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仗着美貌与妙音勾了容靖的魂,一步步踏进汝安侯府的大门,拿走了汝安侯夫人的身份,又想让她儿子成为家中唯一的嫡子,承继容靖家业。
那么,他就要亲手将她的梦境一点点的打碎,不是一下子全都打碎,是在她看到希望,试图捕捉的时候,咣当一下,骤然毁灭。
她所引以为傲的容貌,现下早已变得粗俗老态;她那水蛇般扭来扭去的细腰,如今粗的好似木桶一样;还有那副宛若莺啼的嗓音,现在一张口粗哑的好似枝头老鸹;最重要的是,原本属于她的容靖的宠爱,早已被分割殆尽,给了无数年轻貌美的后来者。
不仅如此,日后她所想追求的每一样东西,他都会让她一件件的失去,可望而不可求。
容祀浅眠过去,昏睡的时候,鼻间窜来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抬了抬眼皮,模糊的光影中,胥策正在同胥临收拾食案,盖着莲叶盖子的瓷煲,通过透气的圆孔不断的涌起一条条雪白的雾线。
容祀侧过身来,以手托着左脸,丝毫没有食欲。
宓乌拄着胳膊,愁眉苦脸的摸了摸他额头,俯下身去与之商量,“你身子骨本来就弱,吃食上再任性些,恐一时半刻缓不过来。”
虽说只是呕了几口血,宓乌却是又当爹又当娘忙得团团转,补药调了两味,全都加在鸡汤里,叫小厨房炖了两个时辰,骨头都煮化了,也不知那丫头在里面加了什么,汤汁浓醇却并不油腻,且有股淡淡的酸甜气。
容祀恹恹的合上眼皮,将被子往上一拉,眼不见,心不烦。
入夜后,外头零星飘起雪花,映着乌云笼罩的月色,粒粒皎洁似冰晶一般。
赵荣华特意留出一碗鸡汤,又在灶台盖了碗细面,过了冷水,不会黏坨。
下雪前的天气本就寒凉,人更容易犯饿,她觉得容忌很有可能过来找吃的,汤面简单又暖胃,喝上一碗浑身都热的舒坦。
案板上摆着几样精致小盘,赵荣华凭着记忆,复推出在古谱里见过的三道大菜,准备在年夜宴上拿来比赛。
宫中有个习俗,年夜宴的时候,厨司下属的各个小厨房,可分别展出三道珍馐,由在场宾客品尝后,投票选出最为精美的一盘,票数高者,可先行挑选恩赏。
至于打赏的东西,都是由赴宴宾客提前准备,上报登记造册后,列入礼品名单。
各厨房早就通了内幕,至于名单上的礼品,皆是心知肚明,已在早时便列出自己想要的恩赏。
自然,赵荣华也相中了几件,香月看中的是一支泾县紫毫毛笔,她家小弟文弱安静,喜好读书,若是能有一支像样的毛笔,那便是锦上添花。
正调试味道,门口有轻微的脚步声。
乌黑幽静的庭院里,容忌穿着单薄的锦衣,两手拢着领口,见赵荣华扭头,他缩着脑袋飞快的跑到门口,抬头,冲赵荣华腼腆的一笑。
淳淳,我真的太饿了。”
第14章
庭院中的枯桑栖着几只老鸹,四下转着脑袋,看到来人后便警惕的一动不动,只用锐利的眼珠死死凝视。
赵荣华如释重负一般,脚步虚浮的走在漆黑的甬道上,冷风吹向面庞,她打了个颤,方觉出身在何处。
她无法揣度容祀的心思,却知道每回靠近,浑身寒毛都会下意识的竖起来,她害怕他,尤其是那双随时可能掐死自己的手,长得修长白皙,出手迅猛犀利。
幸好,厨司的繁重忙碌让她没有多少闲情担惊受怕,这夜忙到了三更,香月灭了灯,摸索着床铺爬上去,与她挨着说话。
太子殿下是不是喜欢你?”香月声音极低,压得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
赵荣华从被子里露出眼睛,惊慌的摇了摇头,小声反问道,“你疯了,怎的说起胡话来了。”
香月却不以为然,伸着脑袋往前蹭了蹭,圆溜溜的眼珠含着打趣的笑意,“那为什么你值夜的时候,他总是饿,总是会让你过去服侍呢。旁人我不知,但是我值夜的时候,殿下可没饿的这般勤快,你的福气要来了。”ā陆KsW.Com赵荣华没想到她会生出这种想法,当即哭笑不得的堵上,“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我倒是想要,你瞧我的脸,我的腰,要的起吗?”香月小声哈哈笑起来,掐了她一把,把手压在脸下,“说真的,殿下那张脸,长得比女人还要精致,宫里多少人私底下爱慕,只一点不好,他脾气有些差…”
赵荣华不同意,小嘴一撅,怏怏道,“那叫有些差?那是反复无常,阴诡狠辣,我怕他怕的恨不能回回避开,他不是喜欢我,他是喜欢折磨我。”
逗猫逗狗一样的逗弄她,看她从云端跌进尘埃,卑贱的无以复加,用来调剂他枯燥疲惫的生活。
这样的偏执,不是喜欢,是病态折磨。
反正我觉得殿下待你不一样,”香月固执的握着她的手,掰开手指揉抚她的掌心,软而滑,像上好的白玉,她惺忪着眼睛,语气缓慢,“你就算待在小厨房,也跟我们不同,你迟早要走的。”
弟弟的病,都好了吗?”
提到这事,我还没好好谢你,我娘说,得亏银子及时,再晚些,病入脏腑,治起来就费事,现下大好,已经能读书提笔了。”香月握紧她的手,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恩赏单子我看过了,有支泾县紫毫毛笔,我想赢来给弟弟用。”
香月的小弟文弱安静,唯喜读书,若是能有一支像样的毛笔,便如同锦上添花。
自然,赵荣华也有心意的物件,其中一套头面首饰很是精巧,回头可以拆卸下来,分别缝制到小帕,诃子还有鞋袜上,定能卖个好价钱。
待攒足了银子,寻到合适时机,她就能混出宫去。
城郊处的宅子里,存放着她一早收拾好的行李,里面有这些年攒下的珠钗首饰和银子,若不是容祀,此刻她应已离了京,过上悠闲的日子。
寒夜眨眼即过,迎来年尾最盛大的宫宴。
厨司从天未亮便开始忙碌,直到傍晚各官员携亲眷乘车马陆续来到宫中,奔赴盛宴,赵荣华已经足足站了四五个时辰,一双脚似乎肿了起来,脚底板很疼。
她靠着墙,手里依旧不停的摘菜洗菜,香月从外面风风火火跑回来,两颊红的沾了汗珠,她从灶台案板上拿了两提食盒,努了努嘴,眼睛瞥向空出来的杌子,“赶紧去坐会儿,这宴席刚开,圣上与百官吃过一席,要马上重布一席,做好通宵熬夜的准备,保持好体力最重要。”
说罢,她转头往前面院子飞速走去。
赵荣华坐下来,两条小腿得以休息,是难以言说的轻快舒爽,她弯着腰,将所有菜捞出来后,分别装盘,起身,腿上一抽,她咬咬牙,用手揉开那条筋,继续切菜,布盘。
待上第三次席的时候,圣上与百官已经评选出来前十道佳味。
香月一路小跑着赶回小厨房,一进门就上前握住赵荣华的胳膊,激动地跳脚,“你的三盘菜,全都入选了,我有一盘选在第十位,虽然末位,也能选恩赏。”
她大口喘着气,面上泛着红光,眼里嵌着喜悦,攥的赵荣华哎吆一声,这才不好意思的松开手,“我太高兴了,赶紧收拾收拾,去红梅馆领赏。”
红梅馆离小库房近,园中因遍植红梅而得名,据传是前朝皇帝为了宠妃栽种,如今物是人非,只有红梅依旧。
两人从树下穿过,径直来到馆内,已经齐了人,只等按序挑选恩赏了。
你有一盘菜得了头名,可以最先过去挑。”香月眨了眨眼,便听到内侍唤赵荣华的名字,她走上前去,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摆在前列,往后便是些古籍笔墨,再往后还有玉笛笙箫等附庸风雅的乐器。
赵荣华心满意足挑了礼单上的头面,回到堂中还偷偷数了遍,若是拆卸下来,可当真能做不少东西,上回让嬷嬷带出宫卖的越罗小帕,成效甚好。
宫外的贵人比宫内的婢女出手要阔绰许多,她们本就吃穿不愁,自然也不会顾及银子,若是遇到喜欢的东西,就算多花些钱,也要攀比着拿到手里。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送出宫的那些小帕,不出意外,全被赵荣锦一人吞下,且出的价比第一条要贵上一番。
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馆内挑的如火如荼,馆外不知何时站着一抹雪青色人影。
溜滑的狐毛裹着一张清隽的脸,大氅下的手里还托着金狻猊暖炉,足上蹬着一双鹿皮靴子,他站在廊下,目光幽幽的望着堂中那人。
胥策搓了搓手,一眼就看见恩赏中,主子临时起意放的那枚羊脂白玉镯子。
赵小姐还真是不识货,今岁上贡的新品,那成色,那雕工,阖宫数一数二的好货,她竟然没选,选了个富贵华丽的头面。
胥策偷偷瞧了眼容祀,他面色浅淡,唇角微绷,像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容祀却在暗暗腹诽她的肤浅,果真一来就选最扎眼的首饰,虚荣!
他抠着暖炉上的纹路,不禁轻嗤,下一个,肯定是挑镯子了。
将要轮到赵荣华,香月忽然O了O她的衣袖,“我得最后才轮的到挑选,可她也想要。”
香月使了眼色,赵荣华便看到她右手边的婢女,眼巴巴的盯着那支笔。
我帮你先挑出来。”赵荣华会意,左右她已挑到了称心的东西。
容祀眼神微妙,依旧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的举动。
忽然,赵荣华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支毛笔。
容祀的唇终于不受控制的拎了拎,继而紧抿,有眼无珠的瞎子!
都是些粗鄙的贱婢,分不清好坏!
胥策张了张嘴,小声问,“殿下,咱们还看吗?”
容祀睨了他一眼,胥策讪讪的摸着脑袋,那眼神,真冷。
终于等来赵荣华的最后一次挑选,胥策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他注视着容祀执着坚定的背影,忽然就有些期盼,他盼着赵小姐识时务些,赶紧选了那枚镯子,好成全殿下的虚荣心。
故而当赵荣华在那为数不多的恩赏前徘徊之时,胥策可谓是心急如焚,恨不能跑上前去,一把把镯子塞到她手里。
赵荣华其实也在犹豫。
那镯子太好了,好到所有人都知道它很贵重,可它没有出现在礼单上,在宫里谋事的人,心眼都要多长几个,这种时候,宁可不选,也不能错选。
她转过目光,望着那套上好的端砚纸镇,想起容祀小几上简陋的笔墨,她躬身将其捡了起来,抱在怀里。
容祀的脸已经不能用阴郁来形容了。
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蕴积了无限暴怒与愤懑,随时都会倾泻出滔天巨浪。
胥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容祀一挑大氅,抬腿跨了进去。
第15章
赵荣华抱着端砚纸镇,一抬头就撞见满脸怒火的容祀,冷眸狠狠乜了她一眼,继而从她面前一晃而过,走到前中央。
馆内的下人齐刷刷跪倒一片,鸦雀无声。
赵荣华反应过来,连忙跟着跪下,按理说,此刻他应在殿上宴饮宾客,断不该出现在红梅馆。
正想着,余光却瞥见容祀从恩赏物件中一把捞起羊脂白玉的镯子,厉声质问胥策,“孤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胥策哑口,张着嘴瞪大眼睛望向容祀,那人眸中充满肃杀,看一眼胥策便赶紧低了头,“殿下赎罪,是奴才做事不利。”
回去自领四十板子!”
赵荣华吁了口气,暗暗感叹,幸好没拿!
脚步声从耳畔响起,掀起一阵风后,忽然折返回来,哒哒哒几步,鹿皮靴子在赵荣华眼前落定。
赵荣华的胸口一紧,那人已然弯下腰来,薄唇贴近她莹白的耳骨,轻轻吐热,“喜欢笔墨?很好,今夜到书房,孤有重赏!”
重赏二字说的咬牙切齿,生生让赵荣华颤了下。
然后,容祀站直身子,幽眸逡巡过每一个跪着的人,狐裘大氅撇开一道弧线,人往门外去了。
你瞧,我说的对吧,殿下就是对你分外留意。”回去的路上,香月叽叽喳喳很是兴奋,她手里抱着毛笔,倒退走着露出酡红色的脸。
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与赵荣华相比,香月更像是那个受到特殊对待的人,她是真心为赵荣华欢喜,却也真心不明白赵荣华缘何惆怅。
正如所有人都觉得,留在太子身边,便是高人一等,便有享不尽的富贵尊荣。
香月,你还有几年能放出宫外?”
香月八岁就进宫了,杂活琐碎什么都干,后来跟着厨司的老嬷嬷学会了做饭,便一直留在这院的小厨房,她今年二十了,仔细数数,还有五年才到出宫年纪。
还没等她回话,赵荣华又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同她交代后事,“我攒了一些银子,都放在厨房西墙角一块砖后头,等你出宫那日,就都取出来带走,还有城外…”
等等,你同我说这些作甚?!”香月拽住她的手,蹙眉打量她满是沮丧的眼眸,忍不住问,“是叫你去受赏,怎的像是受刑一样?”
这恩赏,赵荣华本就没有指望,能活着走出书房,是她现下最大的心愿。BW看上好的沉水香从紫金莲叶香炉里冒出,赵荣华已然在书房中候了半晌。
因是除夕,前朝大殿歌舞升平,君臣同体,热闹到了四更天,方有马车陆续离宫。
赵荣华往门外瞧了眼,灯火通明的庭院,不断被五彩斑斓的烟火晕染出流光溢彩,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砸进门内,一道门,将她与外头的繁华隔绝起来。
往年守岁时,她最羡慕大房二房的哥哥姐姐,她们每回都陪着爹娘一同向祖母问安,用膳,偌大的桌案上,欢声笑语源源不断。
大菸兆乓凰儿女的手,满面都是慈爱之色,二莩枘绲目醋耪匀俳鹾驼匀傩澹听她们嗔怒与俏皮的撒娇,没有半分不耐,大伯与二伯把酒言欢,跟祖母回禀一年详细,气氛和乐。
她曾幻想过,如果爹娘还在,自己该是个什么样子,想了许多次,愈想愈觉得失落。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站直了身子,将头低下去。
容祀进门先瞟她一眼,见她恭敬温顺的像只羔羊般,不由嘴角一撇,将狐裘大氅解了扔到木架上。
胥策反手合了门,与胥临守在外头。
他带着酒气,回头瞅了她一眼,便径直往前,脚步踉跄的坐到黄梨木方椅上,两臂往扶手上一搭,兀自笑了起来。
这笑声在房中显得有些怪异,叫人后脊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