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孩不是没有过乱跑的前科。
大雪夜她都敢闯,何况是现在。
迟晏安抚了老人几句,放下手机后,失去承重的手指开始发抖。
她外婆说,她查完分就出门了。
是不是想来当面告诉他?
那她来了工作室之后,见到了什么才改变主意了呢?迟晏的目光缓慢地落到办公桌那堆杂乱文稿旁的九个信封上。
原本堆叠整齐的信封,被人拨乱了,其中有一封名字朝上翻了过来。
迟晏缓缓喘了口气,没办法去想她发出那最后一句话的心情。
他看到的时候心都要炸了,她肯定比他还要难过一百倍。
她那么敏感拘谨的性格,知道了这样的事,难免会觉得愧疚自责,或许会再一次陷入自卑。
他的小姑娘这一年来好不容易变得自信闪耀,吃了千番苦,受了万般罪,原本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对待,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
她到现在都没回家,恐怕一个晚上都躲在外面哭。
这次连衣角都没人借她扯,她该怎么办?
昼山那么大。
迟晏感觉头脑眩晕,他咬了咬舌尖,把心里的闷痛感压下,而后找到今天的轮流接待名单,用办公室的电话拨通了乔薇的手机。
几分钟后,猜测被证实。
她来过。
也知道了所有来龙去脉,或许,还见到了他。
*
顾嘉年在广场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许久。
置身于吵嚷的人群里,广场上不绝于耳的音乐声与雀跃欢呼声统统闯不进她心里。
微凉夜风下,裙摆被吹得列列作响。
迟缓的理智终于回复些许。
这么晚了,她没有精力再长途跋涉回云陌,起码得给外婆打个电话。
她找了家广场上还没关门的报刊亭,借了老板的插座给电量耗尽的手机充上电。
几分钟后,手机终于开机。
广场交杂的光影中,手机屏幕上弹出来许多条微信消息。
顾嘉年强忍着没有点开,而是先拨通了外婆的电话。电话那头,外婆听到她的声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忙追问她的行踪。
顾嘉年眼眶一酸,吸了吸鼻子,编了些谎话。
她跟外婆说自己在昼山的一个同学家里聚会,玩到太晚,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
外婆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可沉默了许久后,终究没有问她,只叮嘱她一定要注意安全,随时保持手机通畅。
顾嘉年心里有点难受。
她总是让外婆担心。
良久后,她讷讷地“嗯”了声,又听到外婆说:“停停,刚刚小迟打电话过来问你的情况。你抽空给他回一下吧,他好像挺担心你的。”
顾嘉年怔愣当场。
挂断电话后,她鼓起勇气点开微信,想看看他回复了什么。
没有新消息。
他只是打了许多个语音电话过来。
大概是看到了她的消息,想问问她的具体成绩和未来的志愿吧。
毕竟这一年来她的所有进步,都有着他的参与,尽管是通过信件的方式。
他又是这样妥帖的一个人。
顾嘉年拿着手机,犹豫了许久。
如果一直不回的话,他一定会担心的,他刚刚还给她外婆打了电话。
就算……她往后不能以期许的方式站在他身旁,就算此刻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厚颜无耻地再次缠上去。
却也不能这样无礼对他。
顾嘉年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刚想按下语音通话,对方却先一步打过来。顾嘉年抖着手点了接听。
他的声音在几秒之后,清晰地传过来。
哑涩又没什么情绪。
“你在哪?之前……怎么不接电话?”
顾嘉年捂住了嘴。
原本她以为自己能绷住的,毕竟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准备。
可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她终究还是没绷住。眼泪疯狂续费。
顾嘉年把手机拉远了一些,捂着嘴努力地调整着呼吸的节奏。
才总算能够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把刚刚跟外婆说的借口又说了一遍。
又补充道:“我刚刚手机没电了,所以就没接到,现在刚充上电。”
两三个呼吸后,他的声音拉得很直:“同学家,你还有同学在昼山,哪个区?”
顾嘉年如何知道昼山都有些什么区。
她握紧了手机,镇定地说:“就是……之前你见过的那个女生,她是昼山人。具体地址我也记不清,她爸妈开车带我们过来的。”
“千里迢迢去北霖读书?”
“……嗯。”
迟晏的语气不紧不慢:“哦,是聚会?都去了哪些人啊?”
顾嘉年不知道他问得这么详细,是不是不相信。
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
工作室楼下,迟晏没有急着拆穿她,他按下心里的钝痛,一边平和地配合她扯着那些没营养的谎话,一边拉开车门,单手插上钥匙发动。
在办公室里接到电话的那一秒钟,听到她身后明显是大型音响中传出来的背景音乐、与熙攘嘈杂的人声后,他便飞速在电脑上搜了“昼山”、“音乐节”、“大型活动”等字眼。
然后锁定了附近星火广场举办的那场星光秀。
有许多网红去打了卡,背景中的音乐也是星空主题,与电话中一致。
*
星火广场这边。
顾嘉年站在报刊亭旁,觉得电话那头的人有点怪。
她这边太嘈杂,分辨不出他的背景,只是觉得他说话不像平时那般有条理,不问她高考的事,光盯着今晚的聚会问。
顾嘉年已经编出了七八个不存在的同学,男女都有,性格各异,再这样下去她都能写个小剧场了。
对面却毫不怀疑,好像都没有在认真听,只偶尔漫不经心地“嗯”着。
只是每当她想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就会再次抛出一个相干的问题。
让她不得不绷紧神经来应对。
直到十分钟后。
顾嘉年终于疲于应付地说道:“迟晏哥,我得进去了,同学们还在等我。”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道:“好。”
顾嘉年松了一口气,挂了电话,内心沉闷地抬起头。
只是下一秒。
她的目光骤然定格。
昼山晴朗又热闹的夏夜里,有个人同样缓缓放下贴在耳边的手机,穿越重重人海。
向她走来。
一如当初北霖冰冷的雪夜。
她的那些拙劣的谎言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再一次丢盔弃甲地露了馅。
他总有办法找到她。
顾嘉年止不住地红了眼,屏住呼吸看他如夏夜疾风般大步而来,在她眼前站定。
夜风沉沉。
广场上依旧人声鼎沸。
顾嘉年与他对视着,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眶也被夜风吹得有点红。
呼吸交织的瞬间,来人忽然上前了一步。
距离骤然被拉近,他的阴影势不可挡地将她遮盖,熟悉的木调香气侵袭着包围。
顾嘉年的脸落入他胸膛。
广阔神秘的宇宙星空里,他轻轻按住她脊背,小心翼翼地收拢了双臂,低下头。
嘴唇靠近她耳畔,胸腔震动着,带着晦涩沉闷的笑意。
“小屁孩。”
“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你三岁的时候笑一笑,我就知道你想吃哪种口味的辣条。”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骗过我?”
银河陷落。
将她包裹。
第36章 章野星为灯
广场上的星光秀接近尾声, 音乐推向了**。
玻璃幕墙上,银河闪烁,如同宇宙深处一场无人的盛宴。
而玻璃幕墙下, 喷泉乍起、人头攒动, 欢呼呐喊声几欲与乐点相争。
可顾嘉年却完全没办法分心去感受这些。
她周身的所有感觉,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
全部被另一个人所笼罩。
喧嚣人海中,她的脸颊隔着薄薄的衬衫埋在他温热的胸膛,耳边填满他呼吸与心跳,鼻尖亦充斥着他身上清新好闻的味道。
顾嘉年的大脑如同银河在爆炸, 炸出一片空白星光。双手僵直着在身侧攥紧, 做不出任何反应。
好在短暂的瞬间后, 他慢慢松开了她, 克制礼貌地往后退了一步。
夜风在那霎那间从两人之间仅有的几公分距离中穿涌而过。
顾嘉年的脸颊无可避免地烧起来。
心脏仿佛要从胸口处奔逃。
几句话的间歇, 这只是个很短暂的拥抱。
他的手象征性地轻轻收拢, 并没有过重的力道。
仿佛是许久未见的友人重逢时礼貌的相拥。
如同当初信尾那个缱绻的落款, 这个拥抱亦处于某个模棱两可的边缘, 令她难以往期待的方向去猜。
何况――
昼山温柔良夜里,广场上的音乐声慢慢散去, 人群也如退潮般涌出广场。
旖旎升起来之前, 顾嘉年闭上眼睛, 脸色又一点点地变白,强行将潜意识里那些厚颜无耻的奢望赶出去。
他能找到她,也就意味着他识破了她拙劣的谎言。
那么她今天来昼山的目的在他眼里便不言而喻了。
至于为什么又离开――
顾嘉年低下头,失神地盯着他黑色衬衫的下摆。他这么聪明,连她在哪儿都能找到,大概也猜到了吧。
顾嘉年思及此处,深深咬住了下唇。
她还远远没有想好, 该怎样去面对他。
人群散场,广场慢慢恢复安静,可两个人的心绪都难以平静。
许久后,还是迟晏先说话。
他的声音亦是哑得不像话。
“晚上先住我家吧,明天再带你回云陌。先陪我回工作室拿点东西,刚才出来得太匆忙,家里钥匙都没拿,行不?”
顾嘉年张嘴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的歉疚感越发翻涌。
他知道了一切,仍是待她如初,把她当做个无辜的孩子在照顾。可她呢,当真能做到厚着脸皮如初吗?
思绪纷乱。
顾嘉年认命般点了点头,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往车旁走。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停着排队等红灯时,迟晏侧过脸看到女孩子紧紧攥着裙摆的发白指节。
心中闷痛地告诫自己,要慢慢来。
工作室离广场并不远,顾嘉年晃荡了一晚上,走过好几条街,开车却只要七八分钟。
迟晏把车子停在楼下,领着顾嘉年上楼。
刚拐过一楼二楼之间的楼梯转角,贺季同恰好锁上工作室的门,从楼上下来。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贺季同看着迟晏灵魂出窍般没表情的脸,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刚刚不是走了吗?”
又不怀好意地揶揄道:“怎么,今夜过不下去了?没事,都会有这个阶段的,时间会治愈一切,你看哥哥现在不是好得――”
下一秒,昏暗的楼梯下传来一串更轻的脚步声。
贺季同顿下话头,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女孩子惨白削瘦的脸上。
女孩子头发乌黑及腰,下巴很尖,与一年前变化很大,若非那双漂亮的眼睛,他几乎要认不出来。
顾嘉年看到来人,眼神总算聚焦,扯了扯嘴角同他礼貌打招呼:“季同哥,好久不见。”
“……”
贺季同的思维没能跟上他的眼睛和耳朵。
他目光抖了几抖,难以置信地从顾嘉年脸上挪开,对上他表弟的眼睛:“……???”
迟晏没心情同他贫嘴,回过身拉住女孩子的衣袖,带着她往工作室里走。
“……”
贺季同站在楼梯口好半天没敢动。
怕自己是见鬼了。
迟晏拉着顾嘉年一路穿过漆黑前台与长廊,走到办公室门口。
手机此刻疯狂震动起来。
他摁开看了一眼,全是贺季同发的。
【贺季同】:???
【贺季同】:我他妈???
【贺季同】:你的网恋对象是嘉年妹妹???
【贺季同】:When and how???
迟晏把手机调了静音,掏出门卡刷开门。
门开的瞬间,微凉的风涌进来,女孩的手臂明显僵了一下,顿住了步伐,似乎下意识地抗拒着这个空间。
人是找回来了,心结却没办法轻易解开。
迟晏的眼神暗了暗,松开她的衣袖,没有勉强她。还是要慢慢来,就好像养猫一样,猫咪受到惊吓的时候得顺毛撸。
他伸手按下开关,室内倏地亮堂起来。
房间里一片狼藉。
――方才离开得太匆忙,没有关窗,桌上的稿件被越发猛烈的风刮得散落一地。
几片碧绿梧桐随风卷进来,在地上蜷缩成卷曲的形状。
迟晏径直走过去,推上玻璃窗,簌簌的风声被关在窗外。
他弯腰捡着地上乱七八糟的稿件,一边抬头对顾嘉年温声道:“等我下,很快。”
顾嘉年没有吱声,站在门口失神地盯着满地的纸张与落叶。
夜风拨乱一切。
纷杂稿件的遮掩下,那几个泛黄的信封横七竖八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沾染着窗外卷进来的尘埃。
可怜兮兮的。
仿佛在同她对视,向她求救。
顾嘉年咬住唇角,心里面难过得想哭。
她闭了闭眼,终究没办法忍受这样的画面,快步走进去,闷头将那些信封珍而重之地拾起来,弯着腰一封一封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在往前的十个月里,它们是她最珍而重之的宝藏。