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萧笑眯眯地看着手上两份材料,见合同条款都包含了吴方谈判的条件, 便猜是他花了心思才拟出来的, 看向时途的眼神就格外热烈。
时博士看在心里更不安了, 自家老婆这要命的实用主义,哪有功夫分辨别人的意图!
杨格物一听有真丝厂的事, 便很有眼力劲地从她的大软椅上下来:“我去看看哥在不在家,他昨天还念叨说再有两天自己该跑一趟D市了。”
杨致知这一周都泡在S市南端的金家渡面料市场里。
这个面料市场和D市的面料城定位不同, 以零售为主, 每一家档口都附带加工定制的服务, 客人选完布料,提供款式图, 隔一周就可以拿到服装成品。
是十分活跃的中低端服装定制。
至于款式来源, S市时髦又预算有限的大姑娘小媳妇们, 自然而然把目光投向了国内刚刚开始兴起的时尚杂志。
于是,不管是一线大牌成衣,还是小众时髦品牌的流水线成衣, 在金家渡的各个档口, 都有它们活跃的身影——只要杂志上能找到。
杨致知跑这个市场,是因为温萧谈判时的一句话。
她当时问吴方, 知不知道这些面料适合做成什么衣服,每一年包括下一年的流行风尚, 他们有没有研究?
他没有其他渠道去了解, 就用了最笨的办法, 一家一家观察,看哪些料子好卖,做成衣服好看,包括顾客对面料和成品的评价。
泡了一周,记了厚厚一本。
他今天刚从面料市场回来,正要开始和老婆做饭,杨格物来了。
听闻合同拟定好了,他一把摘了围裙,兴冲冲下楼到旗袍店里。
虽然才离开那么一会儿,杨格物却敏锐地发现店里气氛不太对头。
杨瑞成嘴角下拉,表情凝重。
他说:“丫头,你卖力地张罗生意学技术,我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我是不会同意做什么旗袍成衣的!你最清楚,我们一件旗袍,要采客人36个尺寸,才能做出合体的衣服来,你说说,流水线上做出来的旗袍,能合体吗?这不是砸牌子嘛,绝对不行!”
温萧面露焦急,解释道:“师父,我不是想用成衣替代我们定制。我只是想讨论一下定制和成衣两条线并行的方式,有经济能力的做定制,没有那么多预算的,可以穿成衣,只要我们预留好胸省和腰省的空间,客人可以得到我们调整尺寸的服务……”
杨瑞成打断:“不行,没得谈。品牌注册归注册,你们还是快点把真丝厂的合同好好讨论一下吧。”
说完他就要起身。
杨致知只听了个只言片语,但连忙打圆场:“爸,萧萧说的也不是什么不大逆不道的,你知道我最近一周在金家渡那个面料市场看到什么?多得是想要穿大牌子衣服的人!”
“大部分人要么买不到要么穿不起,再复杂的衣服,加工费最多四五十块一件,人家穿出来也好看!我们做高端的是没错,可是如果穿的人那么少,等下一辈生出来,都不知道旗袍这种衣服,那还有我们什么事?这种衣服都要灭绝来。”
杨瑞成还是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后门去。
时途拍了拍温萧的肩膀,劝道:“一步一步来,我们先把品牌注册好,以后用不用是另一回事,这个业务后续怎么规划,我们也想想清楚,这么大的事,也不是今天说说就能定下来的,把每个阶段怎么做先想明白,一旦开始就很难回头了。”
然后又对杨致知说:“哥,这份合同把我们上次聊的条件都写进去了,你再仔细看看,需要改的地方,我们明天确定下来,不耽误你过去签字。”
温萧低头擦了擦眼泪,抬头说:“我找师母要了几幅画,上次跟哥也讨论过我们需要从设计上下点功夫,师母她同意给我们做设计总监,把关以后面料的图形设计。”
杨致知欣喜道:“同意了?那太好了!”
这主意还是他起的头。当时从D市回来路上,他就在念叨光有技术还不行,这布料是做给人穿的,得有人懂设计。
温萧随口说设计师不认识,但认识个画家。
没想到真谈下来了,可真有她的。
时途捏了捏她的手,满含安抚的意味,说:“我还以为师母不食人间烟火,挺好。”他有些好奇,唯恐惊扰到女神的万骞,是什么反应。
温萧抬头看他,眼眶还红红的,看起来楚楚可怜,但说出的话却刚得很:“自己赚钱自己花,永远是最爽的,师母愿意出来工作很奇怪吗?”
奇怪吗?奇怪。
从万骞嘴里听来的关于柳赛飞的点滴,不一不是阳春白雪,不知人间疾苦,单纯天真到可耻。
其实他还挺弄不明白温萧怎么突然和师母走这么近,但,没关系,她喜欢就好。
时途嘴角翘了翘,牵起温萧的手,对杨家兄妹说:“时间不早,我们先回了,师父还在气头上,哥和姐劝劝,萧萧说得太急,我们好好规划一下,再找师父聊。”
杨致知点头:“就是,萧萧你明天先休息一天,让我好好劝劝他。”
温萧点点头,跟在时途身后。
夜风寒冷,但她被时途的围巾包得严严实实,手也被塞进他温暖的大手里,感受不到一丝冷意。
在师父面前强自镇定的信心,在时途面前倏然垮塌。
她抽抽噎噎地说着自己对旗袍业务的设想和规划。
从宋巍给的旧报纸可以看到上到社会名流,下到普通百姓,从丝绸到棉布,旗袍是大部分女性的日常衣着。
可社会的变迁,审美的变化,职业分工的进步,让旗袍从日常穿着后退成了礼服,穿的人少了,这种服饰的影响力渐渐式微。
杨致知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这代人还会想到特殊场合穿旗袍,再过二三十年呢?
她从前世重生回来的那个年代,即使特殊场合,穿旗袍的也是凤毛麟角,连龙凤褂都在婚庆市场崛起了,可旗袍依然乏人问津。
她不希望旗袍被忘掉。
成衣是一个机会,如果把成衣也做好,有越多的人穿旗袍,就意味着旗袍的生命力越强大。
她记得做定制鞋出身的Jimmy Choo,最后也是通过成品鞋让品牌影响力进一步扩大的。
时途揽着她的肩,紧了紧,说:“想法很好,只是具体实施的时候,总有个先后和轻重缓急。你让做了一辈子手工旗袍的老爷子,一下子怎么接受工厂流水线作业?慢慢来吧,很多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回到家,时博士放下自习的安排,帮她把品牌的规划,产品的规划一步步用图表画出来。
他有过系统商业营销的训练。
CHANEL,Christine Dior的发展故事,是商学院反复研究的案例,无一不是从为极少部分人定制,走到面向少部分人的成衣,形成两条线并行的局面。
他理解温萧的理想。
邵牧君只觉今天有些奇怪,隔着书房的门听起来,往常话比较多的媳妇今天话很少,而一向话很少的儿子,今天倒是滔滔不绝。
……什么茶壶配什么盖,还是儿媳妇厉害,拿捏得稳准狠。
时途套上大衣,对看着图表发呆的温萧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你要是困了就洗了先睡。”
不多时,杨瑞成打开门,看到风尘仆仆而来的时途。
老头子今天发完火,有些后悔自己话说得太硬。
别人不清楚,自己是再明白温萧的心不过的。这丫头满脑子只有旗袍,说到私心,哪怕说杨致知有,他都不信温萧有。
他一扁嘴巴,嘴依然很硬:“怎么这么晚还来?”侧身把他让进家门,扔了双新拖鞋给他。
杨瑞成的客厅干净整洁,东西很少,茶几上泡着一壶茶,看样子刚才他正在喝。
时途坐在沙发上,捧起老爷子倒的一杯温水,笑着说:“因为我希望萧萧和师父今天晚上能睡着觉。”
老头子哼了一声,脸色讪讪。
时途轻笑:“她回家一直在哭。”
哭是哭过,可没有一直。
杨瑞成梗着脖子:“总之我不同意做什么成衣,那还是旗袍吗?”
他做学徒的时候,自己的师父是怎么三令五申的?
不可机缝,不可偷奸耍滑,不可偷工减料。
时途点点头:“这一点,萧萧当然是认同的,你看她有了缝纫机也只用来做个防尘罩,做个小抽袋,除了您,她比任何人都坚持手艺的磨炼,也比任何人都关心这家店的生意,连我师弟帮忙跑腿注册商标,她都会谢完人,还请人老妈来店里做旗袍。如果她是那种想走捷径的人,放下旗袍,跟哥和姐一起干工厂或者公司,都赚钱。她只是担心旗袍如果注定只能少数人穿,那渐渐就没人穿了。您想想是不是这样?”
杨瑞成缓缓点头。
论对这家店的上心程度,温萧不比他差,自己的两个子女远远靠边站。
时途掏出口袋里的纸笔,把出门前帮温萧梳理的品牌营销规划画出来:“CHANEL这个品牌,因为创始人本身裁缝出身,它的发展也是从手工定制到高级成衣。萧萧的理想,跟它有些像,她是想把旗袍做成中国的高级服装。不过不需要急躁,可能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看到重要的日子里,不管是定制还是成衣,我们兴许也能看到大街上穿旗袍的人多起来呢。”
杨瑞成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旗袍的手艺对他而言是吃饭的工具,成衣就是抢饭碗的存在。可听时途这么一分析,他突然对“中国的高级服装”这几个字,觉得有些神往。
他眨了眨突然有些酸涩的眼,喝了口茶:“那一口也吃不成胖子,得慢慢来吧。”
时途笑得乖巧:“嗯,慢慢来。”
杨瑞成看了看挂钟,摆了摆手说:“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丫头该等你了。明天……她至少下午得来,店里的活太多。”他不自在地咳了声。
“嗳!”
**
第二天,时博士等着磨磨蹭蹭的温萧穿好衣服,她小动作不断,一会儿把梳好了掉头发又放下,一会儿把衣服的领子翻上来又压下去。
时途轻笑:“走吧,先一起出去买个东西,然后我送你去店里,今天晚上我实验要出个结果,会晚一点回来,我让信达来接你下班,顺便把商标注册的材料带走。”
她低着头,小声说:“不用了,你先去学校吧。”
昨天杨致知都让她先避避风头,今天这么过去,不知道老头子是不是还生气。
时途拉着她,两人也不骑车,走到了离S大不远处的商场,直奔金店而去。
温萧:“干嘛衤糀突然来这里啊?”
时途看着柜台里的金饰:“我身上还有笔妈给的买金器的钱,咱们今天花了吧,上次她说要陪你买,我给拦下来了,现在花了别放过年。”
温萧小心翼翼地想,嗐,那时候她还在苦心编剧本,谁知道一开篇就脱线。
思及此,她又有些感叹,这一世的运气真的算是很好。
她在这百转千回的时候,时博士已经选了五个戒指出来:“看看,喜欢哪个?”
温萧的视线从时途脸上,落到了戒指上,五个,争奇斗艳,花开富贵,以及一看就用了很多黄金的,戒指。
她这才注意到,这是老城厢的店。
这,就是宋巍的眼光和品味?她突然很想笑。
时途看着她眼睛笑得弯起,问道:“怎么?都喜欢?都买了也不是不行。”
她笑开了花,笑得打跌,这是什么魔鬼审美?!
“这家公司向我们约设计稿呢,我是真没想到,他们家的金饰,居然是暴发户这个线路的。”
时途准确地过滤信息,想起杨格物说的话,拧着眉问:“这家公司的人,是昨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个?”
那个让他觉得有些碍眼的人。
温萧还在笑:“是啊。他答应我们,卖出去的利润分我们四成,我们除了设计什么都不用出。真是个有魄力的企业家,啧啧,就是品味有些差。”
嗬,拿四成利润出来讨好我家媳妇儿,可真大方啊。
时博士突然酸得像掉进了醋缸。
他一把拉起温萧:“既然太丑,我们换一家。”
温萧拉住他,眼神炯炯:“别啊,要不这次我们在联名设计里加一个对戒的设计。我们等量产了买一对戴不行吗?”
利润还能自己拿四成,完美!
时博士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乖,我们先买一个戴起来,等下个月我去M国出差带Cartier的婚戒回来再换。”
是他大意了,早就该用戒指宣誓主权的,还好现在不晚。
转眼进了另一家金店,这回他不选了,让温萧自己看。
一堆珠光宝气中,温萧勉勉强强选了个十分低调简洁的镶红宝石金戒指。
戒圈很细,红宝石就小小一颗,柜员百般表示这太素太小了,结婚怎么滴,都应该更富贵一些。
温萧满意地套上了左手无名指,时途怎么看怎么顺眼,痛快地去付了钱。
把她送到旗袍店门口,他千叮咛万嘱咐:“戒指戴好,不要摘下来,知道吗?”
温萧觉得他今天格外婆妈,伸手又打量了一番左手,点了点头。
站在门口,她深呼吸两下,推开了门。
杨瑞成在做衣服,杨格物蹲坐在她宽大的软椅上,正翻着一本神话。
店里点了杨瑞成D市好兄弟送的香,据说有典故有来头,反正闻起来余韵悠长。
温萧心里开始打鼓:这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这香老头子平时可不舍得点,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见她站在门口不动,杨瑞成推了推老花镜:“愣着干嘛,你㛄婲的活还在那放着呢,快点干吧。”
一如往常。
温萧以为他今天还会板着脸,没想到居然没有。
杨格物朝她挤眉弄眼,手背掩口说:“赶紧的,这一大早焚香净手的,搞得神叨叨的,知道的明白他在等徒弟来上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请佛请神!”
温萧看了一眼埋头做事的师父,叹气小声道:“你就哄着我吧。”
杨格物耸肩,做了个爱信不信的表情。
一直到了午饭时间,温萧才小心翼翼地对杨瑞成说:“师父,我之前不是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