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打算归隐山林了?”
迟晏笑道:“算是吧,山里空气好,换个心情。”
“不过大作家,我听说你高中在《倾言》上连载的那几本长篇小说这一年里陆陆续续签了影视合同,有一本还拿了木华奖。”
郑齐越对他竖起了大拇指:“牛逼,之前我还纳闷,你的成绩明明是我门宿舍最好的,怎么反倒就你一个人没有保研,现在我算是明白了。”
“我要是有你这两下子,谁读研啊。”
顾嘉年慢慢喝着茶,默默听着他们的交谈,心里却十分惊讶。
木华奖是青年作家奖中分量极重的一个,就连她这样的文学入门者都十分耳熟。
没想到他高中写的文章拿了木华奖,还是在这么多年之后。
迟晏扯了扯嘴角,似乎不大想谈这事。
“别光说我了,说说你们吧,研究生生活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郑齐越撇了撇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当代苦逼研究生呗。比本科的时候忙多了,每天都在为了论文和课题焦头烂额,沈老头也越来越变态,给的课题一个比一个难搞。”
“我今天就是因为课题搞不出来,才想着来‘常来’吃个饭,没想到竟然能碰见你。”
迟晏拿起酒杯碰了碰他的,以作安慰。
郑齐越苦闷地回碰,闷头喝了一大口啤酒。
他忽然想到什么,复又问迟晏:“说到沈老头,你毕业前到底怎么得罪他了?哥几个到现在都不能在他面前提你,一提就吹胡子瞪眼的。”
“就因为你鸽了他的保研?不至于吧?你从前可是他的得意门生,天天挂嘴边的那种。”
他话音落下,迟晏却突兀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随口说:“是么,我都不太记得了。”
顾嘉年正小口小口喝着热茶,听到他熟悉的敷衍语气,不由得抬头看他。
他靠在窗边垂着眼皮,再一次把自己的脸掩在阴影里,眼睫也耷拉着。
郑齐越也注意到他寡淡的神情。
他恍惚记起自从大二的某一个阶段之后,迟晏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表情,开始不怎么爱说话,更不爱提和自己有关的事。
和刚入学时那个狂妄而不可一世的矜贵少爷截然不同。
大四之后,他甚至开始成天不着宿舍、不见人影,除了一些必要签到的课程,几乎连学校都不来了。
倒是成绩还保持得很好。
后来大四下学期,又听说他和沈教授大吵了一架,连保研资格都放弃了。
郑齐越没再执着于这个话题,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大一那年咱俩打了一架。”
迟晏笑起来:“怎么不记得。”
“那会儿我暗恋系里的一个学姐,还是我们系的系花。没想到刚开学一个月,她居然向你表白了,还被你臭着张脸给拒绝了。我当时就觉得你小子凭什么这么牛逼,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看你贼不顺眼……没想到我居然反而被你给揍了一顿。”
迟晏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嗤道:“所以你后来就拿虾酱害我?”
“那是凑巧,我能这么恶毒么?你那段时间也是,家里给你断钱了?总躲宿舍用辣椒酱对付晚餐。”
迟晏没说话,听他继续说道:“我送你上的救护车,当时满脑子都是恐慌。我要是把你给害死了,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们的关系倒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转折,最后竟然成了好哥们。
当然了,这也得益于后来迟晏帮他写过不少专业课的作业。
郑齐越想了想,还是没问他大二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道:“下次你要来,提前通知我们几个,我们大伙请你吃个饭,庄成天他们也总念叨你来着,说要找机会感谢当年的大作业之恩。”
迟晏再次拿起酒瓶碰了碰他的,笑道:“行,记得挑贵的请。”
郑齐越笑:“德性。”
*
吃过饭,郑齐越赶回去写他的论文,便又剩下顾嘉年与迟晏独处。
他们慢慢悠悠地走在西门口这条全是饭店、书店的小路上,闻着道路两旁夏日香樟树的独特香气。
“去哪儿?”
“去哪儿?”
顾嘉年扑哧地笑了声:“你的地盘,你决定吧。”
迟晏看她一眼:“行。”
于是顾嘉年又跟着他坐上地铁,换乘了两条线之后,拐进一条铺着青石板路的老弄堂。
与之前路过的繁华商圈相比,这里颇有些许冷清意味。
弄堂两旁都是些文艺范的咖啡厅,还有几家零零散散的酒吧。
老旧的墙上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涂鸦,如同孩子作画般笔触稚嫩、随意又生动。
迟晏带着她穿过弄堂,走到街边的拐角处。
一棵几人宽的柳树下有一家概念书屋,靠窗的卡座上冷冷清清坐着几个人,都在翻书。
书屋门口放着张躺椅,上面躺着个男人,脸上盖了本书,正在惬意地晒着太阳。
他身边还拴着一只大金毛,正讨好地冲着他们吐舌头。
迟晏走过去,抬脚踹了踹他。
“我靠,谁啊?”
男人顿时惊醒,书本从脸上滑落,不耐烦地看向来者:“……迟晏?嘉年妹妹?”
“你们怎么会在这?”
贺季同有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的视线在风尘仆仆的俩人身上来回打转,先是打量了会儿他那个快一年没进城的乡下表弟,接着又捕捉到顾嘉年身上破损脏乱的连衣裙,和外面套着的那件显然是属于迟晏的外套。
这样的地方,又是这样的时间点。
他混沌的脑袋转了转,片刻后匪夷所思地得出了结论,对着迟晏为难地摊了摊手:“表弟,你这样不太好吧,人家昨天才刚成年,你就哄得她跟你私奔了?还来投奔我?”
“我丑话说在前头,这种事我可担不了责啊。”
第20章 野星为灯
迟晏:“……”
他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贺季同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的。
迟晏懒得解释前因后果, 只问了句:“我们工作室快倒闭了么?你怎么这么闲?”
贺季同替自己辩解:“谁闲了,我这是忙里偷闲。”
迟晏“呵”了一声,又看向贺季同脚边拴着的那条金毛, 掀了掀眼皮:“你养狗了?”
贺季同闻言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不再纠结他们为什么在这里, 含糊其辞道:“……书屋老板的狗,我帮着照看下。”
“还说不闲, 都有空管别人家的狗了。”
迟晏没再看他, 伸手推开书屋旁边那扇铁栅门,径直往里头黑洞洞的楼梯口走去。
同时对顾嘉年说:“跟上。”
顾嘉年点点头,快步跟着他走进铁栅门, 还不忘转头礼貌地跟贺季同打了个招呼。
贺季同眯着眼, 朝她露出一个亮闪闪的笑, 而后又重新躺下, 把书盖回脸上。
楼梯间翻新过,还有些刺鼻的油漆味。
迟晏带着她走到二楼,左拐,推开一扇玻璃门。
顾嘉年顿了下, 看到门口有个小小的亚克力门牌, 上面写着“四季文学工作室”。
之前贺季同说过,他和迟晏合伙开了个工作室,应该就是这里了。
两人推门而入, 门口感应式的门铃“叮咚”一声响起来。
顾嘉年四处看了眼,工作室面积不小,装修是粗犷的工业风,水泥墙,黑色工业灯, 没有吊顶的天花板上白色管道纵横交错。
长长的走廊两旁是好几间办公间,全都安装上磨砂玻璃隔断。
左边门上写着“编辑部”,依稀能看到有四五个工作人员在对着电脑埋头干活。
右边则是茶水间。
顾嘉年刚转眼过去,恰好有个穿着粉色上衣的女孩子拿着杯咖啡匆匆忙忙从里头出来,嘴上还说着“来了来了!”
顾嘉年低头看了眼她胸口的卡通铭牌,上面写着“编辑助理乔薇”。
乔薇的视线落在迟晏身上,愣了须臾,而后惊呼了一声:“……老板?”
“你今天怎么来了?”
乔薇诧异了许久,心想还好今天负责接待的是她。
很多新来的员工只知道他们工作室有两个老板,却从来没见过迟晏。
她还是工作室成立的那天见过一次。
不过,时隔一年能一眼认出来,也确实是看脸。
听说两个老板是表兄弟,这家族基因摆在这,要想记不住都难。
迟晏却显然是对她没什么印象了,下意识地扫了眼铭牌,而后客气道:“嗯,今天来有事。”
又问她:“贺季同的休息室和会客厅有人么?我去休息会儿。”
“应该没人吧,老板刚刚下楼了。”
乔薇说着,去前台找到备用钥匙给他,又看向顾嘉年。
顾嘉年正在犹豫着该怎么自我介绍,手肘却被人拉过。
“走了,好困。”
迟晏散漫地拉着她穿过编辑部、财务部和市场部,在最里头的拐角上了另一个楼梯。
乔薇咋舌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片刻后回过头,看到好几个五颜六色的脑袋从不同的隔间里冒出来,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
“我靠,大帅哥?”
“谁啊,老板的新客户?”
“还带了个妹子?我们老板呢?”
乔薇笑道:“什么客户啊,是我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老板。”
“我去,是二老板?”
“难怪长这么帅,听说跟老板是表兄弟,好像是有点像。”
乔薇没好气地摊了摊手:“是啊,可惜一个在楼下帮人看狗,一个八百年不来工作室,一来就带了个妹子。”
顾嘉年倒是没听到这些议论声。
她的手臂被他拉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上楼梯。
楼上还有另外一道关着的门。
迟晏沉默着用钥匙打开门,这才放开她。
顾嘉年抬眼看去,迟晏敛着眉眼,神色颇有些困倦,一边开门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她没忍住,也跟着打了个浓浓的呵欠,恰好被他偏过头看到。
迟晏一眼瞥见她一张小脸困到皱成一团,好笑地问道:“咖啡后劲过去了?”
“嗯,好困。”
顾嘉年含含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先前在路上还能强撑着打起精神,现在马上就要到休息的地方,精神松懈下来,忽然觉得困得不像话。
简直想直接在门口找个地方躺下来。
迟晏见她眼皮打架、睡眼惺忪,心里有些想笑,他推开门,带着她走进会客厅。
接着又推开里面那间休息室的门,说道:“这里是贺季同的休息室,不过他平时另有住处,从来不睡这。你放心休息,有事叫我,我睡会客厅的沙发床。”
他放低了声音:“好好休息,晚上我开车带你回云陌。”
安排得十分妥当。
顾嘉年乖巧地听着,绵软地“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摸索着按下休息室的灯。
她抬眼望去。
休息室不大,简约的欧式双人床上此刻盖着一床雪白的被子。
下一秒,或许是感应到灯光,抑或是听到动静,被子里忽然伸出一只消瘦而白皙的胳膊,修长五指之上红色的指甲格外醒目。
被角处随着动作,慢慢露出一席凌乱的棕色长发。
女人久睡方醒的声音缱绻而沙哑,语调仿佛能够勾人心魄:“贺季同,几点了?你给我带饭了么?”
迟晏:“……”
顾嘉年:“……”
迟晏“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眉心跳了跳。
目光悠悠地转到顾嘉年脸上。
顾嘉年瞪大了双眼,方才浓烈的睡意消失无踪,她僵硬地转过头,对上迟晏的视线。
然后在他那双漆黑的眼里看到了隐隐的同情,与重新席卷而来的慈悲宽容。
顾嘉年:“……”
还没等她有机会说话,楼梯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贺季同一口气跑上来,弯下腰两只手撑着膝盖,剧烈喘着气,眼睛却盯着休息室的门:“我差点忘记里面有人……你们,还没,开门吧?”
迟晏的眉毛悄然拧起来,如同慢动作般翻了个白眼。
“给我们找个地方睡觉,现在。马上。”
压根懒得评价他的私生活。
贺季同听他这口吻便知道他们已经开门看到了情况。
“……”
他难得没有解释,也没贫嘴耍贱,只说道:“那我带你们去我家?离得不远,还能住得舒服些。”
迟晏没再说话,跟着他往下走,走到一半忽然回过头看了顾嘉年一眼,还朝她伸出了手。
那眼神仿佛在问:“需要扶你一把么?”
“……”
顾嘉年张了张嘴,最终半句话都没说出来,径直越过他,挺直了脊背往前走。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许久之后,迟晏才收回落空的手。
然后盯着她挺直的背影,耷拉着眼皮跟上去。
*
等再次折腾到贺季同的住处,顾嘉年只觉得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身体在强撑着走路,但灵魂却好像已经进入了沉睡世界,迷迷糊糊地听着贺季同跟她介绍客房、浴室和卫生间。
她像个傀儡一样顺着他的指挥走进客房,脱了鞋子躺到床上,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