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祀眉心一蹙,低头又问:“怎么个简单法?”
跪下,认错。”
容祀的血流登时沿着脚踝逆流而上,蹭蹭地窜到胸口,又如大江奔涌泄洪而去。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刀,毫不犹豫的劈到傅鸿怀颈上。
这个时辰,正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候。
赵荣华没在帐中,也没去后厨,容祀状若无意地寻遍了营地,心里头愈发焦躁起来。
忽然,他记起那条小河,忙一拂衣袖,连湿透的衣裳都未来得及换,调头便往河边去。
赵荣华这几日过的甚是自在,借着赌气,她不但不用练字了,还能去厨房琢磨几道清口小菜,营地里果蔬虽少,却并不妨碍她的发挥。
这河里有一处藕花,可摘些碧绿的叶子做荷包饭,荷香带着米香淡淡的扑入口鼻,别有一番风味。
从前李氏苦夏,百般难熬之时,便会难为她,尤其是吃食上,李氏嘴尖,挑三拣四不说,更是将她辛苦做的饭菜一口不动地喂了她养的那只狸猫。
一个孩子,总是会想方设法讨好那个处于高处的人。
那段日子,赵荣华惧怕看见李氏挑剔苛刻的脸,无意中,便钻研出这道爽口荷包饭。
她挽了裤腿,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脚丫陷进淤泥,浅浅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她折了几支荷花,连带着塞进竹篓里,又将大片的荷叶拿到清水间洗净,正欲拔脚上岸,忽听河对面传来一声清润的叫声。
赵小姐?”
第97章
河岸边站着一个芝兰玉树的男子,一袭霜色锦衣勾勒出儒雅的身形,玉冠簪着的乌发端正的一丝不苟,正是程雍。
赵荣华颇为惊讶,她应了声,便把脚从泥里往外拔,淤泥最忌讳心焦急躁,适宜慢慢晃动着挪开,若是无人也就罢了,程雍的眼睛,恰好就落在赵荣华露出的小腿上。
那白皙的脸,迎着日光,白的有些耀眼。
赵荣华放下裤腿,见那人已经君子地扭过头去,便沉下心来,慢慢将脚拿出,就着清水洗了洗,又套上鞋袜。
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赵荣华甩了甩手,拿帕子拭净后,程雍已经从石桥过来,牵着一匹白马,清雅俊逸,好似从画中走出。
将到,还未进军营,远远看见人,觉得像你,走近些,发现真的是你。”
程雍声色如常,清淡如水。
白马在两人身后,锃亮的毛柔顺地贴在马背,精壮的四肢不急不慢地踏在草地,赵荣华伸手,白马便将脑袋靠在她手心,乖巧地蹭了蹭,发出低缓地鸣响。
程雍扫过去目光,看见地上搁置的竹篓,很是自然的拎起来,“天热的厉害,你却挑在此时出门,晒黑倒是其次,若是中,少不得要头昏眼花呕吐不止。”
赵荣华笑,纤纤玉指按了按药瓶,“出门前便吃了药,哪里会中。倒是你,一路疾驰,大汗之后体内匮乏,马背上的水囊都空了,若不嫌弃,便先饮了这壶绿豆水,我还没喝,干净的。”
程雍脸上热出酡红,接过水,一口气喝光:“多谢。”
两人牵着马,慢慢往回走,容祀隔着重重树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安然祥和的景象。
他都多少日子没见赵荣华笑了,尤其是毫无防备的笑意,轻轻浅浅,像春日的花儿,无声处便开的灿然可爱。
这花儿开错了地,开到别人面前去了。
他胸口堵得更厉害了。
山野林中,孤男寡女,竟不知半点避讳,程雍看着斯文儒雅,却也是个肤浅重色的登徒子,两人的手都快牵到一起了,还并肩走的毫无察觉,更别说时不时相看一眼,灼灼眸光似有万种情谊,饶是隔着层层荫蔽,容祀窥得一清二楚。
他心里越是躁动,面上越是阴沉不显,清隽的面容隐隐带着杀伐之意,太阳穴处的青筋兀的一跳,那两人停在了原地。
赵荣华低眉,程雍垫脚,伸手为其摘下发顶的落叶,随即便是盈盈对望。
容祀的拳头,攥的咯嘣作响。
一抬脚,风一般地折返回营地。
宓乌正在调制酸梅汤,只觉眼前刮过什么东西,回头,便见容祀囫囵一躺,横在方椅上。
案上的书籍册子被拂了满地,风吹过,簌簌作响。
宓乌嘴里哼着曲儿,轻快着身子笑道:“傅鸿怀教你的招儿,不灵?”
容祀睨他一眼,鼻孔窜出粗气:“孤用的着他教。”
那傅鸿怀怎么平白无故就烂醉如泥了?他帐中的酒不就是你…”
药呢,药呢,明日回去便要用的药,你到底制好了没?!”
容祀打断他的话,急躁地将怒气喷发出来。
药都备好了,”宓乌拿出一粒丸药,从外貌上看,跟安帝素日服用的金丹如出一辙,连气味都辨不出异样。
容祀瞥了眼,余光扫到帐前经过的两人,不禁冷厉着眉眼嗤道:“那老道…”
一月前已经由我们的人易容而换,那老道炼制的金丹每逢初一十五服用,后日便是十五,这一枚,便能送走安帝,叫他不得好死。”
鲜少见到宓乌如此狰狞憎恨的表情,他捏着金丹,犹如攥着安帝的脖颈,恨意掩盖不住地从眸中溢出。
容祀慢慢平心静气,尽量让脑子里不去想方才的场景,好容易说服自己喝了口茶,帘子一掀,程雍躬身走了进来。
怒火再次冲上天灵盖。
他泠泠一笑,骨节分明的手指叩着桌案:“是程雍啊,何时来的?”
程雍行完君臣礼,“回殿下,臣将到。”
他把程大人的密信奉上,见容祀草草略了一遍,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程家的大义,孤会记在心里,事成,程家加官进爵,享太庙之荣。”
程老大人曾任太师,于朝堂有功,眼下已经病入膏肓,咽气只在朝夕间,容祀这番承诺,算是给程老大人一个极其体面的归属。
程雍自是感激再三。
于理,容祀欣赏程雍的学识风骨,甚至愿意将朝上最棘手最隐蔽的事情交由他来处置,他信任这个人,如同信任胥临胥策永不会叛一样。
可是于情,程雍让他如鲠在喉,吞不得,吐不出。
虽说孽缘有一半苦果是自己种的,可容祀怒火中烧之时,头脑也并不那般清晰。
眼前坐着的人,早已不只是臣子的身份,更是对手,是劲敌!是对自己有着极具威胁力的人!
他面色不变,心里却如波涛汹涌,激流动荡。
殿下,臣去北戍的请奏…”
那等蛮荒之地,何须遣你过去,后日之后,京中会有一番官员变动,你跟傅鸿怀,梁俊孤自有安排,孤得倚仗你们。”ζΘνW看容祀意味深长,程雍抬起头,目光清亮似月。
臣愿去北地平…”
容祀捏着眉心摆摆手,“你是因为何事非要去北地戍守?”
程雍身姿如玉,已起身站在下手,“臣…臣的私心,望殿下成全。”
因为她?”
容祀挑破缘由,眼尾一挑,直直望向怔然的程雍,“因为她不会同你成婚,你便要将自己放逐到北地,空空废了自己满腹才学,去北地同一群老东西斗智斗勇?
你爹娘会如何做想?孤,又会如何自处?”
程雍虽一直不想承认因情而来的挫败感,却在容祀挑破窗户纸的一刹,莫名感到被狠狠戳了一剑,钻心窝的疼。
他三岁开蒙,每日早早起床先读书一个时辰,用过膳后,再去同夫子习课,每每夜深人静,都要熬到困倦不堪,方沐浴洗漱,躺下后,犹在榻上披着外衣小读片刻,故而才有今日的成就,才有糊名科考拔得头筹的得意。
他生来骄傲,不允居于人后,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上栽进泥里,混沌乃至不能脱离。
他不想承认容祀的话,心里却早就认定了这个事实。
容祀摩挲着手指,嘴角勾起一抹笑,似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一般。
败在孤的手上,你有甚可自备的?”
宓乌的胡子一翘:可真是不害臊!
北戍的请奏孤不会批复的,回去等着升官光耀门楣吧。”
夜里营地燃起了篝火,炙烤的全羊滋啦滋啦流着油,香气随风漫开,蛊惑的每个人都饥肠辘辘起来。
明火耀着人脸,将士们通红的面孔沁着坚定与喜悦,正如他们对将军对太子的崇敬与信任,此事,是一定会成的。
车马隆隆,沿着主街一路驶向皇城,在西市的岔路口,分出一辆马车,与东南方驶去。
容祀挑开帘子看了眼,胥策忙上前,“殿下,之前便派暗卫围住了院子。”
加派些人手,不要出任何纰漏。”
她无情,他总是有意的。
谁叫他是天底下顶好的男子,哪能真跟小女子去计较,去动怒!
呵,日久见人心,总有她低头认错的时候。
安帝的气色比往常更好,略显粗犷的面容红润结实,腰身也粗了些,看起来孔武有力,然透过那双眼睛,却能看出败絮其中。
这副皮囊,早就被他自己花前月下的折腾废了。
安帝爱美人。
雄/风不振之后,饮鹿血,服金丹,妄想用外力催起自己的生机,却不想万物都有度,失去克制后,只会一往无前的朝着劣态前进,安帝的身子,被他收拢的美人毁了。
你山上遇险,怎不回宫修养,朕瞧你清瘦许多,合该叫人看看,开些补药。”
一惯的喜欢装腔作势,扮演慈父的样子。
殿中美人衣裳单薄,舞弄着水袖四下摇曳风姿,时而翩跹着纤腰绕到容祀身边,又兀的跳远轻盈似彩蝶一般,妩媚的眼神恨不能直勾勾地抓住容祀的心,大胆妖娆的赤脚响铃。
容祀捏着杯盏,桃花眼中泄出一抹厌恶,发自肺腑的嫌恶。
都是些服了春/药的贱婢,衣衫不整地勾缠过安帝后,还想勾搭自己,简直不知廉耻。
正想着,便又有一人荡起了裙衫,露出皙白修长的腿来,还未探到容祀面前,便被突如其来的一道白光,啪的一声击打到腿骨,伴随着一声痛呼,那婢女咣当摔在地上,滑腻的身体猝不及防暴/露出来。
安帝的眼神,幽幽冷了下来。
父子二人对上后,彼此心怀鬼胎的笑笑,安帝斥退了舞姬,殿中霎时安静下来。
陛下,到了您服用金丹的时辰了。”
内侍弯着腰,殷勤地端来薄瓷茶盏,将那檀木小盒启开,露出金灿灿的丸药。
浓郁的药香带着一丝甘甜,安帝两指将其捏住,含服后,慢慢吐了口浊气,复又抬起眼,望着一脸漫不经心的儿子,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德阳郡主来。
前几日内侍便提醒过他,月底便是德阳郡主的忌日,想想也不过几日了。
他叹了口气,蹙着眉心淡淡说道:“今岁的祭礼朕已吩咐了礼部,务必大操大办,你母亲去的早,你对她没甚印象。
朕…罢了,旧事不提,徒增伤感。”
为何不提?”容祀笑笑,身子往后一靠,整个人斜斜倚着扶手,很是不端正。
心虚?还是愧疚?”
安帝的脸登时如绷紧的弦,挣得眼珠滚圆,皮肉上挑。
父皇,此次上山,儿臣偶然得了一份野/味,特来献上,让父皇尝尝。”
他招了招手,便有内侍端着一个盖了盖子的瓷碟过来,呈到安帝面前。
殿内一片肃穆。
胥策与胥临守在殿门口,再往外,便是梁俊领的的一对御林军。
内侍揭开了盖子,安帝的身子陡然一晃,不过须臾,便又挺直了脊梁,冷笑着问道:“一碟栗子,若是想吃,再等几个月,自有枝头新下的。”
父皇怕是等不到了。”
你…”
安帝猛一用力,便觉五内刀割一般,喉间涌了涌,噗的一声吐了满地的血水,与此同时,鼻子耳朵皆开始往外冒猩红的血,整个人如同被割破了皮肉的水囊,止不住的漏开了。
安帝语不成句,只说了个你,便被血浆呛得连连咳嗽。
血水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穿的素色华服。
容祀远远睨着他,一动不动地任由他被黏液浸/润,看他佝偻着身子,脸色由红转白,如枯槁的老人,顷刻间干皮黏在了骨头上,似干尸般无比惨烈的颓然倒地。
骨头咯嘣的脆响,在容祀听来,却是世间最美的乐曲,每一次断裂,每一次惨叫,他都甘之如饴。
你说你想吃栗子,儿臣给你送来了。可惜呀,可惜你吃不到了。
这栗子,好吃在哪里,偏要叫你费尽心机得到?袁氏该死,你更该死!”
你们两个合起伙来害死了母后,却巧妙地将罪名安到小妾身上,也难怪会瞒过宓乌,瞒过外祖父。
你这样丑恶的嘴脸,母后当初是瞎了眼么?”
皮相也不好看,她到底为何会嫁给你?”
忌惮外祖父,又宠爱袁氏,就把怨气撒到母后身上,就要毒死她,让她血崩而亡?!”
安帝的眼珠越瞪越大,因为不能开口,他那表情便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味道如何?宓乌将你当年下给母后的药调了方子,可谓效果极佳,孤瞧着,甚是震撼呐!”
当年容靖既想利用北襄王的势力,又厌恶北襄王和德阳郡主对他的禁锢,加之那时在外头养了外室,还生了个大胖儿子,受到袁氏挑拨的容靖,无耻无情地对发妻下了狠手。
生子难产,血崩而亡。
容祀是从鬼门关活下来的。
哦,孤会将你的牌位移到皇陵,至于你的身体,孤会把他扔到池子里,孤的那些土龙,饿了许久,想必会吞的你骨头都不剩下。”
安帝的手指如枯裂的木头,蜿蜒在地板上,不断地抽搐,挣扎,知道浑无气力的松开。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嘴里不断吐出血来。
气息外涌,几乎没有进气。
容祀起身,胥策与胥临率人进门,用一卷草席将其滚了起来,凌厉地抬着小跑赶往含光阁的水池。
……
天光破晓,安帝崩逝的消息不过半晌便传开了。
此时,赵荣华方为宋文瑶洗了砚台,一转身,宓乌大步迈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