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戈勾唇微笑:“不仅景色甚美,从京城到地方,文官百人之中,便有二三成出自淮华书院,内阁、六部、三司,何处没有我淮华书院的学生,不仅淮华书院如此,白鹿洞书院亦然,和其余八大书院一起,占据了大乾官场的半壁江山。”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长林陷入沉默之中。
朝堂结党,一直是历代君主最忌讳之事,十大书院,已然成了新的派系。
“走吧,下去。”姜无戈的脸庞沉浸在夜色中,“决定权在你。”
自书院回来,沈长林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中。
惹得沈玉寿赵悲煦以及文平宪纷纷猜测,姜大师究竟说了什么,让他苦思至此。
最终沈长林决定,退出淮华书院,并将姜无戈的一番提醒,告诉了沈玉寿等人。
文平宪没有入读任何书院,叹一声朝堂局势竟这般复杂,便无话可言。
沈玉寿深思一番,决定跟随长林的脚步,兄弟两同进退,一齐退出书院。
至于赵悲煦,虽觉姜大师言之有理,但似乎也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疑,毕竟十大书院的传承由来已久,不限于本朝。
“况且,白鹿洞书院的宋夫子为我倾注颇多心血,我不能弃师而去。”
沈长林点头表示理解,尊师重道,是士人最看重的基础道德,若今日教导他的是许晋蓓或顾北安,哪怕姜无戈说得有理,他也不会弃师而去。
而他俩与祝夫子之间,只是普通师徒,情谊尚浅,去也无妨。
不知不觉,四人谈论了许久,子时已过,窗外寒风敲打着窗棂,发出碰碰碎响。
歇了大半日的雪,再次簌簌下落,估计翌日晨起,院里又将是洁白一片。
沈长林摸了摸肚子,觉得有些饿。
“晚上还剩半只烧鸡,我去取来,咱们就着炭火烤来吃吧。”
“宣琼,你去温酒,我那儿还有一包点心,一并拿来做宵夜。”
雪簌簌落个不停,院子里寒风凛冽呼啸,卷起一阵又一阵的雪雾,而室内,却是红炭暖温酒香。
四位青年各坐一角,饮酒吃肉,话古论今,直到半夜才洗漱睡去。
“苏渡兄,怎么你也退学了?”
“追随姜大师的脚步,只要心有所向,何处不得学?”
淮华书院门口,两位退学的士子正在说话,二人谈笑晏晏,后一齐登车而去。
“这又是两位跟风退学之人,哎,甚荒唐。”
“有他们后悔那日。”
书院里面,另有两位士子悄声议论着。
自姜无戈带着关门弟子公开退出淮华书院后,在华京城掀起一股退学风潮,追逐姜无戈的人很多,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大批人模仿,在士人中的号召力可见一斑。
有人追随,自有人痛恨,人诽人赞,姜无戈本人不在意,并嘱咐沈长林也无需在意。
“在意便会自辩,自辩难免自疑,自疑就易改变,改变便是遂他人心意委屈自己。”
沈长林颔首:“学生明白了。”
自沈长林拜入姜无戈座下,日去暮归,每日听他说经论典,说时政,天南地北,无有不知,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长林仿佛站在巨人肩上,用更深沉的目光,去审视这个世界。
书本上的知识,钻研就可懂得,但政治嗅觉却是非经历而不可察,显然,出身皇族,并贵为圣上堂弟的姜无戈,走过一段深宫幽暗的岁月。
但对过去,姜无戈言之甚少,沈长林也绝不多问。
一日复一日,大寒很快便到了,大寒这日素有祭祀天地之风俗,圣上会带着文武百官王公贵族一齐出城,前往郊外行坛开奠。
大寒之祭,是大乾王朝的岁末要事。
而今年圣上龙体欠安,便宣告由大皇子誉亲王姜逐元代天子祭祀,圣上本人送他们出宫。
四更天,在一片浓郁的夜色之中,祭祀队伍便要出发了。
姜逐元着云头鞋,戴貂蝉冠,一身明黄色四爪龙纹朝服,迈步往宫门而去。
而他身后,则是信幡龙、相风鸟指南车、天子五辂等天子仪仗。
仪仗之后,方是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及皇亲国戚。
姜逐元紧绷唇角,满脸威仪,端着方步缓缓前行,他五官本就生得立体,华袍加身,更显皇家风仪,宫门徐徐开启,姜逐元正欲拜别皇父,瞳仁却猛然一缩。
只见宫门外,一排排跪满了人,他们皆着朱子深衣,跪拜伏地,身影虽淹没在夜色中,其气势却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圣上由近侍搀扶着,目光幽深的往向那群人。
紧接着,以王萧岳等人为首的士子们,高声齐喝。
“躬请圣上早立新君,以安天下之心。”
数百人齐声唱喝,声震九霄,半个宫城都能听见。
圣上凝望着宫门外的学生:“依你等之见,立谁为好?”
王萧岳拜服于地,高声答:“誉王贤德,当立为太子。”
话落,身后数百士子跟着道:“请立誉王为太子。”
蓦的,皇帝的呼吸沉重起来。
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紧紧揪住身旁誉王的衣袖,力气之大,让姜逐元心中一冽,汗毛竖起。
“父皇,今日之事,儿臣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QAQ
感谢在2022-06-23 23:41:37~2022-06-24 23:34: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橙3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fss要我狗命 10瓶;东文西达 8瓶;
第75章 武德司
◎过除夕度新年◎
一无所知?
不仅皇帝满心狐疑, 就连身后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心中也疑惑不定, 不敢轻信。
姜逐元喉咙一紧,他是皇长子, 序齿下还有两位皇弟,一血脉不纯,二年岁尚幼, 就算皇父生前不立他为太子, 仙逝之后,还能由谁继承大统?
江山迟早紧握他手,他又何必弄出这样拙劣的把戏。
“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请父皇明鉴!”
姜逐元说着双膝盖一曲,正要跪下自辩,就被皇帝一把扯住,父子俩相距咫尺, 姜逐元望见皇父眼中深深一抹狠厉, 那是龙颜大怒的征兆。
“誉王, 给朕站稳了。”
而宫门外的王萧岳等人,不仅看不清圣上与誉王之间的暗流涌动, 相反, 倒觉父子携手扶持, 是好个父慈子孝君臣和谐的感人画面。
“躬请圣上早立誉王为太子,以安臣民之心。”
“躬请圣上早立誉王为太子, 以安臣民之心”
士子们继续齐声高喝, 在寒风中, 在夜色里,在飞雪满天之下,他们不畏惧严寒,不畏惧天子之怒,也不畏人言,此刻提着一口气,拧做一股绳,心中翻涌的,是为大乾江山社稷牺牲小我的悲壮。
士子阶层中最受推崇的,便是此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铮铮风骨。
殿前军统帅黄一鸣带着军士前来护驾,跟随皇帝多年的近侍低声道:“陛下,可要差黄将军将这些闹事者抓起来?”
皇帝轻轻摇头,几百士子,如何抓得尽,大乾朝又以读书人为尊,今日若对士子大肆抓捕,恐怕将引天下读书人震怒,士人阶层的怒火烧起来,毁灭的是大乾安宁。
想到此处,皇帝再次深深看了大儿子誉王一眼。
有人江河日暮,有人如灿如朝阳,他老了。
皇帝在近侍的搀扶下,迈着虚浮的步子,缓缓往宫门外走去,他深深凝视着面前年轻的文人们,开口道。
“尔等心意朕已明了,速归家去。”
王萧岳跟随父辈曾参加过好几次宫中大宴,他幼时皇上还曾抱过他,彼此间不算生分,因此对于皇帝的话,王萧岳下意识的有听从之意,就在他即将开口,答应先散去的刹那,身旁另有一人开口了。
那人垂眉敛目,紧绷唇角,正是林月贤,他声沉如钟。
“躬请圣上早立誉王为太子,以安臣民之心。”
一语再激千层浪,数百士子齐声再喝,一封血迹斑斑的千人书,由林月贤双手奉上。
上有千百人的血,干枯氧化后,凝结成触目的乌黑。
皇帝略扫一眼,如触闪电般往后退了半步,心猛纠成一团刺痛难当,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他迷恋修道,千人血书这等极阴污物,会折损他的道行。
眼见皇父摇摇欲坠,老近侍一人搀扶不住,姜逐元一个大跨步来到皇父身边,一把扶住皇帝的同时,对跪地不起的士子们言辞恳切,近乎哀求般说道。
“立嗣之事,自有皇上圣裁,何至尔等如此?跪列宫门,乃当大罪,圣上宽仁,恕尔无罪,请诸君尽早散去,莫要耽误了大寒祭祀之要事!”
说完,姜逐元对士子们深深鞠躬,作揖,若不是顾及皇室尊严,他宁肯下跪,跪下请走这群一根筋的书呆子!
王萧岳、林月贤因跪在最前,正与姜逐元目光相触,王家、林家、文家,都是公开站队支持誉王的家族,因此私下姜逐元和王萧岳林月贤二人,见过多次,只是没料到这两个人是猪脑子,半点城府都没有!
姜逐元拼命的给他二人使眼色:“走啊!”
他狠狠咬着牙,用口型道。
王萧岳整个人沉浸在即将留名青史的喜悦中,可誉王殿下阴森狠厉的眼神又叫人胆寒,林月贤眼神清明,在触及誉王时涌出几丝疑惑不解之意,好像在用眼神询问:“怎么了?是我等做的不够好么?”
誉王简直如芒在背,他捏紧拳,很想一脚踹翻眼前两个蠢货,但皇父和文武百官等都在背后看着他,他只好再次好言劝说,并继续眼神示意他们离开。
“立嗣之事皇上自有定夺,何必苦苦相逼?请归家去。”
林月贤露出一副豁然恍悟的神情,然后是做错事后的懊恼,他转身对后方的士子们高声道:“誉王殿下言之有理,我等即刻散去吧。”
王萧岳此刻亦从梦中惊醒,急忙跟话道:“对,誉王说得对,散去归家吧。”
千人血书,数百人跪拜宫门,是以王萧岳林月贤在内的十几位世家子,以及十几位寒门学子,一齐号召组织的。
王萧岳和林月贤在士子中很有号召力,他们起身退开后,不少士子跟着离去。
剩下一部分仍坚持着,但同伴陆续离去后,他们也没能坚持多久,纷纷起身离开。
最终跪立在宫门外不愿离去的,只有区区六人。
闹了这一场,天已蒙蒙亮,因靠近宫门,又有殿前军驱赶,百姓不得近看,但隔着御街,仍往这边指点瞧看。
殿前军强制‘请’走了剩下六位坚持不肯离去的士子,宫门前的人终于肃清,誉王长舒一口气。
“请父皇回宫休息,儿臣这就领百官出城祭祀。”
皇帝强撑着一口气,站立在寒风中,狐裘鹿靴加身,仍觉浑身发寒,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老了,老得对座下江山失去了控制。
“誉王,你在士子中的威望,比朕高。”
皇帝留下一句话后,在近侍搀扶下缓缓回宫。
身旁的老近侍眼圈一红,内心无味杂陈。
“陛下,宣轿辇吧。”
“朕走得动!”
而姜逐元心中一惊,反复琢磨着皇父方才的话,他们是父子,更是君臣,臣子的威望怎能盖过主上?
幸好,老天有心助他,只有他一人最宜继承大统。
幸好,幸好啊……
沈长林沈玉寿晨起后,准备去书局街买些书籍。
因知大寒这日恐有事发生,二人特意走了靠近御街的路,果不其然,还未走到御街旁,就听得百姓们议论纷纷,说宫门前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殿前军已经戒严,无关人等不得从附近经过。
事情发生在四更天,彼时已至辰时,宫门前跪地血书请愿的士子,实则已散去了九成。
待沈长林沈玉寿走到附近,见到不少着深衣的士子三三俩俩,结伴离去,其中还有不少熟人面孔。
“喂,沈宣琼沈若云!你们怎在此处?“
王萧岳正好在人群中,望见沈家兄弟,急忙拉着林月贤朝他们跑来,并向他们介绍道。
“这位是林月贤林公子,乃工部尚书之子,与我王家是世交。”言罢又介绍沈长林沈玉寿给林月贤认识,“这二位是亲兄弟,沈玉寿乃平南布政司今岁秋闱之亚魁,沈长林乃解元,同时被姜大师收为关门弟子,前途无可限量。”
听完介绍,林月贤高昂着头,脊背绷的笔直,就差将世家贵子的骄矜写在脸上,冷冷点头:“幸会。”
连声音都是冷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表现。
沈长林沈玉寿齐步拱手:“幸会。”
见此场景,介绍人王萧岳有些尴尬,凑到沈家兄弟耳畔小声道:“他就是这种古怪性子,莫要见怪。”
言罢身子往后一靠,对着林月贤高声道:“林公子,你当年随父去平南布政司待了好些年,没准与二位沈兄还有过一面之缘呢。“
话说到一半,就被林月贤冷冷打断:“说这些作甚!”
体察到林月贤的不快,王萧岳只得讪讪住嘴,王家逐渐势微,平日里需巴结着林家,见林月贤匆匆走远,他对沈长林沈玉寿歉意一笑:“我先行一步。”
“嗯,再会。”沈长林淡淡答道。
待二人走远,沈玉寿轻笑着调侃:“没料月贤竟还有演戏的天分。”
话说完后,却是一抹苦涩,好友相见而要假装陌路人,甚荒唐。
相较之下,沈长林看得开些:“罢了,缘分使然。”
还有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到底没有说出口,因为沈长林自己也无法确定,林月贤究竟想走怎样的路。
那日见面,听他所言,似乎对誉亲王颇有轻视之意,并且憎恶家人,对世家大族也有说不出的怨恨,可他为何又与王萧岳搅合在一起,看他与王萧岳交往甚密,也是千人血书请立太子的发起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