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年是开学之后才知道,九中的文科规模是北霖所有高中里最庞大的, 每届生源中,文科生占比高达百分之四十五。
她记得之前在霖高,文科生的人数只有理科生的五分之一。
在这种情况之下,九中对待文科的态度比其他学校要重视很多,对理转文的同学也十分友好,才会诞生这样的理转文额外补习班。
没想到她误打误撞之下, 倒是来对了地方。
只不过今天, 顾嘉年开了小差。
大脑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力,黑板上的所有文字全都零零散散地在眼前掠过,那些粉笔字迹消失重组, 变成另外几个字。
“你的, 砚池。”
北霖的晚秋,十一月中旬, 霜降已过。
接近零度的晚风锲而不舍地撩着窗帘, 夜雨如同泼墨。
偌大教室里, 粉笔沙沙地划过黑板,伴随着后排同学交头接耳的声音。
顾嘉年的脸慢慢开始发烫。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迟晏会给她回信。
他竟然……知道是她。
在上一封信里, 她压根没有写寄信人。
可这封回信的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昼山市第九中学,高三十班,顾嘉年收。”
所以宿管阿姨才能直截了当地把信交给她。
昨天晚上收到信后,顾嘉年满腹惊诧又激动, 将那封不到半页纸的回信翻来覆去看了许多次,以至于最后在被窝里复习到三点半,才完成她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任务。
好在由于她是新插进班级的,分寝室的时候落了单,她得以暂时单独住一个四人间,没有室友,学到多晚都不会打扰到别人。
说回信。
除却前面的诸多问候,那句落款仿佛一片羽毛,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挠着她的心。
其实这种落款方式很常见,就像英文信件结尾那个公式化的“Yours sincerely, xxx”一样。
可同样的话用中文表达起来,却较英文中恭敬客套的感觉多了几分缱绻与温软。
就好像,他真的属于她。
顾嘉年乱七八糟地想着,迟晏既然知道是她,还能给她回信,是不是意味着或许一年后她有那么一点点成功的可能性?
还是说,他只是像从前一样想要鼓励她好好学习呢?
两个念头在大脑里彼此争斗,谁都不愿意被对方说服。
思绪天马行空放了两个题目的假,顾嘉年总算回过神来。
她思索不出,耷拉着肩膀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逼着自己回过神来仔细听讲。
一堂课后,地理老师讲完了整张卷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学期已经过半,理转文补习还有最后一次就要结束了。我看了大家最近几次的考试成绩,除了个别顽固的同学之外――”
老师说着,视线在双眼放空的宋F雯脸上打了个转,可惜对方一双大眼睛迷茫地半睁着,显然没接收到这信号。
“――都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进步。当然了……”
地理老师说到这里,脸上神情柔和了些,目光继而转向宋F雯身边安安静静低着头的女孩子,赞许道:“进步最大的还是十班的顾嘉年同学。比起第一次摸底考试,她的地理分数整整提高了三十分,有几次小考甚至超过了许多实验班的同学。你们大家要向她学习啊。”
全班同学整齐划一地向她看来,大多都眼含敬佩。
顾嘉年多少有些赧然,默默收起了自己的卷子,低下头整理笔袋。
宋F雯倒是终于从睁眼打瞌睡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格外与有荣焉,脸上一副“小嘉年牛逼等同于我牛逼”的表情。
然而等地理老师离开教室,后排的座位上却突兀地传来一声刺耳的讥讽。
“两个多月提高三十分,该不会是作弊吧?”
顾嘉年听到这阴阳怪气的声音,没有回头,自顾自收拾书包。
宋F雯却没她这么好脾气,团了一个纸团扔过去砸人脑门上:“陆许阳,你他妈有病吧,整天找我们小嘉年茬?以前三年里怎么没觉得你这么烦人啊,小心你宋哥我修理你。”
陆许阳见到宋F雯有些发怵,却仍然嘴硬道:“又他妈有你什么事?我就是看她不爽,你管得着吗?”
陆许阳是文科十二班的插班复读生,从前也是九中的,高中三年与宋F雯同班。
此外,他与顾嘉年也认识,渊源更久。
他们是智华初中的同班同学,顾嘉年得知他也在复读的时候,还有些诧异。
顾嘉年对陆许阳最初的印象并不是后来这么尖锐的模样。
顾嘉年刚读初一时,压力还没有后来那么大。那会儿年级里有个读书角活动,每周五在校阅览室举办,大家会一起读一篇文章,交流心得。
他们班只有她和陆许阳参加。
两个人都喜欢看书、看杂志,久而久之关系便比普通同学近了一些。
俩人全是兴趣相投,常常在课下交换书单,偶尔也会分享彼此的阅读笔记。
只是后来,爸妈和老师给的压力越来越大,她也逐渐忙碌于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和家教课,再没有时间参加读书角。
与他的联系便慢慢淡了。
但也只是这样而已。
顾嘉年不记得初中那会儿自己怎么得罪过他,可他对她的态度从初二之后便开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冷嘲热讽倒也罢了,还时常带头取笑她。
她记得初中毕业前,大家互相写同学录。陆许阳给全班所有人都写了,唯独没写她的。
显然他当时就已经看她很不爽,并且这份不爽并没有被时间冲淡,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顾嘉年把卷子和笔袋放进书包,默不作声地拉了拉宋F雯的衣袖:“算了,别理他。”
倒不是胆怯,只是她深知这一年时间对她来说有多宝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视就是了,又不会少一块肉。
宋F雯听她的,咽下了这口气,也开始收拾书包。
可惜今天陆许阳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又或者是终于被她一贯以来视而不见的态度给激怒了,突然不依不挠起来。
顾嘉年正要拉上书包拉链,陆许阳却突然从后排走上前,扯住她的书包带,挑眉道:“顾嘉年,我听你们班里的人说,你想考昼山大学?还在书桌上贴了昼大的图片?”
顾嘉年用力扯了扯书包带,没理他。
片刻后,陆许阳又撇了撇嘴角,讥笑道:“开什么玩笑。你中考连霖高都没考上,还是交了几万块钱择校费才进去的。现在又灰溜溜地来了九中,就你还想考昼大?别做梦了。”
顾嘉年听到这里,终于有了反应。
她慢慢松开书包带,转身对宋F雯说:“雯雯,你先回教室吧。”
宋F雯顿了一会儿,眼神威胁地瞪了一眼陆许阳,听话地先走了。
其他同学们也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个。
片刻的安静之后。
顾嘉年语气平和问道:“陆许阳,我可以问问你,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吗?如果有误会,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没必要每次都用这种方式。”
她原本不想浪费时间的,但现在却觉得如果就这样放任不处理,或许会招来更多的麻烦。
可没想到她问出口,对方的反应却像是始料未及,怔愣在当场。
他顿了几秒钟,蓦地松开了手里拽着的顾嘉年的书包带。
沉甸甸的书包“啪嗒”一声侧翻在地上,里面的书和草稿纸从没有拉上的书包口掉出来,散落一地。
顾嘉年抿着唇弯腰去捡,听到头顶上他满是恶意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没什么误会……我就是纯粹看你不爽,从初中开始就很不爽。整天一副清高的样子,你以为你自己是公主么?你还不知道吧?初中班里有一个群,群里有二十几个人,群名就叫‘今天顾嘉年倒霉了吗?’”
顾嘉年的手顿时僵住,许久后,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捡掉在地上的本子。
陆许阳盯着她白皙的后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听说,你现在在十班人缘还可以?那是因为大家还没有真正了解你,但凡他们再跟你多待一阵子,就会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令人恶心,明明一点本事都没有,却总是装作一副学习好、瞧不起人的样子。”
他说着,恶劣地想看她备受打击的模样。
可顾嘉年这次却丝毫没有停下动作,抿着唇一丝不苟地把最后一本书捡进书包里,拉上书包拉链。
她没有看他,也觉得没有同他争论的必要,挺直了脊背转过身,快步地走到教室门口。
直到最后一步,她突然停下来,背对着他低声说道:“随便你们怎么想,建群也好厌恶我也罢,我不在乎。但是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人。”
她说完,一步一步走回教室里。
陆许阳盯着女孩瘦削又挺直的背影,握了握拳。
可顾嘉年其实并没有她表现的那样不在乎。
那天剩下的晚自习课上,顾嘉年只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学习任务。
她勉强逼着自己做完语文和英语的加练,实在是没了心情。
雨渐渐停了,剩秋风肆虐。
窗外柏油路上枯黄的银杏落叶被狂风归拢在一处。
路灯眨出昏暖的光,教室里的白炽灯却亮到刺眼。
顾嘉年眼神空洞地看着五三上的数学大题。
唇角不由自主地抿紧着。
她一向知道自己人缘不好。
初三那年,她为了达到爸妈的期待,向他们证明自己没有那么笨,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课余时间去学习,以至于推掉了所有的班级活动和同学聚会。
就连去食堂吃饭都不再与他人一起。
从那之后,她变得越来越形单影只、沉默寡言,曾经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开始逐渐疏远她。
顾嘉年彼时自然失落过一阵子。
但那时爸妈安慰她,说等她考上好高中、好大学,朋友自然会来,那些疏远她的人都只是嫉妒她。
他们反反复复地强调:“成功的道路永远是孤独的。”
顾嘉年心里清楚,事实并不像爸妈所说的那样,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嫉妒她,何况她并没有令人嫉妒的资本。
大家只不过是单纯地不喜欢她,觉得她不合群、死读书、竞争意识太强。
可这些年来,她以为大家不过是不太喜欢她而已,毕竟她那样压抑紧绷的脾性在那群活力四射、风华正茂的少年人里,确实不受欢迎。
只是今天才知道。
她不是不受欢迎。
“初中班里有一个群,群里有二十几个人,群名就叫‘今天顾嘉年倒霉了吗?’”
“其实但凡他们再跟你多待一阵子,就会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令人恶心。”
原来她不是不受喜欢。
她是令人恶心,是令半个班级的同学都要拉群诅咒她的那种恶心。
顾嘉年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水笔。
金属的笔盖嵌进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
那天晚上,顾嘉年回到寝室之后,坐在桌前,努力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初中的时候确实是她太急迫,为人又压抑,没能处理好学习之外的人际关系。
而且大家那时候都不成熟,爱恨太尖锐,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现在,她在十班好端端地待了两个月,没有人不喜欢她。
她已经有了新的朋友,融入了新的集体,从头开始了。
可尽管道理都懂。
她依旧心绪难平。
顾嘉年想着,从书桌上翻出信纸和笔,就着台灯的光写下给砚池的第三封信,与第二封只隔了一天。
她没有说这些烦心事,只写了日常的学习生活和问候,却嗦到难以停笔,事无巨细全都铺上去,絮絮叨叨地写了三页纸,才总算能够把那些阴魂不散的坏情绪随着信纸一起封进信封里。
顾嘉年把信封塞进书包,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翻开没做完的五三,开始专心刷题。
*
这件事如同一个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很快就被顾嘉年暂时遗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次她找陆许阳单独说过话之后,他再也没有找过她的茬,甚至在学校里都绕着她走。
仿佛是对着某个讨厌的人把所有怨气撒完之后,开始想要避而远之。
顾嘉年自然乐见其成,更加抓紧时间学习,不再费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她继续有起有伏地进步着。
学习的过程很枯燥,甚至是痛苦的,与迟晏曾经描述的一样,每一次起起伏伏的进步,背后都伴随着挑战、失望甚至是挫败。
好多个寒凉的夜晚,她都复习到趴在桌子上睡着,第二天又得浑身僵硬地早起。就连宋F雯都开始嫌弃她越来越重的黑眼圈。
可这一次与曾经的每一次都不同,她的寝室里没有监控,她不再装模作样地握着笔伏案,实际上却在发呆。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她的目标,为此她分秒必争、枕戈待旦。
等到十二月初,第三次月考之后,顾嘉年的总排名已经攀升到班里第八,年级一百五十,稳稳超过了一本线。
与此同时,她收到了署名砚池的第二封回信。
距离她寄出前一封信只过了两个多星期。
从北霖到昼山,贴票平邮的时间是七到十五个工作日,平均来讲大概要两周左右。
也就是说,就算他收到她的信之后立刻回复并寄出,也得下下周才能到。
难道,他寄的是挂号信?可是从信封的样式来看,却又像是平信。
顾嘉年暂时按捺住心里的疑惑,拆开信封,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他一一回复了她的日常,做了一些有趣又礼貌的点评。两人的信件往来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挑明身份,他的语气仿佛真的在耐心地回应一个陌生的小读者。
还附上了琐碎的日常。
“前阵子连载压力有点大,烦得想抽烟,便多屯了几箱咖啡胶囊,有点用。”
“工作室旁的落叶梧桐掉得差不多了,只剩树梢上的最后一片。楼下书屋的那只金毛每天都虔诚地蹲在树下,盼着最后一片叶落下。可惜前天夜里它悄无声息地掉了。金毛失望到狂吠了一整天,我被它吵得一个字都写不进去,理所应当地偷懒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