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思微的声音很冷,说得话却很现实,像是撕开了一块包裹着伤口的创可贴,把真相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洛思微总结道:“所以要勇敢,但是尽力不要死,先学会爱自己,才能够做到爱世人。”
倪湘感慨:“我有点理解你的意思了。我的奶奶七年前去世的,去世的时候我特别伤心,哭了好久,大人带奶奶去火葬场的时候,我拦着不让,我说我不要奶奶走。第二年奶奶忌日的时候,我去坟前哭到背过气去。第三年……因为一些原因,我们都没能再回老家。现在,好几年过去了……奶奶的脸在我心里都模糊了,别人问起来,我也能够释然地说一句,奶奶在天上。我已经完全适应了没有她的生活。”
那些刻骨铭心的感情,随着时间逐渐变成一种麻麻的感觉,到最后化成了一抹怅然若失。
两个人聊到这里,洛思微翻动箱子的动作忽然停住。
倪湘转头去看她,发现洛思微的手中抱着一个盒子。再次核对了一下,洛思微道:“我找到了。”
两个人翻找了一上午,不幸之中的万幸,丁兆墨的那些遗物还在。
倪湘急忙把自己查看的盒子放归原位,她在地上蹲了许久,站起身锤了捶酸疼的腰,走到洛思微面前。
洛思微找到的是一个不大的盒子,盖子上的年份一致,旁边写了一个丁字,标注了一串座机电话。
里面装的是男人的衣物,朴素老旧的款式,被补过的袜子,洛思微的目光一停,她拿起了盒子里的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头花,而且是女士的,就是路边常见几块钱的那种。洛思微把那个小头花拿出来,放在了一个物证袋里。
随后她又翻到了最底下,有一个老旧的翻盖手机。手机早就没电了,上面有不少的划痕,像是个刚刚出土的老古董。
倪湘道:“希望还可以开机。”
洛思微道:“等回去我交给技术部试试能不能复原,还有,你注意这里。”说完之后,她指给倪湘看,在手机的后盖背面,贴了一张大头贴。
这是过去很多人用翻盖手机的习惯,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大头贴有些褪色和模糊,还是把上面的图像保留了下来。
那是丁兆墨和一个女孩子拍下的合照,两个人的表情非常亲昵,那女孩子年纪轻轻,打扮有些普通,不过胜在年轻,她的五官精致,下巴很尖,面对镜头笑得很开心。
倪湘辨认着:“这个是……周子荼吗?!但是……我看不清楚,照片有点太模糊了,就是觉得眉眼有点像。”她试着推理道,“那有没有可能,周子荼其实是丁兆墨的女友,为了嫁给有钱人,就杀害了自己的男友?”
“这其中应该还有故事,我们仔细调查一下。”洛思微说着取出了自己的手机,对着大头贴拍了几张,随后她把旧手机放入了证物袋中。
两个人整理好了所有的东西,走出了储存室。
刚走了几步,倪湘就接到了一个打来的电话,她拿着手机一边听一边给洛思微说着情况。
“洛队!电话是郭副队打来的,有人发现了许驰乐……”刚说到这里,倪湘的眉头皱了起来,侧目把手机贴近耳朵,她的脸上浮现出惊讶地表情,又抬头道:“发现了许驰乐的尸体,他死了……”
倪湘说完这些,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了洛思微。
洛思微倒是还保持着镇静,接过了倪湘的手机和郭正尧聊了几句,尸体是在城西的一处河里发现的,郭正尧正在组织警员进行打捞。
洛思微挂了电话,低头沉思。
这下子死无对证了。
第73章 彼岸花12
下午, 东澜城西的一处桥洞下。
洛思微和倪湘赶到现场的时候,郭正尧刚刚和打捞队把尸体从水中捞了出来,
根据身上的衣着和面容判断,死者正是警方的嫌疑人许驰乐。
尸体被浸泡了几个小时, 已经浮肿了起来, 毛发贴在脸颊上, 皮肤是一种有点慎人的灰白色。因为天气炎热, 尸体一拉上岸, 就传来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洛思微站在河边,帮着那些刑警们把尸体抬上来, 放在河边的空地上。不久前还在和他们对峙的嫌疑人如今已经死了, 这种感觉有点不太真实。
楚时岁带着蓝安安早就赶到了现场, 蓝安安蹲在一旁拍照,楚时岁打开了许驰乐的口腔,仔细观察了片刻道:“口鼻处可见吸入泥沙,初步判断是淹死的。”
郭正尧对附近的地理环境比较了解, 做了个判断:“这里和五里莲花街的河道是不通的。”
东澜市的河流很多, 不过这两处河水跨越了半个城市,就算是想游也游不过来。这就证明许驰乐的死亡和与警方的交手没有直接关系。
许驰乐的水性很好, 洛思微和迟离都见过, 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死在了河中, 如果说是单纯溺亡不合常理。
楚法医拉起了死者的手仔细观察:“从尸体的状况来看, 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十个小时。”
倪湘算了一下:“那死亡时间是……今天凌晨四点以后?”
也就是说,在和警方交手之后,许驰乐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落在河中。
楚法医检查着尸体表明, 解开了许驰乐穿着的衣服, 摸了摸口袋:“没有手机,可能是遗落了。”随后他指着身上的淤青,“死者身上有一些伤痕。”
洛思微蹲下身和他一起核实:“胸口,肩膀,后背,手腕这几处是和之前和我们交手的时候留下的。”
楚法医检查完那些淤伤处,又伸出戴手套的手摸了摸许驰乐的头,他的眉头一皱:“你们打他的头了吗?”
洛思微摇摇头:“没有。”
她记得很清楚,昨晚无论是她还是迟离都没有袭击到许驰乐的头部。
楚法医仔细观察后道:“后脑处有一处伤。伤口有生活反应,他可能是被人用凶器打晕了以后,丢下水淹死的。具体的情况还需要等解剖结果。”
郭正尧问洛思微,洛队:“接下来怎么办?”
洛思微道:“你带着人,顺着河流做现场勘查,还有,记得找沿途的协管部门,调取监控视频。”
尸体是顺着河流飘过来的,这里并不是第一现场。无论人是从哪一处落入河中的,一定会有一个案发现场。
郭正尧叹了一声:“这河有点长,我估计得找上一段时间。”
说完,他带着沈清和一队人准备去上游勘察,倪湘也跟队去做勘查记录,这里只留下了洛思微、霍存生以及几名资历较浅的小警员。
洛思微指挥着小警察们分散在沿河的两侧,去寻找各种痕迹,自己继续和楚法医一起做尸表勘验。
霍存生带了几个人,绕着周围转了一圈,他们这一队人最早收工。等他回来时,楚法医正在把尸体放入裹尸袋中。
霍存生凑过来问:“楚法医,反正就是个人渣,死不足惜。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磕到了头,头晕眼花,走到河边晕倒导致了死亡?”
楚法医谨慎回复道:“从那一处头上的疮口可以看出来击打物的形状,那是两道平行伤痕,说明打中他头部的是棍状物。”
霍存生又问:“还有没有可能,他和别人打了一架以后,良心发现,想不开,跳河自杀了呢?”
楚法医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呃……”
洛思微听不下去了,在一旁道:“楚法医你先把尸体运回去解剖吧,回头告诉我验尸结果。”
楚法医被解了围,向着洛思微投来感谢的目光,他们把尸体抬上车,跟着运尸车走了。
看着一旁工作的小警员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洛思微对霍存生正色道:“许驰乐的死亡还有很大的疑点,有可能是同伙或者是真凶杀人灭口。你们好好勘查现场,不要放过任何线索。”
她这句话把性质定了,其余的警员都噤了声,低下头去河边巡视,还有人去附近的人家进行寻访。
一队人忙到了下午六点半,郭正尧那边传来了消息,能够调取的监控都调取到了,不过沿河的线路太长,天快黑了不好作业,他们那一队准备收工了,其他的明天再来。
眼见着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洛思微也让这边的警员收拢队伍。她用通讯器和警员们联络完,站在警车旁,等着去对岸的警员赶回来。
洛思微又忙碌了一天,驻足远望,才发现这一处的风景挺好的,天边的太阳还剩下一缕光辉,把几片云彩染成了一种浓郁的橙色。
霍存生似是在主动求和,走过去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洛思微拧开水喝了,微凉的水让她冷静下来。
每次遇到了案子,洛思微都像是憋住了一口气,非要等案子破了,这口气才能出来。可现在这个案子和她以前处理过的案件都不太一样。
嫌疑人忽然去世,让洛思微感觉一只脚踏空了,她忽然就从紧绷的状态变得松了下来,让她无所适从。
以往遇到案子,洛思微有种强烈的直觉,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走。可是如今,她以为自己到了迷宫的出口,却发现这其实是另外一个迷宫的入口。她仿佛坠入了一片迷雾之中。
洛思微又喝了几口水,稳定了心神。慢慢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查,原本她想审问许驰乐,可现在人死了,两条路断了一条,新的调查方向只能寄希望于那根头发了,也许还有其他的线索,可以深挖……
她准备催一下技术部,不知道丁兆墨的手机复原得如何了。
霍存生看了看四下无人,笑眯眯地和她说:“洛队啊,许驰乐死了是件好事,这个案子快要结了。”
洛思微眼眸微转,看向老霍。
她知道他打的是什么心思,现在警方查不出来许驰乐是凶手,同样的,也无法证明许驰乐不是凶手。他们只要把证据列上去,注意措辞,这案子就看起来天衣无缝,哪怕后面再出现新的证据,或者是其他的变故,也不能说他们这么处理这么判断是错误的。
霍存生放松了,右手扶在警车上道:“反正现在恶有恶报,没有人再会受到伤害,现在案子刚发生,关注会多,等过个十天半个月,谁还记得?依我看,这案子可以结案了,凶手意外坠河死亡,自产自销。”
洛思微低头听他说话,老霍是个聪明人,但是带着油滑世故,他会很好的把握着分寸感。这位老警察的手上有着众多的线人,消息灵通,这一点就足以保着他不被开除,也不会被调出一线。所以他偷懒的时候,也会肆无忌惮。
刚才老霍在问楚时岁时,洛思微觉得霍存生是在试探她的态度,没想到这会霍存生又来找她。她不讨厌老霍,反而觉得有点惋惜。
想到这里,洛思微微微低头道:“老霍,这案子不对。不能这么草草结案。”
霍存生道:“这个案子如果没有新的线索,领导也会这么处理的。现在结束不仅破案效率好看,还免去了后续的麻烦。而且,这个案子和何锦的那个案子完全不一样,我们作为警察的,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是像许驰乐那样的人,绝对是死有余辜。”
洛思微又问:“关于那个射击的人呢?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霍存生道:“那肯定是许驰乐的狱友或者是同伙了,开了两枪也没有伤人,我估计要么是枪法不行,要么是目的只是为了给许驰乐制造逃脱的机会,并不是为了杀人。反正回头弹道分析出来,通缉挂着,我们慢慢查……”
洛思微打断了他的话:“我办案子从来不靠运气,我只讲究证据,证据还不够实,这案子就不能结。”
霍存生似是妥协了,他摊开两手:“好好好,聊证据,你说哪里还能够找到证据?”
听到这反问,洛思微一时沉默。
老霍又道:“我们又不是没尽力,都查到这个程度了,就算以后再节外生枝,领导也没法说我们什么。问题是解决不完的,案子也是查不完的。”
洛思微问他:“你是为了领导,为了工资查案子吗?”
“不然呢?不为了吃饭还能为了什么?”老霍继续分析,“就拿这个案子来说,你觉得郑晚山在意真相吗?你觉得市局的领导们在意真相吗?你觉得那些看了几条事件通报的吃瓜群众在意真相吗?最后这个案子只会成为一个数字。真相,无人在意。”
这是工作了多年的老油条的现身说法,洛思微过去在分局里也听到过类似的言论,对于很多人而言,做警察就是一份工作,每个月到手就那么点工资,真相其实不重要,结案最重要,破案率和工资挂钩,其中有个系数就是破案时间。只要没有人对案件的结果有异议,那就是案件的结果。
真相就像是被深藏水底淤泥之中的石头,只要无人去翻查,淤泥只会越积越厚。
无人在意。
古时候就有葫芦僧断葫芦案。
这种现象不是个例,这么多年,这么多的案子,在调查陷入僵局的时候,很多情况就是这么处理的。警察们也是肉体凡胎,被破案率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必须给个结局。
沉默了片刻,洛思微开口道:“曾经有个年轻的警员,进入分局被分到了最累的反扒组,他入组三年立了无数功劳,在分局连续三年都是优秀标兵,后来转了刑警,抓捕的时候冲在一线,被歹徒捅了两刀也没放手,救过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辅助破获过8.21大案……”
霍存生听她这么说着,表情僵住了,那是他曾经的履历,随着时过境迁,竟然有点陌生。
霍存生有些尴尬道:“人都是会变的,谁都有犯傻的时候。”
他早就被时间和人际关系磨去了棱角,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改变的呢?
是升职临到头上被个官二代顶了的时候?是那个小领导暗示他不要那么耿直,要学会人情世故的时候?是自己冲了上去,同事却在后面躲着看热闹的时候?是受了伤只有亲人为他着急哭啼的时候?还是案子有疑点,上级却不许他查下去的那一次?
渐渐的,失望与不甘化成了懒散。充满热血的小鲜肉也被晒干了,变成了一条老咸鱼。
他的口袋里装上了各种牌子的烟,日常审时度势,学会了溜须拍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开始学会偷懒,既省力气又让领导没法挑刺,习惯了没案子的时候下了班绝不多待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