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的窗又小又高,光线欠佳,可手上这块料子大胆鲜明的色泽,精细灵动的线条,让她仿佛看到了三十年以后的高档丝巾。
她翻了翻其他花色,大体能猜到这些料子销路不好的原因:抽象的图案,色彩又饱满,没有整体化妆和造型的加持,很容易显得奇怪,甚至被认为土气。
而这个时代的审美,洋气是至高赞美,服装款式相对单一,能做文章的还得是面料品种和花色。
杨致知在一旁说:“这花色你嫂子都不会拿去做衣服,也不知道吴方是怎么想的。”
温萧笑了笑:“等我改造完,嫂子肯定追着我要!”她挑出来十匹,对库管说,“麻烦你每种给我剪五尺。”
还好她带够了钱,这些料子,她有办法变废为宝。
称完布料,时途又适时地递过去一包烟,库管一高兴,指着本来就最小的一卷布料说:“这个剩的不多了,你们一起带走吧!”
杨致知看得心服口服,决定以后出来跑市场,也要多带几包烟。
回到招待所,时途特地拿出结婚证到前台登记了住宿信息,又借电话联系鲍博家人还车。
听到这厮小声跟前台确认,房间没跟杨致知那一间挨着,温萧脸一红。
——这人又在想什么不健康的东西了!
拿了钥匙回到房间坐定下来,温萧才觉得累。
但她补充完水后,又马不停蹄地打开自己带过来的工具包,拿出里面的针线和剪刀——快速火车三个多小时车程期间,除了和杨致知讨论厂子的情况,她就用来做绲条和盘扣。
经过这段时间手不释针的训练,她自己都能感觉到手工的水平进步之大,轻易不会停下基本功训练。
招待所里配套的桌子不大,她从十个花色里挑了一块存量最多,看起来卖得最差的红色系料子,剪了一块60厘米见方的正方形出来。
时途办完事敲门进来时,见温萧站在半身镜前,正在摆弄脖间的丝巾。
一路上听杨致知和温萧聊的,他大体弄清楚他们这个项目的目前进度和主要问题,便问:“你怎么确定那个老吴明天一定会来找你们聊?”
温萧停下手,坐下来把针线收好:“我看到他桌上摆着的纸上,写写画画的都是厂面临的问题,和他自己的解决方案,我当时抛出去的点就是和他一起把这个快死了的厂子重新做起来——他至少会好奇吧?”
时途摇头:“不一定。”说着一边靠近她,“男人的自尊心很奇怪,旁人口中越是打压,越不认怂。”
他脑子里已经开始盘D市的人脉和关系,筛选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温萧还是笃定:“他会来的。”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吴方如果想待价而沽,早就在价格合适的时候出手了。
据杨致知所说,预算比她们宽裕的人也不是没有。
现在看过了他的产品,温萧更有理由相信,吴方是个空有技术沉迷于产品表现,却缺乏市场判断的人。
和她们的合作,优势互补。
时途摸摸她的头:“那好,那在谈判之前,先想好后面一步吧,跟哥商量一下明天的谈判策略?”
温萧点头,下楼去前台问房号,时途却拉住她,指了指斜对面的房间,意思是,他知道杨致知的房号。
她要笑不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戳穿他的小九九,举手敲门。
杨致知在房间里抽烟看电视,见小夫妻俩过来,便把电视关了,掐了烟打开窗。
温萧不见外地拉着时途坐在沙发上,对杨致知说:“哥,我们聊聊天堂这个项目如果拿下来,我们下一步的策略。”
这还没影的事呢,杨致知差点脱口而出,但想想时途之前说的话,有几把刷子,还是点了点头。
时途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本子,在上面写上运营模式,股权分配和SWOT。
杨致知不懂,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时途:“根据现在我们手头有的材料,这个天堂真丝厂,有两条产品线。一条是真丝纺织,一条是真丝印染,纺织的业务正常开展,也是支持印染业务的主要利润来源,但印染业务从实地考察和渠道反馈来看,属于技术先进但不符合市场期待的,那两相结合来看,总体天堂真丝厂的经营情况不善。”
杨致知看了两人一眼,点点头。
时途:“我们的优势是比厂房略懂营销和渠道,但完全不懂生产和技术,这个大家应该有共识。而且有一个较大的不利因素是,D市离S市距离超过两百公里,增加管理难度。如果全资收购天堂真丝厂,从管理角度来说,需要抓生产到营销的全量工作,极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这个厂会在比较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起色。”
“所以,比较两全其美的方法就是,和技术方共同运营真丝厂,收购厂方51%的股份,既可以持有经营决策权,又可以分担管理压力。”
杨致知老婆孩子在S市,定期过来出个差还行,整个厂让他管,怎么管得过来?
杨致知拍大腿:“嗨,我先前完全没想过这种问题,还想着买下来以后把吴方请过来当技术负责人就完了。这个办法好!是不是这么谈,出的钱也没那么多了?”
吴方工厂里的人对外说过,有人上门出30万收购,吴方没松口。
时途点头:“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天堂真丝厂真的完全没有账面资金了,也需要大股东出资运营的。这样,如果明天谈判顺利的话,我们到时候请一家有经验的律所来办合同和主体变更的事,这样也能降低大家的风险。哥,你看如何?”
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温萧点头同意。
见她赞同,杨致知也不出声了,他本想省点事,找人拟个合同就行。
温萧拉了拉时途的手,眼角笑意盈盈,对杨致知说:“哥,明天我们还是你扮红脸,我来扮白脸。”
她今天就拿了白脸剧本,况且日后厂子毕竟是杨致知自己管,得让他在吴老头那里落个好。
杨致知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夫妻俩把问题前前后后都想明白了,好处都让他占,还让他做好人。
聊完事,天光还亮。
若放在往常,温萧会拉着时途逛逛陌生城市的街景,可她今天劳顿一天,只想躺平当会儿咸鱼。
回了房,她心情轻松下来,一边哼小曲一边把大衣脱下挂起来。
白天办事时,她穿着黑色长大衣,显得干练。
现在脱下后,露出了里面的藏蓝色鸡心领紧身毛衣,站在窗帘前,线条凹凸有致。
时途转身关门的动作顿了一下。
温萧在半身镜面前把领子拉低,露出更多肌肤,左右打量新做的红色丝巾,那一片雪白的肌肤更显得冰肌玉骨般白嫩。
他喉结一动,顺手按下了反锁的按钮,缓步上前拥住她,低头亲了上去。
温萧正在摆弄造型,看也不看他便一把推开,抱怨道:“别弄乱我好不容易扎好的丝巾,我问你,好不好看?刚刚哥说没人要的那个花色,做成丝巾怎么样?”
时途忍耐着退后一步,眯起眼上上下下看遍,佯装认真点评:“不戴丝巾时身上的颜色比较沉闷,戴了之后有点睛的效果,皮肤也显得更白了。”
温萧满意地点头:“跟我想的一样,我觉得他这个花色……”
他欺身上前,把她的话打断在亲吻里,拥着她往床边去。
她看了一眼合上的窗帘,低声急着说:“这大白天的!”
时途缓声说:“乖,明天鲍博的堂哥还要过来请我们吃饭,趁今天有空……再说,你就不该奖励我一下吗?为了跟过来,我还绞尽脑汁把明天的课调到了其他时间。”
讨福利的话术,又丰富了一个场景。
温萧想到他一大早跟上火车,又陪着她跑前跑后,张罗吃住行一条龙。
便放弃了挣扎,只是红着脸小声妥协:“那你……小点声。”
他低低一笑:“这招待所家具都不太结实,隔音也不太好,不过,我上楼前都问过,隔壁两间暂时还没人入住。你看,对面还有镜子……”
声音什么的,没在怕的!
你永远可以信任时博士办事,滴水不漏。
或许是因为在陌生的环境里,时博士兴致大好,足足用了三个小雨伞,才放开话都说不利索了的温萧。
“下次我们找个好酒店。”他餍足地说。
作者有话说:
温萧:不公平,你脑子里废料这么多,还能学好!
第44章 赚钱(二更合一)
和温萧想的一样, 不到十点,楼下前台打上来内线电话,吴方来了。
三人修整一新下楼, 时途带路出门去隔壁不远处的茶楼开了个包间。
温萧小声问:“你什么时候找的茶楼?”
她一大早把床收拾干净,还开窗散掉了两人暧昧的气味, 就等着吴方过来谈事。
时途:“这是鲍博堂哥开的店, 还车的时候他提了一句, 我就记下来了,小傻瓜, 哪有约人在房间谈业务的?”
温萧反应过来,瞪了他一眼:为什么不早说, 害她忙活了一早上!
时途一进去, 门口就有人打招呼, 很有眼色地开了最里面的包厢给他们一行人。
吴方今天的气场不如昨天,坐下来后一声不吭。
时途坐在中间, 慢条斯理地泡茶, 分好茶后把茶杯推到各人面前。
杨致知看了看温萧, 笑着暖场:“老吴,昨天我妹说得是有些急,不过说真的, 这厂子有你的技术, 只要找对路子,不愁没生意, 何苦眼看着垮了呢?”
吴方不悦:“谁说要垮了,我现在只是缺周转的资金, 绝对不会卖厂的, 卖了厂我拿什么过日子?!”
温萧淡笑:“吴老师, 我们不需要买断你的厂,只是想合作把生意做得更好而已。先前我哥应该跟您也介绍过我们的业务,实不相瞒,我们有意从面料上游下功夫,也是为了后续我们的业务做得更好。”
吴方哼笑:“你一个小小旗袍店,能吃下多少面料?”
他谈都不想跟他们谈,面料生意懂个屁,还夸海口说什么营销方案,销售渠道,真以为读过几本书就是商业奇才啦?
温萧拿出丝巾,递过去给他:“吴老师,这块料子,您眼熟吧?”
吴方当然眼熟,这版还是他亲手做的得意之作。
温萧:“您知道现在的审美主流,明年的流行趋势,包括流行色吗?”
吴方愕然。
温萧笑:“您看,您连市场的热点和趋势都不研究,这面料做出来,难道只拿来欣赏不是给人做成衣服的?花色设计工艺,这些元素如果不能相辅相成,您这料子做出来怎么可能有人买?或者我们说得再直接点,您想过这面料适合做哪类衣服吗?瞧您手上这块,这种同色系不同明度饱和度的用色,抽象的图形,如果做成丝巾只露出一个角,那就很点睛,可满身都这个花型……”
她摇摇头,“太满了。”
见吴方沉思,她继续说道:“我们的确是家小小的旗袍店,但我们做高端路线,加上我们还有一个饰品品牌,如果我们和您一起合作的话,对于市场趋势的把控,成品表现的方式,我们肯定比您这样随心所欲来做,要强得多。”
接着,她给杨致知使了个眼色,杨致知接嘴说:“还有啊,不需要从你手里买断厂子,毕竟我们又不懂技术,买断了都不知道怎么管,我们只是想跟你合作,买你51%的股份,提供你需要的周转资金,但产品营销和渠道这些,我们要把关。”
温萧笑着说:“这种方式相当于资源扩大,但是因为风险共担,您肩上的压力也会小一半。吴老师,考虑一下吧,如果信得过我们,回头我们请专业的律所帮忙操办。况且,您今天能来,就说明我猜对了,您对这个厂感情深着呢,但凡有一丝希望扭亏为盈,您都愿意试试。”
吴方把玩着丝巾,久久不吭声。
他看得出来,两个人之中,女娃才是主心骨,不得不承认,她刚刚说让他肩上的压力小一半,实实在在打动了他。
当年他作为学校唯一一个公派留学的人,从欧洲学成回来时,牛逼轰轰以为把最先进的技术带回来,一定会赚大钱。
他当时甚至想过,如果自己发达了,要回馈母校,让学弟学妹来自己工厂实习,学习新技术。
当时的理想有多崇高,现在的讽刺就有多刻骨。
半晌,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用力一抿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你们准备一下合同,我这里也找一下律师。”顿了顿,他又说,“51%的股份,20万,少一分都不行。”
温萧看了看时途,见他眼神暗含赞成,心里有了底气,但嘴上没有一口答应:“资金的问题,我们元旦过后跟合同一起谈,您顺便把财务报表也带上。不过这个期间,您能不能给我们个保证,不会跟别家谈收购?”
吴方一瞪眼:“你当我是什么人?!”他拍拍胸脯,“我吴方也是此地有名有姓的人好吧,我要在中间吃两头,我还有脸在这里混嘛!”
一时间双方便敲定了下一轮沟通,算得上不虚此行。
时途站起身,打开了门向门外小声吩咐了什么。
不多时后,门大开,服务员端着餐盘鱼贯而入,把旁边靠墙的条桌推拉后展开台面,成了一张餐桌。
转眼,一桌丰盛的D市菜摆齐了。
杨致知看着时途,一时感慨又感动:“瞧瞧,这不是我该张罗的嘛!”
他自己就是D市人,这里还是有几门亲戚的,倒还麻烦别人安排,真叫人不好意思。
时途不在意地笑了笑,引吴方入席:“只是一顿便饭,哥不用跟我这么见外。”
鲍博的堂哥本想见一下他和温萧,今天这么多人不太方便,只能约下回,但人家的礼数丝毫不少。
吴方为资金的事愁了快半年,虽然有些不甘心出让股份,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他心里莫名还有些不服气:这小丫头没吃几年饭,就能一针见血说出他的问题,让他想不通到底是自己眼光不行,还是后生可畏。
杨致知使尽了全力周旋之下,一顿饭吃得人人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