,商爷爷的诊所就在这。
商陆下了车也没跟两人说一句话,“砰”一声,车门被他径直关上,宽肩长腿,没几步就进了诊所里。
桑渔收回视线,对谢骏道:“走吧,我也回柚南街。”
*
商陆憋着一股气,穿过诊所要上二楼,诊所里等待的阿婆阿公跟他打招呼,夸他生得好,长得高,商陆耐着性子,跟他们聊了一两句,等到有几个阿婆想给他介绍对象了,他就直接道:“我现在没工作的,被开除了,在家啃老。”
老一辈的最怕听到“啃老”二字,阿婆们讪讪笑了,熄火了。
“那也蛮好的,回来继承你阿公这个诊所哦?”
商阿公正在给病人看牙,闻言,抽空转了个头,用方言骂他:“造!”意思就是滚开,“没出息的。”
有个阿婆还不死心:“先成家后立业,男人嘛,结婚之后就懂事了,现在还年轻,阿婆给你介绍几个阿妹?”
商陆嘴角扯了下:“介绍几个阿姐吧,二婚三婚大十到二十岁的,有钱都可以,阿婆,我是不想工作了。”
商阿公气得要命,正好手里的病人好了,他摘下手套,顾不上洗手,就要来打商陆,眉目狰狞:“你干脆找个跟我同龄的好了,两腿一蹬,等着继承财产!”
“那正好。”商陆笑了下,直接上楼去了,一上楼梯,脸上仅存的笑意就消失殆尽。
二楼客厅里有个懒人沙发,明君姑姑买的,他躺了上去,拧开旁边茶几上的矿泉水,仰头灌冷水,喉结滑动,一瓶冷水下去,似乎也不能浇灭他心头的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